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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鹏:人生如寄——汉末魏晋文人的生死断言

 书目文献 2020-10-23

人生如寄

——汉末魏晋文人的生死断言

张  鹏

 

    张鹏,别署倦南,河北定兴人。中国古典文学硕士,美术史博士。现为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兼任清华大学中国艺术学理论研究所研究员。著有《清谈与玄想》等。

引子:关于“人生如寄”

近读钱锺书先生《管锥编》,其中“全晋文卷八三”有“人生如寄”一目,全文如下:

  谢安《与支遁书》:“人生如寄耳,顷风流得意之事,殆为都尽。”按《古诗十九首》:“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文选》李善注引《尸子》:“老莱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又:“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善注:“已见上注”;又“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善无注;魏文帝《善哉行》:“人生如寄,多忧何为”,善注亦引《尸子》。宋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上尝引谢安书中语而搜列相类,却似未睹《文选》;周必大《二老堂诗话》卷上,明周婴《卮林》卷二又《补遗》各有增订。必大《平园续稿》卷一五《如寄斋说》:“东坡博极群书,无不用之事,波澜浩渺,千变万化。复语绝少,独‘人生如寄耳’一句,不啻八九用之”,举例云云。[1]

  文中提到了南宋周必大的《二老堂诗话》与朱翌的《猗觉寮杂记》两部诗话,两书中各有一条目与“人生如寄”主题相关,摘录两段文字如下:

  苏文忠公诗文,少重复者。惟“人生如寄耳”,十数处用,虽和陶诗亦及之,盖有感于斯言。此句本起魏文帝乐府。厥后《高僧传》王羲之与《支道林书》祖其语耳。朱翌新仲《猗觉寮杂志》,乃引高僧及高齐刘善明,似未记魏乐府。余为太和萧人杰秀才作《如寄斋说》,引文忠公诗甚详。[2]

  “人生如寄”,见《高僧传》。又,南齐刘善明云:“人生如寄,来会几何!”乐天《感时》云:“人生讵几何,在世犹如寄。”《秋山》云:“人生无几何,如寄天地间。”东坡云:“人生如寄耳,岭海亦闲游。”多用此事云。[3]

  两则诗话中都提到了苏轼诗文多用“人生如寄”一语。众所周知,东坡素以达观泰然名世,而这种语言偏好却恰好从另一个角度鲜明地透射出他内心中一份凝固的隐秘,那是一种关乎生命的无奈与惆怅。以苏轼为支点向上推溯,我们能够发现这种刺目摧心的生命意识直接导源于汉末魏晋间文人的思想。除钱文提及的《古诗十九首》、曹丕《善哉行》与谢安《与支遁书》之外,在那个时代里表达此种情思的文字可谓俯仰皆见,如“俯仰五岳间,人生如寄居”(曹植《仙人篇》)①、“生若浮寄,暂见忽终”(嵇康《赠秀才入军》)、“人生若浮寄,年时忽蹉跎”(张华《轻薄篇》)、“人生忽如寄,居世遽能几”(张华《游猎篇》)、“寄世将几何,日昃无停阴”(陆机《豫章行》)、“万物暂见,人生如寄。不死之树,寿蔽天地”(郭璞《山海经图赞》)等等。后代文人受此启迪,循其泄思抒怀之法调,发此感者亦多。除却上述极富典型意义的苏轼的诗文,《猗觉寮杂记》中提及的白居易的两句,我们还能读到这些诗文:“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朱熹《水调歌头》)、“人生如寄耳,世态逐时移”(赵师侠《水调歌头》)、“人生如寄。谩把茱萸看子细。击节听高歌,痛饮莫辞醉”(杨无咎《倒垂柳·重九》)、“况人生如寄,相逢半老,岁华休作容易看”(方千里《红林擒近》)、“浩浩歌,人生如寄可奈何”(文天祥《陈贯道摘坡诗如寄以自号达者之流也为赋浩浩歌一首》)、“人生如寄,就是甲第连云,亭台数里,也不过是寄此一身”(《花月痕》第二十九回)……可见,这个主题已经成为千百年来文人群体体悟生命、叩问终极的一致声音。限于研究能力,也为了保证研究的价值,本文立足源头,仅在汉末魏晋时段进行原初性考察。

关于汉魏六朝生命主题,前人已多有撰述,如前代著名学者王瑶先生在《文人与药》、《文人与酒》,宗白华先生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等文章中皆有经典诠解,当代学人如钱志熙、徐国荣等亦有相关专著问世。②本文的研究范围虽仍未脱于中古时代生命问题的讨论,但意图紧扣“人生如寄”主题,在狭义的文学与广义的思想文化领域深度挖掘,以期聚拢中古文化的这一脉熠熠流辉。

一、“寄”的语义释析及其情感意蕴

讨论“人生如寄”,就必须从一个“寄”字切入。《说文解字》云:“寄,託也。”同书对“客”和“寓”二字的解释皆为“寄也”。可见,此三字意义相通。后代训诂释说之书对“寄”的涵义存有多种阐发,概观之,大致包含三个基本义项:一为寄托,二为寄居,三为依附。

  至于前者,乃是从《说文》而来的最基础的本义,不再赘言,着重探讨一下后二者。有关“寄居”之“寄”,唐玄应《一切经音义》卷十六引《广雅》曰:“寄,客也。”即“客居他乡”之谓。曹丕《燕歌行》有“君何淹留寄他方”之语,陆游《枕上偶成》云:“放臣不复望修门,身寄江头黄叶村。”刘克庄《玉楼春·双林推》云:“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都可看作从此义而来。此外,“寄寓”、“寄泊”、“寄命”等词语也都本于此义。有关“依附”之“寄”,《广雅·释诂四》载:“寄,依也。”《战国策·齐策》言:“(冯谖)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列子·天瑞》云:“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这些句中的“寄”应为此义。另外,“寄食”、“寄生”、“寄足”等词语亦含此义。

  深味上述两个义项,我们不难感知其文字背后的情感意蕴。“寄居”之“寄”深藏一种短暂不永之感怀,如本此而来的“寄命”一词即指短暂的生命,《晋书·皇甫谧传》曰:“人之死也,精歇形散,魂无不之,故气属于天;寄命终尽,穷体反真,故尸藏于地。”“依附”之“寄”则流溢着一种漂泊难安的心绪,由此义而生的“寄人篱下”这一成语正是其极佳的注脚。如《国语·周语》载:“司里不授馆,国无寄寓,县无施舍,民将筑台于夏氏。”韦昭注云:“寓,亦寄也。无寄寓,不为庐舍可以寄寓羁旅之客也。”也可为一个形象的佐证。

行文至此,我们大致把握了两个有关“寄”的语义释析及与之共生的情感意蕴的组合序列:寄——寄居——短暂不永,寄——依附——漂泊难安。这两个序列又恰与“人生如寄”这个主题的特定内蕴精密地暗合。

二、“人生如寄”生死观的形成

前文所述《管锥编》指出,李善在对《古诗十九首》“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二句及曹丕《善哉行》“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一句作注解时,皆引《尸子》一书。此书中有这样的表述:

老莱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寄者,固归也。其生也存,其死也亡。人生也亦少矣,而岁往之亦速矣。[4]

可以说,它将人生与“寄”明确地结合为一体,以“寄”来定位漂泊于苍茫天地间生命的本质特征,加之“人生也亦少矣,而岁往之亦速矣”的哲理性深度阐发,给人无限憬省,饱含了敏感细腻的文人心灵在孤独长夜中思考个体生命状态时的热烈关怀和悲凉顿悟,堪为“人生如寄”生死观的理论宣示。

  《尸子》一书,乃战国鲁国人尸佼所撰,《汉书·艺文志》载录二十篇,均已散佚。今本《尸子》,学界多认为“魏晋时人依托补撰”,[5]可知其中必然穿梭着许多汉末魏晋时代的思想,故而,尽管“人生如寄”观念在此书中赫然闪现,但我们依然可以粗略地认为它是那个时代社会思想的层累型总结。探讨这种生死观的成因,必须复归到那个时代的社会历史状况与文人群体思想中去。

自汉末始,中国历史再度铺开了长期分裂、战乱频仍的沉重帷幕,每一次艰难地呼吸都遍尝了四野的战火,每一回伤感地眺望都弥漫着纷飞的血泪。战争数量惊人、名目繁多,包括统治集团内部的夺权争斗、各路强势军阀之间的征伐、地方武力对中央朝廷的反叛,还有少数民族政权对中原的攻掠等等。据相关专家估算,东汉年间全国人口最多时可达六千万,黄巾起义及其后连年不绝的征战造成人口总量急剧下降,至三国降为两千二三百万,此后一直徘徊于两千万左右,到东晋末仅为一千七百万。[6]如此恶劣惨痛的现实,酿成了曹操“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王粲“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两句诗里展露出的万种凄凉。此外,汉末建安年间,疫病疯狂肆虐,于顷刻间夺人性命,所谓“白骨不覆,疫疠流行”(《古步出夏门行》)。曹丕《与吴质书》曾满含悲怆地写道:“昔年疾疫,亲故多罹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已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近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再有,自后汉党锢之祸起,仕途政治本身就已变作无数士人的断头台。后汉以降,朝序亟迭,皇权衰颓,华胄势重,各种政治力量斗争异常激烈,文人士子们被自然地曳入政治惨祸的漩涡中,他们微渺羸弱的躯身终是不堪承受虚伪名教和残酷权力高举的屠刀。在汉末魏晋这个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生命情绪空前浓厚的时代,这一群悲辛地跋涉在生命边界线上的人,已经为中国文化做了某种悲剧性的人格奠基。

死神前所未有的狰狞狂舞,死亡成为近在身侧的极度惶恐。人类对死亡的畏惧心理,许多研究者都曾坦言过,如德国学者弗兰茨·贝克勒说,“死亡的氛围是沉默的,是无言的期待;向一团黑暗沉陷,一切知觉通通化为乌有;我们完全脱离生命的束缚;完全丧失自我支配的能力,断绝了同他人的交往——这一切都是产生令人担忧的观念的原因。”[7]美国当代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也表述了类似的观点,“他的生存向他表明一种本质上无限可能的未来,包含着他过去生活中很容易接受的常见的好事与坏事。自然的、历史的和社会的种种偶然因素的集合,把他带到世上,他发现他自己是一个生命的主体,具有一种不确定的、本质上无限的未来。以这种观点看,死亡,尽管无可避免,却是对无限广泛的可能的好事的突然取消。”[8]道教经典《太平经·卷七十二》更是极言了死亡的可怖,“凡天下人死亡,非小事也;壹死,终古不得复见天地日月也,脉骨成涂土。死命,重事也。人居天地之间,人人得壹死,不得重生也。”面对着千万个脆弱生命的无声陨落,善感多思的文人们“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再也无法遏制胸间那颗屡遭黑暗与严寒凌迫之心的剧烈紧缩,冲决出澎湃的鲜血,我们也被这血潮所裹挟席卷。循依着前述的历史路径,静默地踏过那些文人群体残留的泛着血色的心灵碎片,我们惊见它们在巨大的恐怖之后居然反射出坚定而理性的光,“人生如寄”的悠悠乐歌正从心灵幽谷里传来,人生既已如寄,何不活个畅快淋漓!这一生死观形成以后,文人群体才能以从容泰然的姿态关注自己、他人乃至整个人间的命运。它是一个母体,消长在思想界的多种具体的生命意识皆由此诞生。

三、“人生如寄”的文学考察

文学是文人心灵的外化与衍生,“人生如寄”的生死观自然要以艺术的容貌明灭在汉末魏晋的文学中。由于诗歌是当时文坛的主流式样,故本节将引证论据的主要范围确定于诗歌。这种思想与文学(诗歌)结缘后,产生了两类意象和两个主题,即朝露意象与浮萍意象,殇子主题和游子主题。其中朝露意象与殇子主题构成一个组合,可以看作是前述“寄——寄居——短暂不永”序列在文学中的形象化延伸,同样浮萍意象与游子主题也构成另外一个组合,是“寄——依附——漂泊难安”序列的延伸,两者分别将“短暂不永”和“漂泊难安”的情感底色沉淀并揉碎于诗意诗境中,把“人生如寄”的思想拓展且细化,使其粘合在可亲可感的审美形象之上。下文结合爬梳董理出的诗句作分类简要论述。

1.朝露意象

乐府古辞中有《薤露》一歌,首先确立了这一意象传统,也大致规定了此类诗歌的基本抒情范式:“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能够体会出一种朝露和人生相通的深深无奈。“古诗十九首”紧随其后,唱出了“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的痛切感慨。此外,同类诗句还有: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秦嘉《赠妇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

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可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人悲。(曹植《赠白马王彪》)

命非金石,身轻朝露。(阮籍《咏怀》)

人生若尘露,天带道悠悠。(阮籍《咏怀》)

人生譬朝露,世变多百罗。(嵇康《五言诗》)

人生若浮寄,年时忽蹉跎。促促朝露期,荣乐遽几何。念此肠中悲,涕下自滂沱。(张华《轻薄篇》)

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陆机《驾言出北阙行》)

由此滋生“朝霜”意象,其涵义并无不同,试举两例: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曹植《送应氏诗》)

人寿几何,逝若朝霜。(陆机《短歌行》)

总之,此类意象直陈生命譬如朝露,常常将其与浩瀚不息的宇宙大化相对举,把那种低回游走的无奈和惆怅转化为亘古不移的苦痛和哀愁。

2.殇子主题

       每读汉魏古诗,总被那种浓烈的“生之悲哀”久久撄心,特别是发现此类诗歌并为之命名之际,尤难释怀。殇者,幼而死也。奔走在一个充溢着死亡色调时空里的人,也许心已被风干的血泪层层裹硬,因为他习惯了死亡,但是这些幼弱生命的凄惨凋逝,无论如何也足以让他触目惊心;何况是一千八百年后与宁静平和相伴随的我们!试看下面几诗:

远送新行客,戚暮乃来归。入门望爱子,妻妾向人悲。闻子不可见,日已潜光辉。孤坟在西北,常念君来迟。褰裳上墟丘,但见蒿与薇。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生时不识父,死后知我谁。孤魂游穷暮,飘飘安所依。人生图孠息,尔死我念追。俛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古诗)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问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王粲《七哀诗》)

造化甄品物,天命代虚盈。奈何念稚子,怀奇陨幼龄。追想存仿佛,感道伤中情。一往何时还,千载不复生。(潘岳《思子诗》)

上录一、三两首都记载了一个失去幼子的父亲对爱子的深情追怀与沉痛哀思,第二首从旁观者的视角述说了一位母亲自身难保、忍痛遗弃幼子的情节。它们都从极其细微的侧面透视出整个历史的面孔,撕扯心肺的嚎哭隐匿在文字背后。这是一个极富典型意味的主题。“殇子”将“人生短暂”这个业已深入人心的观念用最为生动易感、甚至极端的形象再度猛烈地凸显,把此种情感的言述从朝露式的比况返归于现实人事和常规经验,“人生如寄”之思正像殇子的一缕游魂盘桓在人们心头,久久未曾离散。

3.浮萍意象

汉末古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泛泛江汉萍,漂荡水无根。”一叶浮萍寄身淼淼江汉,无根的生灵随波涛起伏,等待着未卜的运命。我们从这个意象能够联想到什么?答案或许很多。曹植由浮萍兴思,联想到自身壮志难酬的经历,无疑是这些答案中很精彩的一例。他专写一首《浮萍篇》,其诗云:

    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恪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在昔蒙恩惠,和乐如琴瑟。何意今摧颓,旷若商与参。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新人虽可爱,无若故所欢。行云有返期,君恩傥中还。慊慊仰天叹,愁心将何愬。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悲风来入怀,泪下如垂露。发箧造裳衣,裁缝纨与素。

    此篇还是曹子建一贯的以怨妇自况的写作路数,朝夕恪勤、无端获罪的女子与随风东西流的浮萍同构,欢爱难久、悲喜无常的人生行旅恰似浮萍寄水,虽愁肠百结但无力扭转。只能希冀造物的垂青,默默地隐忍着日夜漂泊的摧击。“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一语直言“人生如寄”主题,似乎浮萍意象自此便与它连在了一起,其他如曹丕笔下的“汎汎绿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秋胡行》)与“萍藻泛滥浮,澹澹随风倾”(《于玄武陂作诗》)亦为此指。到了元代还有这样的诗句:“天地一浮萍,人生如寄。画饼功名竟何益。百年浑醉,三万六千而已。”(王寂《感皇恩》)只是抒发的情怀有所不同而已。

    在汉末魏晋诗歌中,与“浮萍”同样承载“漂泊难安”情感色调的还有“蓬”、“鸟”与“尘”三个意象,因内在涵蕴同“浮萍”不二,故不赘述,只录部分相关诗句如下:

    翩翩飞蓬征,怆怆游子怀。(《古八变歌》)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曹植《吁嗟篇》)

翩翩飞蓬常独征,有似游子不安宁。(曹叡《燕歌行》

飞蓬随飘起,芳草摧山泽。世有千年松,人生岂能百。(傅玄《诗》)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曹操《短歌行》)

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曹丕《大墙上蒿行》)

朝雁鸣云去,音响一何哀。问子游何乡,戢翼正徘徊。(应瑒《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十九首)

民生受天命,漂若河中尘。(阮瑀《诗》)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曹植《薤露行》)

哀哉人命微,飘若风尘逝。(阮籍《咏怀》)

4.游子主题

游子,确是一个特殊的人群。一则,他们为着自己追逐的英雄梦想去乡远国;一则,又因时刻萦怀的亲故之思而浓愁似海。他们体验着比常人更为复杂盘曲的心境,对生命遭际、人间寒燠的理解多了几重厚度。汉代游学、游宦之风大炽,士子们负笈远行,游走于通都大邑。《后汉书·儒林传》云:桓帝初年,天子辇毂之下的京师太学“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士人们意气风发,笑傲四方,但与此相应而生的,就是“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的深沉悲慨。汉末文人古诗,多被这种悲凉格调所笼罩,它标记着一个时代的色彩。古诗云,“离家千里客,戚戚多思复”,“日暮途且远,游子悲故乡”,“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悲歌可以当说,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垒垒”……而最具代表性的应该说是“古诗十九首”。马茂元先生将十九首分作游子、思妇两类,其中“游子”部分包括十一首。[9]这十一首虽主题各异,抒情有别,但漫漶其间的那种飘泊难安的襟怀却不曾改变。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涉江采芙蓉)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驱车上东门)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去者日已疏)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衣裳。(明月何皎皎)

我们能够清晰地感知这些客游他方的士人那蜿蜒颠沛的心路,遥远的故乡里埋葬着老去的爱情,繁华的街衢上迷失了经年的理想,只剩下“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无穷浩叹,还有一场叫做漂泊的宿命。

注释:

①本文所引汉魏六朝诗歌均录自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不再一一注释卷数与页码。

②详见钱志熙著《唐前生命观与文学生命主题》(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和徐国荣著《中古感伤文学原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

参考文献:

[1]钱锺书. 管锥编[M]. 北京:中华书局,1979:1159.

[2][清]何文焕辑. 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661.

[3]王大鹏、张宝坤编. 中国历代诗话选[M]. 长沙:岳麓书社,1985:118.

[4]二十二子[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80.

[5]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M]. 鲁迅全集(第九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1.

[6]葛剑雄. 中国人口发展史[M]. 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117-138.

[7][德]弗兰茨·贝克勒等编. 向死而生[M]. 北京:三联书店,1993:1.

[8][美]托马斯·内格尔. 人的问题[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10.

[9]马茂元. 古诗十九首初探[M]. 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

作者注:本文完稿于2005年12月,部分章节刊发于《河北北方学院学报》(哲社版)2006年第5期,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张鹏教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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