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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唐宋词:“小楼吹彻玉笙寒”这首词真能跟屈原的《离骚》比吗?

 三个小布丁 2020-10-30

李璟不算是个好皇帝,但基本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好词人。他留下来的词作,虽然确认是他的作品的只有四首。但最具盛名的《山花子·菡萏香消翠叶残》名气很大,尤其有名的是这两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有名到什么程度呢?

先是南唐当代人的评价:据《南唐书·冯延巳传》记载:

“元宗乐府词云‘小楼吹彻玉笙寒’,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

这个评价未必当真,因为冯是臣,李是君,虽然君臣互赏,但臣子拍马屁再正常不过,这个记载至少说明李璟自认这句写得好,冯也很解其中滋味(冯当然是词中高手),独独选出这样一句来拍,拍得李璟龙心大悦;

(王安石像)

再是宋人的评价,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雪浪斋日记》称:王安石有一次在与黄庭坚聊天时,把“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误认为是李煜之词,但赞叹不绝,佩服不已。王、黄都是文坛大家,王安石更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这则轶事不可轻看;

近人评价最高的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一三: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这简直是翻案,他认为“细雨”两句,不如开头的“菡萏”两句,甚至认为开头的“菡萏”两句,可以跟屈原的《离骚》相比!因为“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都是《离骚》中的句子。

不管如何翻案,这些句子都在这一首词之中,王国维是拿李璟跟屈原相比的,这评价真高得不得了!

(吴梅)

更何况,稍晚一点的词学大家吴梅(朱自清先生的老师)在《词学通论》里也力挺王国维,认为大家是对李璟的误读,才误认“细雨”好过“菡萏”两句。

这首词真的高明到了可以跟屈原相比了吗?是个问题!

我们觉得,要真正要弄懂这首词,需要了解时代背景:

五代十国是个什么样的时代?

《三国演义》说中国的历史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有道理的,我们看,商周之后有春秋、战国,这是一合一分;秦汉之后有魏晋南北朝,这又是一合一分;隋唐之后有五代十国,这又是一合一分……

五代十国的混乱常常让文科生头大,其实,真列个图表出来并不混乱,五代在中原地区,十国在中原之外,就算李璟曾经搞过扩张,他所面对的国情仍然是:南唐是一个正统之外、偏安一隅的小国,随时有亡国之危。如图:

(五代十国)

再来说说作者李璟。

李璟为什么被称为“南唐中主”?

如上所述,南唐(937—975)是五代十国时期李昪(biàn)在江南建立的王朝,定都江宁(现在的南京),传三世,历一帝二主,享国三十八年,是“十国”中版图最大的。

所谓的“一帝二主”指李昪(帝)、李璟、李煜三位,958年,在李璟手里,南唐为“后周”所迫去掉帝号,改称国主,不再称帝了。

我们称李璟为南唐中主,是因为他是“一帝二主”中间的那位。

(李璟及皇后钟氏的顺陵)

当然,李煜被称为“南唐后主”,原因也是如此。

一位国君,因为国力孱弱,外交无力,甚至对外都不敢以帝王自称,李璟的悲哀是沉浸到骨子深处的,但凡他稍有思考力和自尊心,他就一定是悲哀不已、黯黯神伤的吧,更何况,他还有词人的敏感。

《词史》里说:“言辞者必首数三李,谓唐之太白,南唐之二主与宋之易安也。”词史上有三家姓李的名家:李白、李璟、李煜、李清照,这实际是四位了,只是因为南唐二主是父子,算成一家了。据几位的作品来看,李璟有这样的词史地位,肯定跟这首“菡萏”词有关。

全词细读

回到这首词,词牌名叫《山花子》,原为唐教坊曲名,后来才用作词牌,也叫“添字浣溪沙”、“南唐浣溪沙”、“摊破浣溪沙”、“感恩多令”。最有名的作品,就是李璟的《菡萏香销翠叶残》,后来也以此词为定格。全词如下:

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诗词之美,在于用词的典雅、精致,所以,这里用菡萏,不用荷花或莲花,如叶嘉莹先生所言,用了菡萏,“别有一种庄严珍贵之感。”

(菡萏香销翠叶残)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荷花香销,荷叶残败,这是夏天的尾声,这是繁华的消逝,夏日是荷的季节,夏日的荷越是繁盛,夏日过去时,就越让人觉得美好易被摧残。秋天来了,西风起了,泛绿的荷池里,接天的莲叶在秋风里摇曳,凋零的残花、破败的荷叶,让人想起自己的青春易逝,想起自己的容颜易老,想起“韶光”易过……

这里所谓的“韶光”,指美好时光,指青春岁月,荷花、荷叶的憔悴是夏的憔悴,是“韶光”的憔悴,是人年华容色的憔悴,这样的花,怎么还敢再看下去,所以,不堪看!

(西风愁起绿波间)

时光不停留,人生难回头,这是亘古永存的苦恼(因为写亘古永存的主题,所以,内蕴更深刻),因此,词一开篇,就深深把人拉入无法排解的惆怅与哀伤情绪之中,难以消除,无法排解,从花儿的凋伤到情绪的沉郁,从景色当前到情绪暗生,无声转换。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细雨起了,当如雾似纱的细雨洒在荷叶荷花上,词人的思绪渐渐远走,来到遥远的边塞之地。

(细雨梦回)

所谓的“鸡塞”,是鸡鹿塞的简称,据《汉书·匈奴传下》载:“又发边郡士马以千数,送单于出朔方鸡鹿塞。”颜师古注称:“在朔方窳(yǔ)浑县西北(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后来的诗人多用“鸡塞”代指边塞之地。

(鸡塞远)

为什么会神游边塞?是自己曾经在那里付出过心神、精力,那里埋葬着自己的过往?还是那里有牵挂的人?如果是前一种,作者的视角该是“征夫”,如果是后一种,作者的视角该是“思妇”。因此,这一句带有普适性,作者的视角可以是帝王,可以是心怀家国的士子,可以是闺中想念丈夫的妇人,可以是曾经铁马冰河的士兵……

正因为有这种普适性,它感人,它引人共情,让人有代入感。

继之而来的物象叠加悲苦,小楼高耸(高处不胜寒),玉笙(为什么不是竹?因为玉更凉、更冷)吹彻,所有的物象都在叠加苦寒,引人悲意更起,禁不住滚下泪来,这眼泪中有对过往的无限留恋,也有对眼前景物的无限惆怅,无限愁恨,因此,这种悲伤内蕴无穷,沉郁浑厚。

(词意图)

也正因此,足够沉重,无法排遣,能做的事,也不过是独倚栏干。无语之中,悲凉深含!这悲凉,是人生的大悲凉,无关主人公是谁,是谁都一样。

(雨中荷)

这首词结构完整,或许我们开篇读到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正是倚栏人的眼中所见,景中有人,人心中有镜,镜中又嵌景,回环复沓,词意无限叠加,词的主旨层层深化。

存亡常在思绪之间盘旋的国君才会有这样的深恨与愁苦吗?绝不是,这种深恨人人都有,因此,这首词写到了永恒不变的人性与人生感受,因此,它获得了历代文人的交口称赞!

但君王的愁苦是可以自行选择的,屈原、杜甫们却不行,屈原的苦恨与杜甫的艰难如出一辙,当他们做出选择时,往往被来自更高层的力量打碎,因此,他们的悲苦更加深沉,更加无法排解,这是李璟做不到的事情。因为他总是“隔”着一层的,所以我们绝不可能指望李璟写出《离骚》一样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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