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三残桥的故事(6)雨过天晴|中篇小说
文/王辉明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生意忙过了,酒店没客人的时候,黄跛子坐在店门口,手上拿匹叶子烟,撕掉粗筋,慢慢裹紧,点燃了抽一口,就静静地望着对面的涂家院子。几天晚上,他看见小妹一个人蹲在院墙外。那天还看到她在哭泣,不知她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这天,眼看着要黑尽了,秋天夜晚河风冷,她还要在哪里蹲好久?他站起来,走过去,叫了一声,“小妹,你过来店里坐一坐嘛,喝口热水,有啥子事说出来心里好受些。”小妹已经哭够了,看是黄跛子,站起身,拍了拍衣服裤子,就跟着过来了。黄跛子给她倒了杯热水,喊她先坐一会儿,就到厨房去给她下了一碗豌豆杂酱面。这面是他的招牌,豌豆煮得很面,有些客人喝了酒,想吃点东西,就要这豌豆杂酱面。豌豆、杂酱都现成。进了庙,就直奔后面僧房,找到惟痴和尚,直截了当地讲了幺叔幺妈的话,讲了老汉告诉她的话,还有那只生漆木盒子,问他跟妈妈是什么关系,现在老汉不在了,她就是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世。惟痴和尚并不避讳,放下手中的念珠,给她泡了杯花茶,然后打开临江的窗户,关好房门,对小妹说,“我和你妈妈都是上面东佛段街上的人,我们是自由恋爱。她的父亲,就是你的外公,又赌又抽,把一个富足之家败光了,还欠了别人的债。涂家院子的老大常去瞭望楼茶馆吃茶,经常从你外公家店铺前过,看到你妈妈了。有次你妈妈回头看到他正在看她,就笑了一笑。就这不经意的一笑,他非你妈妈不娶了。涂家院子的老太爷答应帮你外公还债,还送了丰厚的聘礼。你妈妈就这样嫁进了涂家院子,当时已经有身孕。你屋老汉是个好人,种菜是把好手,人又厚道,他是真喜欢你妈妈,应该知道你妈妈有身孕,可他对之前的事不计较,待你如同己出。让我不得不敬他。发誓从此跟你妈妈断绝往来不再见面。可我心里也想你妈妈,就到大佛寺来出家当了和尚。你妈妈也难忘旧情,到庙里进香,就是想来看一看我。没看到我,就到僧房来找。我看她来了,便躲进僧房,闭门不出。平时也不出庙。直到你妈妈去世。”小妹一边听他讲,一边哭。然后,又给惟痴和尚讲了开冷酒馆的黄跛子。惟痴和尚说,“看来黄跛子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值得托付。”小妹从大佛寺回来后,就把父亲名下的土地卖给了幺叔。从涂家院子搬出来,住进了对面的冷酒馆,自己把自己嫁给了黄跛子。冷酒馆进门是个曲尺形柜台,隔着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有洋火水果糖之类。柜台上坐着几个大玻璃瓶,红的是五加皮,黄的是广柑酒,黑的是桑葚酒。店里摆了两张大方桌,每桌四根长板凳。墙边有几个肚大口小的酒坛,坛口封压着米袋子,坛里是烈性的高粱酒。门口阶沿上也摆了两根长板凳,这是给那些喝寡酒的人坐的。上街卖了菜回家的人,兜里有几个钱,进得店来,说话就有点大气,喊一声:“黄老板,来个单碗,抓把花生,切点烧腊。”然后一屁股坐在方桌边,摸出叶子烟裹。刚点上火叭了一口,吐出的烟子未散,酒菜就端上桌了。盯着那份卤猪耳朵,切成透明薄片,撒了花椒面,放了辣子红油和翠绿小葱花儿,就忍不住咽口水。单碗就是一两。酒在碗中晃荡,浓郁的酒香四处弥漫,飘到了街上。常来喝酒,熟了就对黄跛子羡慕不已,说你踮起脚脚儿走路,一个残疾人,居然娶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堂客。也有人酸酸地说,漂亮是漂亮,就是不争气,只给黄老板生了两个女儿。段矮子说,“这堂客就是涂家小妹。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就是幺妹。”喝茶的客人问,“你一会儿说是幺妹,一会儿又说是小妹,混淆不清。”段矮子说,“你分不清楚,是你跟她们不熟,幺妹小妹是俩娘母,幺妹是女儿,小妹小的个女儿,小妹是妈妈。”段矮子说,“不叫啥子妹,叫涂周氏,名字叫啥子,我也不知道。不过,三个人遗传得真到位,都很漂亮。小妹跟妈妈一样喜欢读书,幺妹跟妈妈一样喜欢炒菜。”喝茶的客人问,“听说庄麻子还是抗战英雄,那条腿是战场上打残的?”段矮子说,“瞎话,庄麻子回来,完完整整一个人。是打过抗战,但腿不是打伤的。要说田爪爪才沾点边,大轰炸时救人把手炸残了。是在大火前十年,黄跛子就是那年跟田爪爪认识的,他俩真是有缘。”三九年,黄跛子还在老家遂宁。上无父母,下无兄妹,独自一个人。当天的饭钱稳当了,就到北门外来吃茶。茶馆人多,摆龙门阵的也多,地下天上,扯南山盖北海,真真假假,反正吹牛不上税。黄跛子双眼紧盯着茶馆老板手中的熟铜烟竿,烟竿两尺多长,从烟嘴到烟锅都是熟铜,擦拭得红光闪闪。有人说政府迁到了重庆。有人说迁来一两年了,这才晓得。有人说,成了陪都,十几万人上街欢迎,没想到日本人就派飞机天天丢炸弹。有人说,没见过飞机,不是我一个,好多人都没见过,不难为情。有人说,就像鸟一样在天上飞,大铁鸟,丢炸弹就像鸟屙屎。有人说,你站到不动,把头仰起来盯到,看屙出来的蛋往哪边落,往你身上落,你是活的,还不晓得躲开吗?有人说,成了陪都,活路好找得很,下江人有钱,出手又大方。他从来没出过远门,经常听茶馆的人讲重庆,觉得自己应该到那里去。他跟茶馆老板打了个赌,要是自己躲过了炸弹,从重庆回来,茶馆老板就把他那根熟铜烟竿给他。到了重庆,举目无亲,又是坡坡坎坎,弯弯拐拐,不像遂宁一马平川。在通远门桥洞下找了个地方,只要晚上可以遮露水就行。然后就出去逛。街上的人确实多,熙来攘往。问了几家餐馆,请不请人,都摇头挥手叫他走开。只有码头仓库的散工力伕,随时都有人喊,勉强可以混口饭吃。重庆的五月,又湿又闷,这点跟遂宁不一样。遂宁热就热,冷就冷,清清爽爽。路边的苦楝树开花了,偶尔有点微风吹来,小紫花簌簌飘落。有些废墟,听人说就是飞机炸坏的。他仰起头看半天,没看到天上有飞机。他跟大多数人一样,还从来没看到过,真想看一看是啥样子。中午,在十八梯吃了一大碗豌杂面,又要了碗面汤,坐在条凳上慢慢喝。问老板,“豌豆怎么煮得这么面?”他在家煮过豌豆稀饭,豌豆嚼起起颗颗。老板爽朗,说要选白豌,麻豌煮不面。黄跛子说,“是白豌,还是煮不面。”老板说,“那你先用水泡一晚上,第二天再煮,如果还是不面,就放一点点碱。”又叮嘱一句,“煮好后,要把浮在上面的空壳壳打了才好吃。”突然,耳朵叫起来了,他揉了揉,还是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叫得十分凄厉。老板熟练地蹲到地上,挥手低声喊他,“拉警报了,还不快跑,那边有防空洞,往那边跑。”他问,“是啥子警报?”老板说,“你是傻子吗,日本飞机,来丢炸弹的。”“你不跑呀?”黄跛子问。“我跑,这小面摊子就是我的命,摊在人在。”老板在案子下面回答。警报的叫声让人有种莫名的恐惧,他放下碗,跟着人群跑,一边跑一边仰头看,有点失望,没看到飞机。跑到防空洞前,人们都钻进去了,他还不甘心,站在洞外,仰起头看。没看到飞机,回到遂宁怎么给别人讲呢?没得飞机丢炸弹,怎么好意思要茶馆老板那根熟铜烟竿?黄跛子随着人群跑,跑着跑着却停了下来,仰头去看,只见头顶黑压压一片,有八九架,真是像鸟,硕大无比的铁鸟。他惊奇地看到铁鸟屁股果然在屙屎了,就去盯着那蛋,看它飘到哪边。可屙的蛋太多,坠落得太快,这怎么躲?一时慌了神,脚像栽在地里一样拔不起来。空中响起了哨子一样尖利的声音,他仍然僵在原地。那个警察也听到了,奋力把他朝洞子里一推。他站立不稳,倒在了洞子里面。一颗炸弹就落在防空洞外边,轰地一声,爆炸了。地在抖,洞顶有灰掉下来。他脸上好像溅到一点水,热的,用手一摸,是血!回头看时,呜儿地一声,有块弹片划过了田爪爪的手指,嵌进洞壁,露在外面的铁皮还在抖,正是他脑袋的位置。这才把他骇出一身冷汗,浑身发抖,站不起来。空袭警报解除,黄跛子就从防空洞钻出来,想看刚才那个警察怎么样了。洞子外面,侧边不过几丈远,炸出一个大坑。条石堡坎下,坐一个女人,头歪着不动,颈项在流血。旁边一个小孩扑在地上。远处有几栋房子炸垮了,有几个地方还在燃烧。空气中有硝烟味,还隐约有股子血腥味。他从十八梯上去,看到刚才吃过豌杂面的小面摊子也遭炸毁,一片狼藉,不晓得那个老板怎样了?往通远门那边走,一边走,一边看有没有活路做。在穿洞下,被一群军人拦住去路。路边还有几个被拦下来的壮年人。军人把他们押到一所学校里面。操场上已经挤了很多人,都是年轻人。他明白这是被抓了壮丁。第二天,吃过早饭,军人荷枪实弹押着他们,从通远门下河边,上了一艘登陆艇,突突突突,一口气开到万县。有人说是在等当官的来检查,一是清点实际人数,二是看看壮丁的状况。他若无其事站在人群中,看到有当官的划小艇过来,从船头上了甲板,大踏步的走了过来。有人大声喊他们集合敬礼,按口令走步子。他却突然大声咳嗽,弯着腰弓着背,一跛一拐,跟着人群走。走过来是这样,后转往回走也是这样。当官的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叫他出来。他仍然弯腰驼背,一跛一拐。当官的样子挺威武,大步走到他面前,绕着他看,突然吼了一声,“怎么把跛子都抓起来了?各人爬!马上!”船上的人叫他上小艇等着,等当官的检阅完了随小艇上岸。他等不及了,几跛几拐就到了船舷边,一个眯头跳下水去,几把就凫到了岸边。爬上岸,仍然一跛一拐,慢慢爬上河街。船上的人大吃一惊,急忙举起步枪瞄准。当官的也大步走到船舷边来看。看到他在岸上还是一瘸一拐,就挥了挥手,举枪的人便放下了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