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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泽龙||“五四”新诗集序跋与新诗初期形象的建构

 杨柳依依bnachr 2020-11-08

 “五四”新诗集序跋与新诗初期形象的建构

王泽龙

 【摘要】 作为新文学运动中的白话新诗集的序跋,在“五四”文学变革与新诗形象的建构中具有较为 特殊的意义。“五四”白话新诗运动,以白话新诗集为证,序跋直接代言,共同为新诗合法 性举旗扬帜,为白话新诗形象建构立言发声。新诗集序跋标举现代白话为新诗语言正宗,脱 去文言旧外壳,为中国诗歌形象置换新颜;序跋主张说真话,果决与旧思想告别,为白话新 诗形象铸就新灵魂;序跋倡导自然节奏,冲破旧格律束缚,为新诗形象输入生命新活力;序 跋力主以文为诗,解放僵化诗体,为新诗开拓新天地。“五四”白话新诗集副文本序跋与正 文本新诗集同声共气,共同发力,开拓了中国新诗滥觞期的新格局,建构了“五四”新诗新 形象,创造了“五四”文学崭新的新气象。

【关键词】  “五四”新诗集   序跋  白话新诗  新形象

 序跋是中国古代文学中一种常见的文体,它常常作为副文本刊载于文学作品的前后,分为自 序与他序。“五四”新文学继承了古代序跋文学传统,为新文学的传播起到了重要的推介作 用。作为新文学运动中的白话新诗集的序跋,在“五四”文学变革与新诗形象的建构中具有 较为特殊的意义。“五四”白话新诗运动是“五四”文学革命的突破口,只有确立了白话新 诗地位,以文言为牢固基础的文学旧营垒的正宗位置才可能被取代。在经过沸沸扬扬的五四 文学初期几年的革命后,文学革命的硕果并不多见,人们对“白话作诗”抱有普遍的怀疑。 19201月,新诗社编辑部出版首部新诗集《新诗集(第一编)》,从此,拉开白话诗集出 版的序幕,到1925年,共出版白话新诗集七十多部[]。一部部白话新诗集如一颗颗耀眼的星星点亮了新 文学天空,新文学获得了一批重要的标志性成果,白话新诗的形象开始确立,新诗地位得以 稳固。在新诗集出版时,几乎每部诗集都配有序跋,甚至一部诗集多人作序(这些诗集有近 一半为自序,十多部诗集为一书多序),与正文本一同面世的副文本序跋在白话新诗滥觞期 ,为催生白话新诗,建构新诗观念,确立新诗形象,为新诗争取合法性的正宗地位功不可没 ,其作用与意义值得我们悉心探究与总结。近些年来,新诗集序跋受到关注,出现了一些可 喜的研究成果[]。但是,总体 上还需要我们做进一步的深入研究。“五四”白话新诗面对根深蒂固、成就非凡的古代诗歌 ,与其他文类相比,它的变革更加艰难,它面对白话是否能够取代文言作诗?传统诗歌规范 被打破后有没有新的秩序可循,新诗将会以怎样的形象代替传统?这些问题成为新诗倡导 者与实践者在新诗集序跋中关注的聚焦点,也是新文学运动刻不容缓,必须回答的问题。

 一、标举现代白话为新诗语言正宗,为中国诗歌形象置换新颜

 古代诗集的编纂与刊刻,有的是同时代人所为,更多是为后人整理而成,而且不断被后世注 释考证、重新编辑刊布。古代文献的刊布与古代诗集序跋的后发状况主要与古代刊刻方式与 不发达的传播渠道有关。清末民初,现代印刷出版业的兴起,书籍编辑刊行给诗人作品的汇 集出版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序跋成为同时代诗集的共时组合文献,后世辑录整理刊布的现 象越来越少,现代诗集序跋的现实性信息构成了被主要关注的内容,与古代序跋叙写的后世 效应与价值功能有了较大的区别。“五四”时期,迎来的可谓是三千多年来文学变革之大局 ,新旧诗歌阵营的现实交锋异常激烈,白话新诗运动挑战的是历史积淀无比深厚的诗歌传统 。新诗集序跋首先是要与新诗作者一道,突破古代诗歌的坚固壁垒,为新诗成立的合法性辩 护,用新诗的成果为新诗立名。

 “五四”期间出版的新诗集序跋,围绕新诗合法性问题从三个方面发声。一是文白之争( 雅俗);二是文体之辩(古今/中西);三是思想的求真之论(真伪)。胡适的白话诗集《 尝试集》初版于19203月,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在初版本中有钱玄同的序和胡适的自 序。钱玄同的序言在19181月就写好了,并且先期刊发在19182月《新青年》第4卷第2 上,为《尝试集》的初版搭台造势。这篇序言并没有像一般的序言,对诗集作品做具体介绍 与评价,而是对胡适用白话作诗“知”了就“行”的新诗尝试与实践大加赞扬,用主要笔墨 大谈特谈白话作诗的诗歌传统,为胡适倡导白话新诗与践行白话诗歌合法性寻找佐证,为倡 导白话新诗运动提供理论资源与历史依据。钱玄同认为:“中国的白话诗,自从《诗经》起 ,直到元明的戏曲,是没有间断过的。汉魏六朝的乐府歌谣,都是自由使用他们当时的语言 作成的”。“陶潜的五言诗,李白杜甫诸人的古体诗,白居易的新乐府,李煜,柳永,辛弃 疾,苏轼诸人的词的一部分,邵雍张九成这些理学先生的诗,关汉卿到李渔诸人的曲……都 是白话诗。”[]“五四”白话诗歌运动初期,对白话能否作诗许多人都持怀疑态度, 即使认同白话作文,也不认可白话作诗。胡适在《尝试集》初版自序(代序一)中说:“施 耐菴曹雪芹诸人已实地证明作小说之利器在于白话。今尚需人实地试验白话是否可为韵文之 利器耳。”[]传统观点认为诗歌应该 用雅言,含蓄敦厚才是诗歌的传统品格。而钱玄同却认为,中国古人造字的时候,语言和文 字就是一致的,因为文字本来是语言的记号。周秦以前的文章,大多数诗是用白话作的,只 是当时多方言土语,白话随着时代变迁,大都发生了古今变异。语言与文字的分离,是近两 千年来那一些“民贼文妖”,为了显示与平民地位的不同给弄坏的。从《诗经》开始,就有 了代表白话传统的国风与显示文人传统的雅颂的分野。三千多年来,古代诗歌中的白话与文 言两个传统就一致存续或交织着。当然,古代白话也不是现代的白话。钱玄同在序言中指出 :“某时代有某时代的文学。文学里的思想,情感,乃至材料,文字,句调,都是为时代所 支配。”他认为,“我们现在作白话的文学,应该自由使用现代的白话”,“自由发表我们 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可以说,这是对现代白话文学最早的性质认定,用现代白话,自由表达自己的思想感 情,从表达的形式、内容与方式三方面界定了它区别于古代白话文学的要素。就现代白话与 古代白话关系而言,现代白话是古代白话传统的传承与更新。现代白话的组合资源,一是古 代白话有生命力的词汇,二是现代日常生活语言,三是大量外来语言词汇的翻译(包括大量 的科技名词、抽象名词、形容词),四是新生的现代书面语言(主要为现代双音节词汇)。 现代白话除了词汇系统更加丰富之外,还有现代白话的语音系统、语法系统、标点符号系统 等,都与古代汉语、古代白话有了较大不同,是一套新的语言交流的现代语言体系。这样一 些认识与观念,在“五四”时期文白之争的语言革新运动中除了少量文学革新派外,并没有 被人 们普遍接受与认可。钱玄同的序言,采取的是辩难的批判性态度与叙议结合的文体,对保守 主义反对、怀疑白话作诗的观点与立场展开正反双面的辨析与驳难,从正面溯源,追寻古代 文学、古代诗歌的白话传统,从反面对反对派的观点进行批判,这一篇序言成了“五四”时 期倡导白话文,反对文言文,为白话确立合法性地位的力作。

胡适的《尝试集》代序与三次自序,最集中、最鲜明的内容,不是对诗集内容的介绍,是对 钱玄同序言的热切响应,是要用白话作诗的一次又一次的宣誓。他说:“我的朋友钱玄同曾 替《尝试集》做了一篇长序,把应该用白话做文章的道理说得很痛快透切。我现在自己作序 ,只说我为什么要用白话来做诗。”[] 回顾了自己用白话作诗的历史,文学进化论的文学史观确立了他对中外诗歌历史演变观察的 理论资源依据,白话作诗的观点与实践直接影响了他文学革命的思想与行动,成了他个人主 张文学革命的小史。他通过对中国文学历史的观察,总结道:文学革命在中国历史上从来未 曾停歇过,“文学革命至元代而极盛。其时之词也,曲也,剧本也,小说也,皆第一流之文 学,而皆以俚语为之。其时吾国真可谓有一种‘活文学’出现。傥此革命潮流(革命潮流, 即天演进化之迹。自其异者言之,谓之革命;自其循序渐进之迹言之,即谓之进化可也。) 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遭前后七子复古之劫,则吾国之文学已成俚语的文学;吾国之语言早 成为言文一致之语言,可无疑也”[]。他自序中的这一段文字,是他1916年春留学美国时与同学讨论文言白话之际的一篇札记, 他认为,俚语即白话,白话是中国文学演进的强大动力,是给中国文学带来新气象的活水源 头,是中国文学变革的历史潮流与方向,白话文学的合法性与必然性是与它的生命力不可分 的,是文学进化历史的必然选择。这也是胡适自己尝试白话诗,大力呼唤白话文学,主张文 学革命的主要思想动力。在文学革命之初,白话散文得到了较快的传播,但是,很多人对白 话作诗仍旧怀疑,“还有许多人不但怀疑,简直持反对的态度”。《尝试集》的出版,就是 要用“实验的精神”证明白话作诗的可能性,这是文学革命最重要的程序。白话作诗是否可 行,关系到文学革命的成败。在文白论争的时期,“他们都说文学革命决不是形式上的革命 ,决不是文言白话的问题”。而“我们认定文字是文学的基础,故文学革命的第一步就是文 字问题的解决。我们认定‘死文字决不能产生活文学’,故我们主张若要造一种活的文学, 必须用白话来做文学的工具”[]。在 文学工具限制或窒息了文学思想的表达时,必须首先破除限制思想的旧工具,才能做到文学 体裁的解放,新思想新精神才可得以表现。“我们认定的白话”,就是实现新文学的“唯一 利器”,用白话做韵文代表了“五四”白话诗人坚定的“实验的精神”与鲜明的文学革命立 场。胡适在序言结尾中宣称:大胆把这本《尝试集》印出来,就是把这本集子所代表的“实 验的精神”贡献给全国的文人。

胡适19195月在《新青年》第6卷第5期,发表了《我为什么要做白话诗》,又进一步表明 了这一篇序言的主要观点。而胡适的白话文学主张得到了新诗同人的热烈呼应。新文学史上 第一部白话诗集《新诗集(第一编)》出版是19201月,比胡适的《尝试集》出版要早两 个月。但是,这部白话诗集的编辑出版理念完全接受了胡适代表的白话诗歌影响,体现了“ 五四”白话新诗派的主张。以新诗社编辑部名义写的诗集序言《吾们为什么要印〈新诗集〉 》,公开亮明了他们的四种理由,其中第一条,就是回答对新诗持怀疑态度的人。“自从胡 适之先生提倡‘新诗’以来,一天发达一天;现在几乎通行全国了!不过大家还有一些怀疑 ;以为他是粗俗,音节也不讲,总比不上老诗的俊逸,清新,铿锵……我们现在编印这《 新诗集》,一方面就是汇集几年来大家试验的成绩;一方面使怀疑派知道——新诗虽是只有 了二三年——各处做的很多,也很有精彩,将来逐渐研究,一定还要进步!”[]序言旗帜鲜 明,出版新诗集就是声援胡适代表的语言粗俗,不讲音节的白话新诗;编者通过新诗的汇集 展示,肯定了白话新诗的成绩,以极大热情与信心,预示了白话新诗光明的前景。《新诗集 》出版不久,同年9月再版,为确立白话新诗的合法地位,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白话新 诗正宗地位的获得,脱去了中国诗歌几千年的旧衣裳,褪去了传统诗歌的旧气息,为诗歌完 全置换现代新妆,为新文学变革奠定了牢固基石。

 二、主张说真话,为白话新诗形象铸就新灵魂

 “五四”初期白话新诗集序跋作者,在序跋中直接表白出版宗旨,声言自己关于新诗的看法 。在白话新诗滥觞期,人们对何谓新诗的认识是茫然与陌生的。诗歌的新旧之分除了文言与 白话的形式区别外,在诗歌内在精神品质上有何不一样呢?新诗集序跋者较一致认为:白话 新诗是“真实”的诗,不是按照音韵格律矫揉造作的诗,“真实”是白话新诗的思想灵魂, 是白话新诗的现代精神。继《尝试集》之后的又一部新诗集就是许德邻编辑的《分类白话诗 选》(19208月上海崇文书局出版)。许德邻在序言的开篇,分析了中国诗歌演化的历史 后指出:自从汉魏六朝、初唐之后,“诗的束缚和矫揉造作的弊病,却一天深似一天”,“ 一班诗人,大约都在律诗上博他风雅的虚名,又用那些又冷又涩嚼不碎不消化的典故做了对 偶的资料,七拼八凑,似是而非”。“做旧诗的人,十九都有雕琢堆砌的毛病”,“把他自 然的神韵和真实的意义都掩藏起来,只求合着古人的步趋和种种的假面目。所以,无论如何 悲壮感慨,或裔华典丽,总觉得是做作,是‘假的诗’,不是‘真诗’”。序言作者认为, “白话诗的好处,就是能扫除一切假做作、假面目,有什么就说什么,所以形式上的‘美’ ,虽不能十分满足,但是纯任自然,总觉得是‘真实的’,不是‘假做作’的。这就是新诗 与旧诗精神上的优劣。”[]中国新诗的确立,要从旧诗格律束缚中解脱而出,建立一种新 的精神,获得一种新的品格,这个核心的思想灵魂就是“真实”。序跋作者把这种精神归为 白话诗的三种原则:一是纯洁的,不是涂脂抹粉的;二是真实的,不是虚假的;三是自然的 ,不是矫揉造作的。他认为有了这三种精神,一切格律音韵的成例都可以打破,就会自有一 种天然的神韵,天然的音节,合着人心的美感;比较那些死拘于平仄,泥定韵脚的声音总要 高出万倍。他所标举的纯洁、真实、自然,是以真实为核心的三种精神元素,三者互为一体 ,真实是纯洁的保证,自然是真实的体现;真实成为白话语言、自然音节、自由诗体等新 诗形式得以建立的一种内在品质。当然,这样一种与传统格律诗对立的价值评判,也明显具 有简单化的二元性思维倾向,但是,它总体上把握了新旧诗歌转换期新诗的精神准则,为新 诗的建构,确立了现代价值理念与新的思想准则。

刘半农在《分类白话诗选序》中,同样将真实视为诗歌的生命。他说:“作诗的本意只须将 思想中最真的一点,用自然音响节奏写将出来,便算了事,便算极好。”自《诗经》后,格 律诗的出现,使得后来的诗人,“灵魂中本没有一个‘真’字”,又不能在自然界及社会现 象中放些本领去探出一个‘真’字来,却看得人家做诗,眼红手痒,也想勉强胡诌几句,自 附风雅,于是真诗亡而假诗出现于世”。“现在已成假诗世界。其专讲声调格律,拘执着几 平几仄”,“弄得诗不象诗,偈不象偈。诸如此类,无非是不真二字在那儿捣鬼。自有这种 虚伪文学,他就不知不觉与虚伪道德互相推波助澜,造出个不可收拾的虚伪社会来”[11]。刘半农的序言对格律诗弊端义正词严的剖析,暴露的正是格律形式对人格精神的 伤害,真实的品质,就是要从道德建设的立场上为新诗树立标准。这两篇序跋,在“五四” 诗坛亮相,如同宣言书,与分类诗选之作品一道,为白话新诗合法性、正义性起到了举旗立 标,开辟道路的作用。

19223月出版的白话诗集《冬夜》的作者俞平伯在自序中,也公开表白自己作诗的观点: “我怀抱着两个做诗的信念: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真实”。“真实和自由这两个信念,是连 带而生的。因为真实便不能不自由了,惟其自由才能够有真正的真实”。这种对真实自由的 欲求,是这一代人要挣脱几千年传统格律的束缚,摆脱“一切做诗的律令”,告别一切陈规 的拘牵,舒放自我,独抒心灵的渴望,“我只愿随随便便的,活活泼泼的,借当代的语言, 去表现出自我,在人类中间的我,为爱而活着的我”[12]。真实、自由 成了“五四”这一代人的心音与青春的誓言,它比诗作文本表现更直接、更鲜明、更有力量 ,成为白话新诗的精神源泉与不可阻挡的力量,是“五四”白话新诗得以高歌猛进,冲破古 典诗歌藩篱的强大思想动力。

汪静之的诗集《蕙的风》1922年出版,同时有三位前辈诗人作序。朱自清在序言中称道:歌 颂爱情与自然的诗,清新、单纯、质直,“是孩子们洁白的心声,坦率的少年的气度”[13]。胡适在序言中指出:汪静之这一帮少年诗人,受旧诗词的影响更弱,解放更彻底,“充满着一种新鲜风味”[14]。汪静之在自序中公开表白:“我极真诚地 把‘自我’熔化在我底诗里;我所要发泄的都从心底涌出,从笔尖跳下来之后,我就也慰安 了,畅快了。”[15]同样是1922年出版的另一部新诗集,文学研究会的同人 诗集《雪朝》,其成员郑振铎在序言中公开他们的新诗主张:“我们要求‘真率’,有什么 话便说什么话,不隐匿,也不虚冒。我们要求‘质朴’,只是把我们心里所感到的坦白无饰 地表现出来”,“虽不能表现时代的精神,但也可以说是各个人的人格或个性的反映”[16]。无论他序,还是新诗作者自序,都在一马当先的序跋中鲜明地宣示了这 一代人新诗创作的思想,标榜白话新诗的自由真实的现代精神,引领读者,启示大众,一起 给中国诗歌塑造新的思想灵魂。

 三、倡导自然节奏,为新诗形象输入生命新活力

 192210月胡适欣喜地在《尝试集》四版自序中宣告:“现在新诗的讨论时期,渐渐的过去 了。”赵景深19241月在《论无韵诗》中说:“新诗运动已经有好几年了;而新出版的许多 诗集又十之八九都是用无韵诗写出来的。有些人并且说,现在的新诗已经由讨论时期进而为 实行时期了。的确的,新诗确可成立,无须讨论”[17]。新诗序跋关于白话作诗的认定,是对“五四”新诗 形象合法性地位的确认,诗歌真伪品格之辨析,涉及诗歌传统与现代诗歌形象的精神品质与 思想价值。那么,在逐步告别了熟悉的传统旧诗的知识系统后,如何让对新诗持反对、怀疑 、好奇、认同的读者走近陌生的新诗、接受新诗、认可新诗?除了新诗观念的确立之外,只 有解决了对新诗知识的传播与接受,才能建立起牢固的新诗民众基础,新诗普及才得以可能 。关于白话新诗知识的传播与阐述成为“五四”时期新诗集序跋重要的内容,也是培育新 诗读者的重要途径,新诗知识的总结、思考、传播与普及对大多数读者而言,是新诗集文本 不可代替的。

白话新诗在破除了旧体格律诗歌的形式规范之后,摆在新诗倡导者与实践者面前的头等大事 ,就是为白话语言为基础的新诗,赋予最基本的形式(当然不能是固定的白话格律),为读 者提供新诗的知识启蒙、新的艺术趣味的引导。这样的认识,在“五四”白话新诗倡导同人 中,差不多形成了共识。不然,旧的规则破坏后,新形式长期的茫然无序会导致新诗发育成 长新机的丧失,导致复古势力抬头,反对派卷土重来。在他们看来,现代白话在诗歌中能否 站稳脚跟,关键之处就看能否为白话新诗尽快建立新的音韵形式,这种音韵形式是诗歌新生 血液的再造,是诗歌新生命的动力。而这个音韵形式必须以现代白话为基础,能与现代白话 融为一体,形成有机联系。

胡适在倡导与尝试创作白话新诗时,他把新诗新的音节的建立与实践作为白话新诗的血液之 流动与韵律之根本所在。他在《尝试集》再版自序中表明了这一观点。胡适新诗理想是建立 在他理解的关于新诗的知识系统之上的,这个新诗的知识系统包括三个方面:“若要做真正 的白话诗”,就要“充分采用白话的字,白话的文法,和白话的自然音节”[18]。可以说,新诗白话的字(词汇),决定了新诗必须采 用白话的文法和白话的自然音节,其中白话的自然音节成了新诗倡导者最为重视的白话新诗 知识核心范畴。胡适在《尝试集》再版自序中,主要向读者说明了《尝试集》第二编里自然 音节的实验。他认为《尝试集》第一编的诗,全是旧诗的音节,自不需讨论。第二编的“几 十首诗代表二三十种音节上的试验,也许可以供新诗人的参考”。胡适所谓的音节实验当然 是自然音节的实验。“诗的音节必须顺着诗意的自然曲折,自然轻重,自然高下”,“凡能 充分表现诗意的自然曲折,自然轻重,自然高下的,便是诗的最好音节。古人叫做‘天籁’ 的,译成白话,便是‘自然的音节’”[19]。他认为这种自然音节不同于 旧诗、旧词、曲的音节,是真正的白话诗音节。他把第二编中的《老鸦》《老洛伯》《你莫 忘记》《关不住了》《希望》等十四首白话诗认定为真正符合标准的“白话新诗”。具体而 言,白话音节围绕诗意形成的白话音节的具体元素体现在哪些方面,胡适并没有具体说明, 我们可以从他认可的白话诗的尝试中总结:白话语言的音节,白话表意的语言自然间歇,大 量白话口语虚词的停顿,符合现代文法的叙事节奏,大量汉语双音节词汇组合音节,现代白 话的音韵节奏等,这些都是体现白话音节的要素,胡适提出的自然音节新诗节奏,可以说是 他为新诗形式建构的灵魂,他直接联系着新诗的语言、词汇、音韵、文法、句子、诗体等诸 多形式特征,是区别于传统旧体诗词的最根本的外部形式标志。

19208月《分类白话诗选》的编者许德邻在序言中指出:“我们要研究白话诗,要先晓得 白话诗的‘原则’”,白话新诗,“自有一种天然的神韵,天然的音节,合着人心的美感, 比较那些死拘平仄,泥定韵脚的声音,总要高出万倍呢。”[20]编者为新诗的读者推广白话新诗的知识,抱着“推陈出新” 的希望,体现的是新诗知识的启蒙。刘半农在《分类白话诗选》序言中也明确表示:“将思 想中最真的一点,用自然音响节奏写将出来,便算了事,便算极好。”[21]可见,“自 然节奏”区别与传统旧体诗,作为新诗的一个重要标志,成了“五四”白话新诗倡导者在新 诗序跋中共同关注的一个焦点,把它作为引导读者进入白话新诗重要的新知识门径。

胡适在《尝试集》再版自序里,对读者申述了他用心尝试新诗音节的良苦用心。新诗的自然 音节就是要求顺应诗意的自然曲折,不能离开诗意而独立。而他自己满意的自然音节之佳作 ,却并不为人们赏识。“我自己觉得唱工做工都不佳的地方,他们偏要大声喝采,我自己觉 得真正‘卖力气’的地方,却只有三四个真正会听戏的人叫一两声好!我唱我的戏,本可以 不管戏台下喝彩的是非。我只怕那些乱喝彩的看官把我的坏处认做我的好处,拿去咀嚼仿做 ,那我就真贻害无穷,真对不住列位看官的热心了!”“这便是我不得不做这篇序的苦心”[22]。误读《尝试集》的读者,持有的是读旧诗的知识。这篇序言的苦心 ,就是告诫读者如何应用白话新诗的音节知识,而不是传统的旧体诗词的诗歌词曲知识,去 接受新诗,评价新诗。

围绕白话新诗知识建构,新诗作者还从创作实践中总结了与自然音节相关的其他新知识问题 。比如俞平伯在给好友康白情的《草儿》序里告诉读者,“音节是诗底一种特性”,“哪里 重,哪里轻,哪里连续,哪里顿挫,哪里截断,哪里延长,都靠着标点符号做引路的灯笼”[23]。他把标点符号(其中涉及分行)作为与新诗音节匹配相关的新知识,提醒读 者在接受新诗中改变传统读诗方式,这样才可能做到“和作者底心灵混融相接”[24]

自然节奏是以现代白话为语言基础的一种语言节奏形式,它顺应了文言一致的节奏规则。现 代汉语接受西方语言词汇的影响,新增了大量的科技词汇与双音节、多音节以及现代汉语虚 词词汇、日常口语词汇,现代汉语语法关系对汉语诗歌表意的逻辑化、叙事性、散文化倾向 的制约与影响,加之诸多语言变革因素,决定了中国古代诗歌以单音节词汇为主的平仄韵律 规则难以对应现代汉语语言规则,而建立在日常白话语言基础之上的自然音节却适应了新型 的现代汉语表意体系。自然音节不受传统格律诗歌条条框框的束缚,遵从自然的语言规则, 顺应诗歌主体内在的自我,书写人生,自然音节在汉语诗歌观念上与自由无拘的精神紧密契 合,是现代诗人真实表达与自由书写的必然形式选择,是建构现代白话诗歌形象生命的新活 力与新血液。

 四、力主以文为诗,为新诗开拓新天地

  在传统旧诗观念中,文言二途,白话是口头语,文言是书面语,文言的典雅更适宜诗歌的精 致含蓄。“五四”白话诗歌主张的白话的字、白话的文法、白话的音节,全然是要用散文的 做法打破诗歌的界限,文言合一,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以文为诗,打开诗歌封闭的文体壁垒, 胡适称之为“诗体的大解放”。他在《尝试集》自序里指出:“诗体的大解放就是把从前一 切束缚自由的枷锁镣铐,一切打破: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样方才 可有真正的白话诗,方才有表现白话文学的可能性。”[25]胡适的这一主张长期遭到反对派诟病(也包括不少文学史的误读)。胡适的 以文为诗的诗歌策略,是要冲破诗文分离的传统诗歌观念与形式,是要开放诗歌边界,更是 要冲击传统诗歌固有精神壁垒,“‘诗与文的冲突’不仅是诗体形式上的问题”,它还关系 到诗歌特殊经验方式的追求,“即从传统风花雪月的诗美空间转向对‘现实经验’的包容, 以散文化的分析、逻辑性因素瓦解‘意象展示’的审美呈现,以表达复杂曲折的现代经验”[26]

 以文为诗,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要求在语言的文字层面,采用现代白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 ,是主张在语言文法层面日常化,表述符合生活逻辑与说话的事理逻辑,这样说出的话符合 现代经验,符合现代生活。语言文字的白话化与文法表达的散文化,直接打破了传统诗歌的 藩篱,造成了现代诗歌开放的自由诗体。人们在纠错中指出胡适的诗文混同的无边界的散文 化观念,造成了现代白话诗歌诗性品格的丧失。而事实上,胡适“五四”新诗之构想主要是 为了突破诗歌固守的僵化的界限,用诗文合一、文言一致解放思想,开放心灵,解放诗体, 创新中国诗歌。“我们也知道单有白话未必就能造出新文学;我们也知道新文学必须要有新 思想做里子。但是我们认定文学革命须有先后的程序:先要做到文字体裁的大解放,方才可 以做新思想新精神的运输品”[27]。当思想的 变革受到形式变革的阻碍时,形式的变革就显得至 关重要。胡适认为,只有文字变革,用诗文融通,文言一致,以文入诗,“方才可有真正的 白话诗”,“方才有表现白话的可能性”,其中的“方才可”“方才有”的小心限制,表明 并没有将白话等同白话诗歌。

胡适的白话诗歌序言,是对自己尝试白话新诗的说明,也是针对反对、怀疑白话做诗读者的 告白。他的序言与作品互为印证,“把这三年试验的结果供献给国内的文人,作为我的试验 报告”。实验的结果,“我们认定文字是文学的基础,故文学革命的第一步就是文字问题的 解决。”[28]20世纪20年代初期,新 一代年轻诗人出现后,胡适看到了“充满着新鲜风味”的、“解放也更彻底”的自由诗。他 热情洋溢地赞美湖畔派青年诗人:“现在看着这些彻底解放的少年诗人,就象一个缠过脚后 来放脚的妇人望着那些真正天足的女孩子们跳来跳去,妒在眼里,喜在心头。”[29]并告诫读者,道德的观念是容易变迁的,旧的体裁是常常改变的,人的情感是有个性区 别的,受旧诗词影响,带上旧眼镜看新诗,更容易陷入成见的错误。我们对一切文学的尝试 者,都应该承认他们的尝试的自由[30]

新诗集序跋对新人、新诗、新诗体、新观念、新知识的推崇是互为一体的;以文为诗的总的 目标为了解放诗体,打破禁锢,解放诗歌,解放思想,为白话新诗开辟新的方向与广阔的道路。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新诗传播接受文献集成、研究及数据库建 设(19171949)”(项目号:16ZDA240)的阶段性成果。

(本文作者:王泽龙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暨诗歌研究中心教授)


[] 1920年至1925年出版的新诗集主 要有:《新诗集》《尝试集》《诗歌集》《草儿》《分类白话诗选》《女神》《繁星》《冬 夜》《雪朝》《蕙的风》《湖畔》《新诗三百首》《将来之花园》《新诗年选》《辛夷集》 《雨珠》《旧梦》《渡河》《雉的心》《恋中心影》《菊园》《春水》《浪花》《春云》《 海上棠棣》《红烛》《星空》《野火》《流云》《春的歌集》《大江集》《新梦》《忆》《 夏天》《梦家存诗》《为幸福而歌》《寂寞的国》《扬鞭集》《邮吻》《流浪》《翡冷翠的 一夜》《红纱灯》《食客与凶年》等。参见刘福春等编《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诗歌卷 》,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

[]梁笑梅认为:“新诗初创期的诗集序文异彩纷呈,风格多变,它们追 溯新诗源流,阐释新诗功能,论述新诗体例,介绍诗集内容,记述写作始末,探讨写诗方法 ,阐明出版意义,反馈传播效果,或紧或散,或长或短,随文而易,适题为文,立体交叉地 提供了中国新诗发生期的新诗信息。”(《中国新诗发生期新诗集序的媒介价值》,《文学 评论》2009年第5期);金宏宇、向阿红从《尝试集》自序体现胡适新诗观的演变图景、再 现诗歌发生 期的批评语境、推动《尝试集》的经典化方面阐释了《尝试集》自序的价值(《论胡适〈尝 试集〉自序的诗史价值》,《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9年第2期)。

[]  钱玄同:《尝试集序》,载胡适《尝试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 版,第9页。 

[]  胡适:《尝试集》自序,第35~36页。 

[]  钱玄同:《尝试集序》,载胡适《尝试集》,第11~12页。

[]  胡适:《尝试集》自序,第19页。 

[]  胡适:《尝试集》自序,第2627页。 

[]  胡适:《尝试集》自序,第40~41页。 

[]  新诗社编辑部:《吾们为什么要印〈新诗集〉——〈新诗集(第一编)〉序》,载陈绍伟编《中国新诗集序跋选(1918-1949)》,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页。 

[]  许德邻编:《分类白话诗选》自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年版,第1~23页。 

[11]   刘半农:《分类白话诗选·刘半农序》,载许德邻编《分类白话诗选》,第567页。  

[12]  俞平伯:《〈冬夜〉自序》, 载陈绍伟编《中国新诗集序跋选(1918-1949)》,第79~80页。 

[13]  朱自清:《〈蕙的风〉序》,载陈绍伟编《中国新诗集序跋选(1918-1949)》, 83页。 

[14]  胡适:《〈蕙的风〉序》,载陈绍伟编《中国 新诗 集序跋选(1918-1949)》,第87页。 

[15]  汪静之:《〈蕙的风〉自序》,载陈绍伟编《中国新诗集序跋选( 1918-1949)》,第93页。 

[16]  郑振铎:《〈雪朝〉短序》,载陈绍伟编《中国新诗集序跋选(1918-1949)》, 69页。 

[17]  赵景深:《文学讲话》,上海亚 细亚书局1928年版,第39页。 

[18]  胡适:《尝试集》自序,第39页。 

[19]  胡适:《尝试集》再版自序,载陈绍伟编《 中国新诗集序跋选(1918-1949)》,第3741页。 

[20]  许德邻编:《分类白话 诗选》自序,第3页。 

[21]  刘半农:《 分类白话诗选·刘半农序》,载许德邻编《分类白话诗选》,第5页。 

[22]   胡适:《尝试集·再版自序》,载陈绍伟编《中国新诗集序跋选(1918-1949)》, 42~43页。 

[23]  俞平伯:《〈草儿〉序》,载陈绍伟编《中国新诗集序跋选(1918-1949)》,第5 3页。 

[24]   平伯:《〈草儿〉序》,载陈绍伟编《中国新诗集序跋选(1918-1949)》,第53页。

[25]  胡适:《尝试集》自序,第 39页。 

[26]   姜涛:《“新诗集”与中国新诗的发生》,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38页。  

[27]  胡适:《尝试集》自序,第41页。 

[28]  胡适:《尝试集》自序,第4140页。 

[29]  胡适:《〈蕙的风〉序》,载陈绍伟编《中国新诗集序跋选(1918-1949)》,第91页。

[30]  胡适:《〈蕙的风〉序》,载陈绍伟编《中国新 诗集序跋选(1918-1949)》,第91页。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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