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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几时秋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一生几时秋


作者 ▏芊草

初三下学期,二姐辍了学。

这年,民国二十七年。二姐十六岁,她十岁。

1

年一过完,寒假也就过完了。眼看快开学,二姐切切地望着爹:“满满(爹爹),我还想读”。

满满沉着脸:“书都读得完么”满满常说女娃子读个初中就够了,读再多出来,还是只有教书当会计,嫁了还是人家的人。

可二姐这初中还没毕业呢,满满咋就不让了读。是因张家大院的那个修捷么?

张家大院,娘的娘屋,大户人家,教书先生和小官吏辈出。修捷大二姐六岁,县女中当教员,教画画。娘和修捷都在张家大院长大,按族里班辈排行,修捷是娘的弟,二姐和她就该管修捷叫舅。

满满年长娘十七岁。娘的父亲是科举制最后的秀才,受父亲文墨礼仪熏染,娘读诗写画。迟迟不愿早嫁。待二十岁上,无奈填房了小乡绅的满满。

满满亡妻留下三个娃:驼子哥哥、大姐、二姐。娘过门后,把自己的远房侄女说给驼子哥哥做了媳妇。打发大姐嫁了一富裕人家。送二姐上了县女中。

寒假里下了场雪,一整天。雪花飘飘洒洒铺了院儿,银色了那株海棠。满满舍不得碳火,傍晚一过就捂了火盆,姐妹俩便早早地拱了被窝。

二姐睡不着,挽着她讲修捷。说修捷上课教她们画鸡蛋,说修捷喜欢看她悄悄画的仕女小姐,说修捷儒雅文气有志向……她听得瞌睡,二姐修捷修捷的不休,她已沉在梦乡中。

大年初二,修捷来走人户,说是拜见姐和姐夫。

张家大院直系旁系亲友众多,出息的不少。娘填房满满这一小乡绅,有些寒碜,哪轮得着修捷来拜年呢?

堂屋里,满满太师椅上和修捷对坐,吸口闷烟,抿口酽茶,有那么点端起,想自己年轻时也是教书先生么?

二姐身着对襟小花袄,平底圆口布鞋,掺茶递水。肥胖黑猫舒坦地偎在他们脚下,像一团黑色锦缎修捷的眼睛就像锦缎。

二姐在身材颀长的修捷跟前,个儿矮矮,但矮得坦坦荡荡,矮得楚楚动人。修捷那锦缎似的眼眸跟着她转。

娘看在眼里,心下明白。

开学了,修捷到底没说服满满。二姐没去了学校,修捷也没去。修捷对张家大院的人说,自己未收到校长的聘书,败给了“六腊之战”。其实,是他向校长递了请辞。没了二姐这个学生,他无心再在小县呆下去。他想带二姐远走,满满不答应。满满虽是喜欢读书人,但满满不容坏了规矩。

修捷独自离开了家乡,小县盛放不下他。

辍学的二姐心闷,她勤快的做事,排遣忧郁。

堂屋里供奉祖先“天地君亲师”的条幅下,香钵烟云袅袅,早晚续香,全是二姐记着,稍有忘记,她就“遭了、遭了”的自责。她心里也许是为远行的修捷祈福呢。

满满那二尺长的水烟枪,烟杆儿油亮包浆得好看,但难闻得很,也是二姐捂住鼻子给清洁。

二姐做事,娘最放心。

冬天又来的时候,媒人上门说亲,说唐家看上了二姐。

满满把二姐叫到书房,说,唐家虽不大富,但也够殷实。在成都开着一间绸布庄,两间裁缝铺,乡下场口边还有地方有房。唐家长子俊德大你二岁,生得白净,初中毕业,也不算粗人。你嫁了去,就是嫁到了成都省。

二姐不吱声,憋了半天,冒出一句“我要等修捷”。

满满像被烟呛了:“你……你敢”!

二姐转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娘:“娘,我三岁时没了亲娘,我五岁时,你当了我的娘,你待我的亲,我知道……”

二姐话里那意思,娘何尝不晓。

娘红了眼圈。无奈地:“可我当了你的娘,修捷便是你的舅了啊”。

2

二姐只得从了。

娘开始忙碌。扯缎子、买洋布、买絲线、绣枕头……给二姐置办嫁妆。

田坎边那一畦麻,是娘种下,长势喜人。娘请人割了,刮麻丝,加工麻布,省下洋布钱。

长夜漫漫,为省钱也为赶工,娘接过白天帮工的活,在家人此起彼伏的鼾声梦呓中,刮啊刮,刮麻到深夜。刮刀的吱吱声,如麻梭织布穿梭,如家人的催眠曲。油灯摇曳,爆出朵朵橘红灯花,灯花映衬着娘那瘦弱的身子在墙,一幅生动剪影。

午夜醒来的二姐,瞥见了墙上的娘,她起身跳下,拦住娘刮麻的手,心痛道:“娘,我不要十铺十罩”。

娘叹道:“大姐是十铺十罩,你也得是啊”。

娘是读过书的女性,就有些新派,她要给二姐置办一样与众不同的嫁妆,一件青哔叽大衣。去城里做,城里缝纫机做的才洋盘。

三十里地,娘俩早早起了身。夜里下过雨,田埂上便漫了水。

娘讲究,怕泥泞溅了衣衫,城里人嫌弃,便准备了行头。一上午,娘俩赶得汗涔涔,到了城边边,换上包袱皮里的光鲜行头,去了城里最好的那家裁缝铺。

比比量量时,娘瞅见柜里一匹海虎绒领,可是漂亮,可是不便宜。娘一咬牙,说“给青哔叽大衣加上……”

满满姐姐家的一洋瓷脸盆,盆底龙凤呈祥,盆肚祥云朵朵,那漂亮纹样,可是祥瑞之气满满便想买过来给二姐做嫁妆。

姐夫说,我这东洋货呢。

东洋人还兴龙凤呈祥?满满哪信。

满满悠悠道:你要几文?

姐夫不吭。

满满再问,姐夫还是只夸东西不说价。

满满不屑,起身就往外走。

姐夫见状,忙嗫嚅着几文几文。

娘一旁道:不急、不急,你要舍不得就留着好了。

姐夫急了:给几文几文。

满满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成交。

一个黄道吉日,在喜娘的搀扶下,二姐上了花轿。十铺十罩随上,晃悠悠地一路风光。稚嫩的兄弟,装舅子穿一件人字呢大衣,为二姐送的亲。

二姐就这样嫁了俊德。

海棠花开的时候,二姐和俊德去了成都。

3

六年后。

一个落雨的夏日。

她走在成都东门的芷泉街上,来找二姐。

她拎着竹编小箱,撑了油纸伞,绕着脚下雨水积淌的坑洼,找着……眼神儿怯怯。

脚上是娘给她做的新鞋,专为她上成都做的不夹笋壳底的新鞋。在一排嘀嗒嘀嗒着屋檐水的店铺前,她停下脚步。

二姐怀抱奶娃迎了出来,俊德接过她手中的小箱。进屋坐下后,二姐的婆婆去街头给她端来汤圆……带了娃的二姐,依然几分女学生模样。

这就是乡下人说的绸缎庄?她打量着,货架上宝笼柜下,不见多少五彩斑斓绸缎,倒是粗布、细洋布为主,比乡下,也算缤纷满目。店铺后的小天井,一株海棠兀立。她猜想是二姐栽下,二姐忘不了乡下娘屋那株海棠花。

她在二姐家住下,住在阁楼,温习功课,为考学校。暑热里的白天,二姐爬上楼,给她递上绿豆汤、凉水帕。夜里,放下吮饱奶的娃,和她挤在一床,摇着蒲扇说话。说娘,说满满,说得最多的是修捷。

等待学校张榜的日子,她心慌慌。

二姐说,你考得起!

果真,她如愿以偿,考取了四川省高级医事医职学校。

星期天,二姐换上旗袍装,从东门坐了黄包车来汪家拐,来学校找她。两个人上少城公园照相,上春熙路逛街,上智育电影院看《一江春水向东流》《八千里路云和月》……两个人还喜欢傻傻的,在文庙前街李家钰公馆前探头探脑,院里那精致洋楼、那花草藤蔓、那芳香四溢……羡慕得俩人久久挪不开脚步。

安稳闲适的日子,二姐就这么过着。

可有天二姐再来,不是约她上街,而是来告诉她,她们一家要回乡下了。她郁郁的:公公在中江县进货,被棒老二绑了票,勒索撕票,赎金赎回,人却伤了元气。又听说要拆街,拆了不是就没铺子了么。金圆券大贬值,听说要改朝换代了。惶惶中,公公寻思回乡田耕,悉数变卖了缝纫店和绸布庄。

海棠叶落的时候,二姐一家在秋风瑟瑟中,离开了成都。

4

二姐再来成都,是十年后。

此时的二姐,乡下人不像乡下人,城里人不像城里人。她菜色着一张脸,病弱不堪。

买田置地,回归农耕,二姐一家遭遇了怎样的厄运?

那场土地革命,地没了。房没了。公公悬梁了。娘气死了。二姐郁积成疾,得了乳腺癌。

二姐在她家住下,住下治病。

县医院只把二姐乳房浅浅地割了。夜里,二姐痛得捂着被子呻吟。她起身放下吃奶的二丫,挤在二姐身边,捉住二姐的手:你痛就拧我吧……二姐瘦弱得只剩下层皮。

她上班的医院医不了二姐,她带二姐去了川医,照一种光,杀死肿瘤细胞的光。

二姐不痛了。盛夏到初秋,二姐似乎好了许多。

一夜秋雨,文庙西街民国风院儿,家门前落下满地的青皮核桃。二姐欢快地捡着,捡拾满满一篮。她捣了青皮,剥了壳,追着屋里院里蹦跳的大丫,一把搂住放自己膝上,厮磨着大丫的小脸,摊着核桃皮染黑的手,撕了桃仁衣衣喂大丫……大丫头上那顶好看的猪猪帽,是她病中一针一线的女红。放下大丫,她又哄着摇篮里的二丫,哼着摇篮曲,想起自己的娃,母性使然的脸庞,两行清泪。

此时,她衣衫下的大半个胸脯,像核桃皮染黑的手,炭火烧焦般的一片黑痂。

再有一个疗程,我就可以回家。她安慰着自己,挂泪的脸上,露出丝丝笑纹。

二姐回家了。她身子着了点肉,脸上有了些许光泽。

来年的秋,二姐又上了成都。

她带二姐再去川医,可回天乏术。二姐越来越不吃东西了,凹陷的双眼像两个黑洞。她给二姐炖了肉,哄着二姐吃,二姐吃不下,她幽幽地说,我……我想回家。

俊德上成都来接的二姐。走时,她追着塞给一个小包袱,是一点钱粮和一包白糖。

回到乡下的二姐,彻底倒床了。她鼻息发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舀一碗凉水给我,我烧心……”

俊德水缸里舀了小瓢,化了白糖,扶起她,她看着身边五个没长大的娃,泪珠断了线的叭嗒。

二姐就靠每天喝一点凉糖水撑着,她在等。她躺在床上,头歪向门口,望着远处垄垄庄稼,当谷粒包浆垂穗时,她脸上居然有了笑容,她以为那翻滚着金浪的无垠稻田,又是自家的了……这天,她等来了从贵阳赶来的大姑子,大姑子抱了地上滚爬的小儿子,对她说:你再看看他,安心的去……

那晚,俊德再端了凉糖水,二姐摇头,糖水顺了嘴角流。她细如蚊子样的声音说:“我可以……可以安心了么……”头一歪,断了气。她只有三十七岁。

那是个落花飘零的秋日。

5

又一个满树孤寂的秋日,她见到了修捷。即使那么多年过去了,即使那张俊朗的脸黧黑,没了润泽,即使那有型的身架小了一圈,裹着黑袄,她也一眼认出了他。

修捷说“你果然学了医”。

修捷没有问二姐,他忘了二姐。

她早听说他去了江南,进了一个叫杭州艺专的学校,毕业后在嘉兴,一个叫文化馆的地儿上班,画画。

可他不是从西子湖畔来,他是从山西矿井下来。他气喘,咳嗽,初秋,竟是裹着厚袄。

他得了职业病,矽肺。矿上破例准他假,回乡探母亲,路过成都。

“怎么会这样?”她怔住了,瞪大眼睛。

“我说错了话,57年”。修捷淡淡的。

“怎么会?怎么会!原来是这样!”泪水涌出她眼眶。

他也不看她伤心,只是喃喃自语:“你二姐没跟了我也好、也好……”

他并未忘了二姐。

她不忍心,不忍心告诉他,二姐,早没了。

修捷就这样裹着黑袄。他的肺坏掉了,石化了。他没女人没孩子。他没等来春天脱下黑袄,就到了生命尽头。

俊德一直鳏夫。不是他不想续弦,是他出生不好,抬不起头,又拖着四个娃,太穷了。

6

她靠在病床。暮冬和初春相交的傍晚。

窗外,夕阳西下,一抹霞光映在她的银发,金色在她的脸颊……

她讲述着,沿着旧时光的溪流,讲述着。

十多天后,她走了。

她是我母亲。

二姐是我姨。

“莫得二姐在成都,我咋敢来成都考学校哦……”

这话,她从1946年秋,念到2018年冬。

余音萦绕……

照片中,坐着的是我的母亲,后排站立者其中之一,就是我的姨……

这张照片一直被母亲珍藏着。母亲曾指着照片说,这是你姨,可那时的我竟没有在意,竟没顾得上瞧一眼谁是我那母亲叫“二姐”的姨。

母亲走了,再没有谁能告诉我谁是我姨了。但我知道,我姨她就在这张照片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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