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碾碎的记忆,磨砺的时光

 滨州文学馆 2020-10-31

山东省滨州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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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为迎合人们怀乡念旧的心理,近年来旅游业大力追捧民俗乡村游,大力兴办古村镇旅游景点。这些古村落,大多保存了那些古老的农具和生活用具。那石碾子、石磨引起了孩子们的兴致。看着这些个古老的玩意儿,勾起了我们这一代人无尽的遐想,似乎又回到了童年和少年时代,拾起了那被碾子碾碎的记忆,被石磨磨掉的时光。

碾子和石磨都是把粮食去掉糠皮或者把颗粒加工成面粉的工具。

碾子是一架木质方郭子里带动石碾砣子,在石碾盘上转动。由于在同一个中心轴上不同的旋转中心形成了很强的搓力,将谷子去掉糠皮碾成金黄色的小米,或者把粮食颗粒碾碎。

石磨,按用途可分为油磨、水磨和旱磨三种。油磨是做香油麻汁的专业工具,水磨是做豆腐、豆浆或煎饼糊糊的专业工具,旱磨就是普遍用于把粮食磨成面粉的工具。在磨台上一动一静有两个石制的圆形磨盘,既代表着阴阳又象征着乾坤,是我们祖先最为敬重的神器之一。两磨盘中间有一个中心轴,磨盘上都有花纹样的磨齿,粮食从磨眼里漏进去,再通过磨齿碾碎,像黄果树的瀑布一样,面渣从四周缓缓落下来,形成一圈参差不齐的小山。将这些面渣放进丝罗里把面粉和碎渣分开,箅下的碎渣再磨第二遍,这样循环往复直到把面粉全部取出只剩下麸皮。奶奶说:“就是粮满囤的好日子,不推磨也吃不上白面馍。靠自己推磨,蒸出来的馍才香。”

五十年代末“大跃进”的浪潮中,全村办起了大食堂,我奶奶被推选为看磨员——就是专门为食堂里磨面的。因为奶奶在村里是数得上的信誉最高的妇女。在那个粮食匮乏的年代,把村里的粮食托付给你,保质保量地把它磨成面,没有信誉的人怎能承担这份工作?

记得那时候邻居瘤瘤奶家有一盘特大号的磨。瘤瘤奶,因为姓刘,脸上又长了个大瘤子,这“瘤瘤”似乎成了她的名字,我就称她“瘤瘤奶”。旧社会她家比较富裕,所以有一盘用牲口才能拉动的大磨。早晨,奶奶用小平车从仓库里把粮食推回来,娘便从队里的牲口棚里牵来一头吴桥大黑驴。那驴个大毛黑,肚皮下,腋窝里,嘴巴上浅白色的毛勾画出了驴的轮廓。它很不安生,不时撒欢尥蹶子。“唷——”娘用力一拽缰绳,那缰绳上的铁链刺痛它的鼻梁,逼它温顺下来。任凭娘在它的脖子上系上应膀子(实际就是皮革制成的垫肩),再在上面套一夹膀子,这驴就算上了套。有时它会偷吃磨台上的粮食,娘就把它的眼捂上,再顺着缰绳拴一个执杆子。于是,它想看又看不见,想吃吃不着,只有听到喊声往前拉磨的份儿。这时,我学着大人向它喊几声,它也乖乖地听话。

套上驴,娘就上坡干活去了,傍晚她再回来帮奶奶卸磨。娘把驴身上的夹膀子和应膀子都解下来,再从磨道里把它牵出来。拉了一天磨的驴显得极疲惫的样子,被牵到空场上,转一圈。那驴就趴下左翻三下,右翻三下,打个滚爬起来抖抖身上的土,摇摇头两个耳朵碰得啪啦啦响,再打个响鼻,好像全身轻松了许多。然后,娘就把它送到牲口棚里去。

有一天,奶奶要回家拿点东西,让我看着磨,反复嘱咐我要离远一点。忽然,我看到门口有一个人影闪过,上去看时,只见瘤瘤奶用褂子大襟遮了一瓢子面。她看见我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便躲到屋里去了。奶奶回来发现笸箩里的面有一个坑,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凑到奶奶的耳朵上小声说了刚才的事。奶奶一脸的怒气和无奈。等到傍晚卸磨到食堂送面时,彭会计瞅着磅秤一怔,奶奶马上就心虚了:“老彭啊,斤数不够了?我在磨里多留了个磨膛,明天还用不是?”彭会计也没说什么,一向严肃的他还意外地和奶奶开了句玩笑。但是,奶奶对这件事却内疚得很,回到家念叨了好几遍。娘说:“这老瘤子,她吃了面,让咱背黑锅。我找她去!”奶奶急忙阻拦:“可别,把事儿闹大了,她成份不好,又要挨整了。再说,咱还用人家的磨不是?”

后来村里的大食堂不办了,又恢复了一家一户烧火做饭。我们家也安了一盘中型的石磨。不管刮风下雨,一早一晚,奶奶和娘总是在推磨。我上五年级了,星期天总是在这磨道里枯燥地转来转去。伙伴们在墙外喊我去滑冰、摸鱼、放风筝,娘绝对不批准。这推磨虽然的确磨掉了我们少年时期的许多美好时光,但是同时也磨砺出了我们勤奋清高的家风。

一个星期天,娘又要让我帮她推磨,我便撒谎说到宝银哥家做作业。宝银哥正要到河里洗澡,我便把书包放到他家,一同去了河里。上岸的时候看到岸边地里的玉米棒子,红缨下裂开的绿皮露出了黄色的玉米粒,风吹着叶子摆动,就像是穿了绿装的圣诞老人在向我们招手微笑。我都流口水了。宝银哥说:“掰了,烧烧吃。”我有些胆怯,他说:“没事的,这是俺队的,俺爹是队长。”我们扒了个坑,摆上一排掰来的棒子,拾来干柴,用洋火枪里的火柴点上。等玉米棒发出诱人香味的时候,被宝银爹正五爷抓了个正着。他一顿鞋底打得宝银嗷嗷叫;瞪了我一眼,像是一道电光闪过。看事不妙,我便溜之乎也。

等到奶奶在村头喊我回家吃饭的时候,一进门奶奶就把书包摔到我面前:“说,干啥去了?”我一看这分明是正五爷告了我的状,无言以对。奶奶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我从来没见奶奶向我发过这么大的火。“你偷懒撒谎不推磨不说,还偷了人家的棒子吃!我平常怎么教你的?”娘庇护说:“那是队里的,又不是他正五家的。”奶奶冲着她说:“队里的就该偷?队里是大伙儿的,大伙儿的便宜就更不能沾!”

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搁了几十年。那时候,奶奶推着磨经常对我说:“咱庄户人家的孩子吃石磨磨出的面长大,为人做事就要像这石磨一样,实(石)打实(石)的来。宁愿渴死饿死,也不去做不仁不义的事。”

奶奶这一代人对石磨有很深的感情。后来,石磨逐渐被机磨所代替,人们再也不用在磨道里消磨时光了,但是我家的磨一直像一具恐龙化石一样保存了十年。每到正月初五,奶奶说是磨的生日,点上一柱香到磨前发钱粮,磕头。后来,搬了新家,这磨也就被遗忘了。

邻居庆老大孤身一人过日子。他家的磨一直保留了三十多年,他一直坚持一个理儿:“石磨磨出的面蒸馍香,养人。”每天晚上,他总是独自一人听着收音机在推磨。如今他九十多岁了,依然精神矍铄,身板硬朗,当年的石磨给他练出了个好身体。 

作者:肖永明,山东省博兴县人,退休中学语文教师,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散文、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在省市县级刊物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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