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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培铮丨杨培铮散文二题

 读在现场 2020-11-17



陋 巷

雨夜,穿行老巷子抄近路回家。撑着伞,向左拐,向右拐,深一脚浅一脚地埋头赶路。这片老巷子我有十几年没走过,但依然熟稔于心。又拐了个弯,猛闻得一阵袭人的香味,浓郁得有点俗,但却是熟悉的亲切的俗。于是不由站住了,心里叫一声:哦,夜来香!那瞬间仿佛被一张从空撒下的温柔的网网住,不想动,心甘情愿地被俘虏。抬起伞寻找香源,路边的小花坛里赫然立着一株两米多高的夜来香,繁茂得很,昏暗的灯光照见那密密麻麻的黄绿色花串在风雨中摇摆晃颤。

久违的花,久违的香,来自这条久违的老巷。时已深夜,又下着雨,老巷里的人家大都已熄灯就寝,看不清老巷的模样,我在花香里回忆老巷的昔日风采。往日的老巷一到夏天总是最热闹的,放学归来的孩子们在巷子里跳格子、跳绳、弹珠子……玩得不亦乐乎,大人们也喜欢聚在门口吃饭、聊天。傍晚的时候,巷风呼呼地吹,夜来香的香气便弥漫整条小巷。那时候很多人家都种夜来香,可能因为夜来香的香气可驱蚊吧。

另一个傍晚,我再次从老巷走过,我眼前此时的老巷却显得芜杂、陋旧、灰暗、潮湿。老巷的房子依旧大都是青瓦土墙的老屋,有一些翻新改造过的新楼穿立其中,更显得老屋的破败。而一间废用的老式茅厕敞着朝天的豁口,就尴尬地立在巷子的一端。

一溜儿走过去,透过铁栅门往里看,老屋子里的人正围着四方桌吃饭。这些老屋子大都是红砖铺砌的地面,各种摆设显得朴素陈旧,却整齐干净,然而大都阴暗、潮湿。夕阳也只在屋顶的道道黑瓦之间,在陋旧的外墙上慢慢磨蹭着,说什么也不肯踏进潮湿的屋里。

然而很快欣喜地发现,陋巷里的人家大多都种植了各种花草,包括一些城市的花盆里已罕见的植物。院子里、阳台上、屋外的空地,处处可见几抹绿色、几片花彩,已衰老的陋巷一下子显得年轻漂亮起来。

沿着一道院墙爬行的是几株丝瓜和八角瓜,满墙的青瓜、绿叶、黄花,就是一幅绿意盎然的水粉画,画上那星星黑点,是一些叫作瓜瓢的小飞虫。X家门口的石榴树有一枝伸到Y家的院墙里去了,串门说着什么闲话儿吧。几只麻雀也来凑热闹,但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没红透的石榴就被啄了洞。一间破败的老屋小小的晒台上搭了个瓜棚子,爬满的是葡萄藤叶,还有串串未成熟的小青果。——我一直都想拥有这样的一个葡萄架啊,上面爬满青青的葡萄藤叶与果子的。另一家种的桑树茂盛成荫,满树累累的桑葚诱惑着几个小孩在树下流连不去。

那株花儿累累的茉莉边上,有着仙人掌般的叶子的,不就是昙花吗?结了好多花苞,今晚会开吧?可惜它种在人家院子里,我只能瞄几眼,然后想起我家老屋子那几株昙花,年年都开好多好多的花。每个预期花开的晚上,两个亲密无间的少女会静静地等待在花前,等待最美丽的花开时刻。正值青春,那些目睹花开花谢的日子里,心里总充满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与伤感。如今青春早已逝,我昔日的好友,你又在何方?

我惊喜地朝路边一株指甲花树奔去。一株普通的指甲花树,从它可治病治伤的叶到它的小花,承载着我太多的童年记忆,这样美好的记忆竟然在这样的陋巷里重新觅得了。我想得出神的时候,一个老阿婆走过来,比起大拇指,很得意地说:“我这指甲花可好了,指甲若是发炎了,采叶和红糖捣成泥,包上,很快就会好了……”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从小就有爱咬指甲坏毛病的我,曾经不知多少次采过它的叶了,但我只是静静地笑着看着她说,静静地看着她一脸的得意与骄傲。

信步在陋巷里闲走,惊喜随手可拾。在一条小巷底,我遇到一口老井,横在路的中间。井口呈八角形,不大,只需一人环抱。井沿是用一种土黄色的岩石砌成的,时光与井水的磨洗让它显得古香古色了,成了一种很深沉很有底蕴的黄。此时井边无人,老井安静着。过去的老井是很少这样安静的,那时候,井边总有一群女人,洗洗刷刷的,挑水的……每个人手里忙着,嘴里也不闲,东家长西家短的叽叽喳喳个不停。

确实,老巷不仅衰老了,陋旧了,也安静了。它沉默着,隐在繁华喧嚣的市中心后面,像城市的一个后院,清幽,宁静。至今住在陋巷里的人大概有两种,一种是真正爱上了陋巷,甘心在这儿住一辈子的老居民;另一种人,是目前无法觅得更好的居所,暂时蜗居着,并时时期待着搬出去的一天。而我只是一个早已搬离陋巷的过客,偶尔在这儿觅得一些自以为珍贵的东西,居陋巷的人未必认可的。然而失去的东西总是最珍贵的,而陋巷里的的确确有一些东西是在其他地方再也找不着的了。

夜色渐黑的时候,我再一次走到那株高大的夜来香下,浓郁的花香再次像一张温柔的网网住了我。夜来香的香不及茉莉花清雅,太浓了反而显得俗气,然而我总觉得亲切。那该是一种寻常市井百姓的俗,登不了大雅之堂,但能让人感觉出生活的温情来。屋里走出一个老人,告诉我这株花种了十几年了。十几年的花开花谢,它的苍老和它的生机,它的香和它的俗,早已和陋巷融为一体了。

燕子的家

“燕子飞回来了,燕子飞回来了——”那天傍晚,儿子叫喊着跑进屋,急急地拉我出去。

在那儿,门口屋顶墙角的燕窝边,两只燕子一会儿在那儿啄着什么,一会儿飞走又飞回来。

真的是你们吗?你们真的平安回来了吗?

从发现那棵土桃树开始在枝头结花骨朵起,我就每天对着那燕窝想:燕子,你们还会飞回来吗?

偶尔有小黑影突然从身边飞掠而过,急急追去,半空中已经有几只燕子在那儿俯冲、盘旋……然而家门口的燕窝却迟迟不见它的旧主人。

去年,那两只燕子,在那儿筑窝、孵蛋……那些日子,我总是在那燕窝下面,久久地,与那齐刷刷并列于窝口的五个小黑脑袋儿对视,想着这些可爱的小精灵就是那两只情深意笃的燕子爱的结晶,心就异常地温软!然后看着雏燕一天天长大,很快的,会飞了,会捕食了……很快的,都飞走了。

老人说:会的,会飞回来的。

我又问,还会是去年那几只吗?

当然了。

半信半疑。大自然是无情的,燕子也许会在迁徙过程中遇到不幸,暴风骤雨都有可能让它们牺牲,甚至被其他的飞鸟吃掉。但我依然每天向天空寻觅:燕子,你们还会飞回来吗?

果真,燕子终于飞回来了。然而那天回家时,习惯地一抬头,不由得大惊失色,一颗心仿佛掉进了万年冰窖,久久反应不过来——那燕窝不在了!地面上散落着几块被捅碎的黄泥块。

儿子愤愤地嚷着:哪个人那么缺德?哪个人那么缺德?

我呆立在那儿,又气愤又难过,丝丝的痛袭进心里。 

两只燕子不时地在那旧窝处啄着什么,依然徘徊着不去。可我已心灰意冷——家不在了,它们一定会飞走的!

然而,第二天早上一打开铁门,就看见地面有一滩黄泥水,抬头一看——燕儿在做窝!仍在原来的老地方!窝没了,它们并没有飞走,而是从头筑起!忍不住地欢喜,并且震撼。

两只燕子,从此不辞辛苦,来来回回,一点一点地衔来泥土和草茎,一起重筑它们的家!想起《诗经》有诗云:“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这燕子,真的是人世间最恋旧家也最懂爱情的精灵。

又一个早上,出门时照旧抬头一看,一个小巧玲珑的燕窝筑成了,真的是巧夺天工!

从此,每天又可以看到两只燕子形影相随的翩翩倩影。它们常常在窝边上的电线上立着,片刻,一只突然飞走,另一只立即尾随而去。它们在几栋楼房间穿梭着,没一会儿又飞回来,总是在那窝边上的电线上停下来。然后有一天终于不再双栖双飞,而是轮流着在那窝里伏着,轮流着飞出去又飞回来。

心里窃喜,悄悄对儿子说:燕子要当爸爸妈妈了。儿子也笑得很开心,满脸的新奇和憧憬。

五月来临的时候,窝边上便多了几个张着小黄口的小脑袋儿。“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我指着那些小脑袋儿数着。老人说:前些天掉下来一只,死了。

心酸酸的,疼!

过了会儿,大燕飞回来,一贴近窝口,几张小黄口便张得大大的,兴奋地叫着,挤着。大燕总是毫不犹豫地把食物往其中一张嘴一放,翅膀一张一扇,就转身飞走了。刚才还叫着挤着的雏燕,不管吃到没吃到,一下子全都闭上了嘴,静了下来,只乖乖地把小脑袋儿贴在窝边上。而常常一只大燕刚飞走,另一只便会从另一方向飞过来,照样把食物往其中一张嘴一放,旋即又飞走,燕窝便又是一阵热闹扑腾。

大燕每次只能喂一只,所以燕爸爸与燕妈妈一天里总是忙着不断地去觅食、喂食,不断地飞来又飞去,直到雏燕们长大到可以自己去觅食为止。

或许这只是大自然最平常不过的一个画面罢了,然而我一遍一遍地看着,一种感动在零八年这个五月的空气里,一丝一丝地烙进我的骨里。这就是燕子的家,一个人世间最平常却弥足珍贵的家。

雏燕长得很快。六月来临的时候,每天一早再抬头看燕窝,已经不见燕影了,只有地面那一摊新的白色鸟屎,证明它们晚上确实是飞回窝了的。而七月我最后离开那个屋子的时候,回头去看那个从此不再属于我的家,意外地发现那燕窝口又并排挤着几个新的小黑脑袋儿。半空中,燕爸爸与燕妈妈又在来来回回地忙着觅食,喂它们的新宝贝儿。

眼里有酸酸的东西想掉下来,强忍住。新的雏燕会很快长大,这个家的成员很快又会全飞走的。唯有祝愿与祈祷:燕子,明年春天一定要平安飞回来。

燕子总有飞回的时候,我却再也回不去了。人的家,有时竟还不如燕子的家。

作 者 简 介

杨培铮,祖籍广东揭阳,1972年出生于福建云霄。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原中学语文教师,失聪后于2008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于《海燕都市美文》《散文百家》《福建文学》《山东文学》《散文世界》《作文周刊》《中国残疾人》等,曾获福建日报最佳新人新作奖、福建省青年散文奖、漳州市百花文艺奖等十几种省市级以上奖项,有作品入编各种文集选本。已出版散文集《安静的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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