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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沂河之恋(中)

 淮阴语文 2020-11-18

  

新沂河之恋(中)

      ■张沂

沂河淌麦收

大生的父亲,冬天摔了一跤,渐渐感到走路不方便,跌打损伤100天,以为过几个月就能好。谁知到了春上,起床都困难了。到了专区医院一查,给出的诊断,让他懵了——一种罕见的强直性肌肉萎缩症,无法根治,只能服药,减轻疼痛,延缓一下病程。到了麦收时节,大生爸爸只有拄着拐杖才能出行,更不用说干农活了。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一切重担都压在了大生的身上!

大生的妈妈,眼睛本来就弱视,一急,一愁,一哭,远处近处都看不见了,几乎成了瞎子!

一时间,父亲成了瘫子,母亲成了瞎子,成了大生心头的两座大山。

里里外外都指望他一个人。大生的妹妹,忙着照顾父母,洗衣做饭干农活,学也不上了。大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是他未来的家呀!不能眼看着这个家倒下去,她必须要出手扶一把。屋里屋外,她帮衬着大生,有时候还会悄悄地把带着体温的体己钱塞到大生的手心。

大生爸爸落实政策补回的钱,像流水一样,也几乎花光了。

陶老旺一双焦虑的眼睛,无声地看着这一切。

五月份,骄阳似火。田野里一片金黄。沂河淌的麦子成熟了,开镰了。黄金铺地,老少弯腰。家家户户,男男女女,磨快了镰刀,拾掇好车驾,带着干粮茶水,涌进了沂河淌,到处人喊马叫,车来车往,沂河淌沸腾了!

趁着早晨的阴凉,姑娘小伙天不亮就来到地头开始收割。等到东方发红,太阳升起的时候,每个人的身后已经齐刷刷地摆放着长长一溜的倒向一边的麦秸。抽出一把麦秸挽成绳状,把麦秸扎成一捆捆,再方方正正地码上平车,车上麦秸捆堆得像一座小山包,需要两至三个人才能拉动满满一车。

八九点钟,太阳高起的时候,暑气上来了,一阵阵热腾腾的气流从地上涌起,麦田里像蒸笼一样。姑娘小伙子们裸露出手臂、颈脖,图的是凉快,麦芒刺到皮肤上,火辣辣的疼!阳光下,姑娘们的脸庞白里透红,小伙子的肩背紫黑冒油,衣衫都被汗水洇透了。鹡鸰鸟的巢筑在麦田间,平静的家庭生活突然被不速之客打断,悬停在半空中不停地鸣叫,尖锐的叫声此起彼伏,好像催工的号子。

蓝天上,白云缓缓而飘,偶尔有一丝云彩遮挡住太阳,姑娘小伙便趁着这短暂的阴凉,打起精神,挥舞镰刀一阵猛割,不一会,身后又躺倒一大片麦子。

长长的田畴,一般有几亩地,人站在深深的麦地里,好像望不到头,他们只能咬着牙,任由汗水模糊了眼睛,包围了颈脖。忍住身体的酸痛,腰弯下去,直起来,又弯下去,不停地割着,割着……

这时节,村干部陪着乡里的领导——杨书记一行,戴着凉草帽,穿着白衬衫,挺着发福的肚子,顺着小路来到田头,一路上时走时停,谈笑一番。有人认识从生产队长干起,“劳模”出身的冯副书记,打趣地招呼道:“冯书记,下来割两刀?”冯副书记紧走几步跟上杨书记,打着哈哈说:“老了,割不动了!”边说边自然地掸掸袖子上的灰尘。

今年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大队和小队里的耕牛和农具都作价拆分了,分田到户以后,劳动力多的人家欢天喜地,激情一下子释放出来了。老弱病残的人家就有些困难了,妇孺小孩子都要充当劳动力。农忙时,今天请这个,明天请那个,经常耽误了农时——不是耽搁了收割,就是延误了播种。原来应该堆在生产队仓库里的结余和生产储备,现在都转移堆到各家各户的粮囤子了,囤子里的粮食冒尖,比以前生产队分得的要多得多。农民发现自己自由了,可支配的钱活泛了!姑娘小伙大多买了时新的衣服,有人家还添置了手表、自行车。当时 “长征”和“大桥”牌子的自行车很流行,价格便宜,质量不如“飞鸽”、 “永久”,但是很容易买到。

农家来年的化肥籽种水费电费,甚至自然灾害的损失,钱都要从这个粮囤子里出。

大生家劳动力少,大桃经常过来帮忙收割,大生也会到大桃家的麦地里去,帮助她哥哥干一些装车这样的重活。装车的流程是:把麦秸捆好,再用草叉把麦秸叉上平车码好,随着车上麦秸高度的增加,有时候还要爬上车顶用草叉把麦秸捆摆放均匀,整齐,保证车辆的重心不偏斜,拉起来省力,又不容易倒覆。麦秸堆好后,再用麻绳络好刹紧,一车麦子就装好了。大桃家和她叔叔伯伯等几户人家分得了生产队一台手扶拖拉机,几家轮流拖麦子,负担要减轻不少。好在当年解放军的汽车团会下来支农,挨排着帮农民拖麦子上场,解了一些困难户的燃眉之急,沂河淌老百姓至今还念着解放军的好!

这一天,大桃和大生在大生家里的麦田里并肩挥镰,忙活了三四个小时,两个人脸上满是汗珠,嘴唇干得裂口,嗓子里冒烟。大生心疼地说:“歇歇吧!去喝口水,洗把脸。”大桃点了点头,说“好吧!”两个人相跟着向北边沂河淌中泓(又叫岑池河、老秦河)走去,翻过一段起伏的坡地,南边麦地里的人已看不见,大生伸手捏去大桃辫子上沾着的麦芒,然后捶捶酸痛得直不起来的腰杆,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岑池河是潮南县和潮北县的地理分界线,远离村落,河水干净清澈,河边肆意地生长着水草、芦苇、褐藻,蒲草……

大生在前,拨开芦苇、蒲苗,拥推开水藻,来到一段水清处,大桃紧随其后。二人先畅饮一番,然后撩水洗去脸上、颈脖、手臂上的汗水与灰尘。脚底下淤泥里的气泡不断往上冒,冲得脚丫痒痒的。流水淙淙,轻抚腿肚,微风吹来,带来满身凉意,水面上泛起了涟漪,一圈圈心字形的波纹向远处漾去。极目远眺,向东望不到头的地方,新沂河水东流汇入大海;向西望,十里地远,就是传说中的五里槐了。大桃和大生双目会意,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疲惫的身心得到短暂的休息和调节,劳累和疼痛在笑意的关爱中得到减轻!

天近中午,大生装满了一平车麦秸,大生站中间稳住平车把,大桃和大生的妹妹分别站在两边肩背拴在平车两边的担绳,帮衬着拉车,没有三个人使力,拉不动这一车麦子。大生妹妹对大桃说:“大桃姐,你现在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大桃坚定地说:“当然是一条船上的人啊,我们一起开船!”

三个人一起用力,喊一声“唉只呐嘿!”平车碾下两道深辙,离开麦田,来到大路,拐弯向南,快速平稳前进,不一会来到了新沂河大桥北桥头,东西两边的行人和车辆到此会合,络绎不绝,狭窄的大桥显得拥挤,只能排成单个的一排,依次前行。

新沂河大桥的桥头,不仅是交通的咽喉,也是相亲的舞台。年轻的姑娘小伙,平时接触机会少,大忙季节,往往到此有意放慢或停下脚步,驻足相望,彼此是什么样的相貌,有多大本领,一目了然,在视线短暂的接触,目光一瞥的电光火石之间,怦然心动,双方就可能有了一层意思。

平车穿过新沂河生产大桥,来到了沂河堤北坡脚下,前面是一道高约10米的大坡坎。这道坎,就是一道难关——平车载着重物爬陡坡,车把必须下压,使车辆重心前移,这样既省力,又易于掌握平衡。平车爬坡最好是一鼓作气,如果中途停下来,不但挡了后边车辆的道,而且再启动要更费力气。大生、大桃和妹妹三人深呼吸,憋紧一口气,躬身低头,腿下用力,向着坡顶前行。爬到二坡坂,前边一辆大牯牛拉的大车速度慢了下来,大车装得多,几乎看不见深陷麦堆里的牛屁股,老水牛在挣扎,赶车人鞭子猛地抽动起来,伴随着一声声吆喝。后面的车辆排成了一条长龙。这条老水牛原是生产队里的大牯牛,力量最大的那一头,以前它都是和二牯牛(力量排在第二)一起拉车,分田了,彼此分开了,它只能独自承担重担!此时,大牯牛的眼眶里含着泪水,前膝往下一跪,脖子青筋暴起,一用力,大车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声,终于爬上了坡顶!大生受到启发,爬坡时膝盖也带着下跪的趋势,果然爬坡要容易了一些,一口气爬到了大堤顶上。

沂河淌的粮食都是沿岸农民用膝盖跪出来的啊!粮食,像金子一样的珍贵!

再转弯下坡,下坡也是技术活,如果直冲下去,就会人仰车翻。此时必须把车把上翘扬起,拉车人屁股后背顶住车辆,再利用车架后边不时接触地面产生的摩擦力,就在这样的控制中掌握着速度。如果拉车人的体重轻,甚至不时地会脚不点地,随着车把悬在空中。好在大生大桃两人身大力不亏,抵着平车稳稳地下了沂河堤,接着一路小跑来到大生家的打谷场上。车一停下,大生冲到水缸边,拿起水瓢,舀起一瓢水一顿猛灌!

退亲的迹象

沂河淌的女子都是弹簧腰,掌心一副老茧;男子都是铁肩膀,肩上一块硬肉。他们天生就有吃苦耐劳的品行,加之后天环境的磨砺,姑娘们都是割麦插秧的快手,小伙子都是肩挑手扛的好把式。劳动,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他们的生活。

小麦登场,就要和老天爷抢天时,稍不注意,一场雨,收成就要减少。有一年,连天阴雨一个月,麦子站在地里,小麦粒在麦穗上就发芽了,收上来的小麦霉变发黑,无法晾晒,老百姓吃了一年黑小麦,磨成面,味道苦苦的。

这几天,连着是响晴天。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空气中透着焦干、脆脆的味道,正是打场的好天气。

大桃家院子前面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打谷场,分家的三个哥哥家的麦子全部集中到一起打场,打下的粮食各归各的。

大桃家和叔伯几家合用一台手扶拖拉机。只有大桃的二哥会开,他一连几天拖麦子打场,忙得连轴转,疲劳得站着都想打瞌睡,头一沾地皮就睡着了。农时不等人,人歇机器不能歇。大生在农机培训班学过手扶拖拉机驾驶,过来帮忙,自告奋勇地说:“我来开手扶打场!”

大生开着卸下车斗的手扶拖拉机头在打谷场上转圈圈,后面用担绳吊着一个大石磙在麦场上飞跑。天生的灵巧,加之高中生学过一些物理数学知识,大生转的圈子又圆又均匀,步步为营,很快就把打谷场上铺的麦秸转遍了。大桃和几个嫂子赶紧来翻场——翻过来再碾打,直到麦粒几乎全部脱落为止。这种打麦方式,麦草还可以用来盖房子,批泥墙。如果用脱粒机打麦,麦草受到损伤,只能用来烧锅做饭了。

往常,大桃的几个嫂子,见到大生很亲热,大桃不在场的时候,还会和大生逗趣开玩笑。这几天,大生明显感觉到这几个嫂子眼睛看见他就躲躲闪闪,态度有些冷淡。在阴凉处休息喝水的时候,也不喊大生过来,而是让大桃把洗好的黄瓜西红柿递过去。这几天大桃的笑意也多了一丝忧郁和严肃,少了往常的开心和天真。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两人也不好多说话。

大生站在另一处的树阴凉里,洗去汗水,开始吃黄瓜,耳朵里听到远处的大嫂子说:“抓紧用哦!再过几天,只怕用不着了!”二嫂子好像朝着大生的方向点点头说:“挑也能挑,扛也能扛,可惜……”然后是一阵窃窃私语。

陶老旺这两天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来打谷场上监工督战。

大生计算着下一场打麦该从哪里开始,再如何转移。大生的头脑灵活,看见大场边还有一只石磙子,就找来尼龙绳,把两个磙子一长一短分别吊在手扶头的后边,然后调节着速度方向,不一会儿,两个石磙子就在身后一前一后,一左一右飞奔起来。这样一来,打场的速度又快了许多。大桃的几个嫂子不由得暗暗点头:“乖家伙,高中生!有文化的小伙子就是不孬!”

八字不合

小麦脱尽晒干,收进囤子里,轰轰烈烈的麦收完成了。短暂地休息几天,接下来是沂河淌外水稻插秧。水稻插秧,不怕老天爷下雨,但是也要抢农时。虽然土地分给了各家各户,但是打水、施肥、喷洒农药这些田间管理,是村组统一安排的,如果插秧太迟,水稻管理就会比别人家慢一拍,跟不上节奏。

一天,村里来了一位骑自行车的老者,银发长髯,自称来自潮北县汪家集大汪庄,打听大桃家住所,有村童指路,领到大桃家门口。陶老旺听到自行车铃铛响,迎出门来,弯腰打拱说:“大舅爹,难为您了!我请人带信,惊动您老人家了!”汪老者说:“不碍事,就是大忙,要在家看门,耽误了,来迟了!”老旺连说:“不迟不迟!”

于是安排茶水点心接风,接着进入正题。陶老旺是村里老会计,全大队社员的户口、账册都是他一人登记,上报,保管。他拿出一张纸,上面已经写好大桃、大生的生辰八字。汪老者拿过来,掐着手指头,沉吟一番,然后拿出一支圆珠笔,在纸上推算起来,半晌说:“不行啊,不合啊!火克金,二人水火不相容!”接着又说:“按照这个八字,这个属相也不合了,虎女兔男,难以美满。虎扑兔,伤男啊!”老旺问:“伤不伤女?”汪老者说:“先伤男,对男方父母不利,然后反噬,兔子急了要咬人,再伤女,对女方也不利!”老旺说:“怎么个不利法?”汪老者说:“还妨父妨兄!”老旺一听,“哎吆”一声,便沉默不语。大桃在一旁听了,脸色变得煞白,不顾姑娘家的矜持,不解地说:“我一心对他好,打也舍不得打,骂也舍不得骂,怎么就会伤到他呢?”汪老者解释说:“你两个人再好也没有用,八字属相不合,不知不觉中就相克了。”二嫂子嘴快:“你两刚订婚,大生爸爸妈妈就被你克倒了!”大桃急眼怼她:“你——你——,你胡说!”二嫂子小声嘟囔:“将来还要妨碍我们……”

过一会儿,老旺说:“那丫头的婚姻落在何处呢?”

汪老者从手帕里拿出三枚古铜钱,上有“康熙通宝”字样,让老旺依次摇了六次,排成一卦,然后又排出一个变卦,从包袱里拿出一本线装古书,翻阅了一会说:“外甥啊,你家老阁闺女的婚姻不在此地啊,离家五十里开外,不在西南方,就在东北方。不会在身边!”

老旺“哦”了一声,吩咐老伴做饭上酒,饭后把汪大舅爹送走不表。

不几天,陶圩村老少便传出大桃大生婚姻不合的消息。陶老旺两口子对大桃下了最后通牒,不同意这门亲事。因为他们犯克,不仅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还妨碍了父母兄弟。

大桃妈指着可爱的孙子孙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大桃说:“你能忍心害你大侄子、大侄女,啊?”

大桃这几天像遭遇了晴天霹雳,头脑里懵懵的!

虽然大桃大生是八十年代公社中学的高中生,但是弥漫在农村的迷信风俗,强大而又神秘,主宰着年轻人婚姻的命运,简直就是爱情的杀手,扼杀了多少有情人爱的萌芽啊!哪怕就是到了本世纪初,很多属兔的还不敢和属鸡的联姻,因为属相里有什么“四大忌”,一句“卯酉相冲”,阻挡了多少相爱人的脚步啊!有谁敢拿一生的婚姻大事做赌注冒险呢?在那个时代,又有哪个姑娘的婚姻大事敢不听父母的言语呢?

老旺对女儿说:“你看看,刚定过亲,大生家就出事了,今后还指不定出什么事呢?这不把两家都坑害了吗?赶紧退了亲,这样对大生家也好!”

大桃眼里留下了焦急的泪水,她做最后的努力:“大生如果有三长两短,我服侍他!”

老旺着急:“你能服侍三个人?你想把你妈气死?你看看我们家,出事了怎么得了?”

大桃心里翻江倒海:“妨碍到亲爱的大生,我心里也不愿意啊!这个婚姻啊,哪来这么多烦恼啊?”

退亲的序幕

大桃近阶段不到大生家去了,大生也默契地不到大桃家来。

一天,大生经过大桃家门口,大桃妈妈看见了,招呼他:“大生,来,大妈有话对你说!”大生心跳加快,两颊发红,迟疑地走近:“大妈,什么事?”

“大生乖乖啊!大桃和你的亲事不得成了!我们找人掐过,你们两个八字不合,犯克!你们在一起对我们两家都不好。我知道你这个人没说的,对不住了,大生,你家退亲吧!”大桃妈带着哭腔说。

虽然这阶段大生隐约预感到什么,但他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大桃妈说:“大生乖乖啊,你是个好孩子!你将来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媳妇。”

大生强忍住眼泪,什么话也没说,迷迷糊糊回到家,一头倒在床上。

过了几天,大生找大桃商量退亲的事,大桃说:“你暂时不要退,等一等,让我们家先提出来。”

原来,苏北农村有一个解除婚约的习俗:如果是男方先提出来解除婚约,女方一分钱彩礼也不用退;如果是女方先提出解除婚约,彩礼必须一分钱不少地退给男方。陶家是感觉有点对不起李家,顾及李家的面子,让陶家蒙受面子上的损失。现在让李家先提出退亲,脸面上好看些。反正陶家是高门大户,女儿不愁嫁。

而大桃考虑的是,不能让大生家吃亏啊!再说,她实在不愿意面对退亲的事实,不愿意看到退亲的那一天。再等一等,拖一拖,说不定,万一有奇迹发生呢?

陶老旺等了好几天,见大生家没有动静,就派了一个说客。

大生的一个堂姑父是大桃的堂哥——陶大学。陶大学近日由村里的副村长提拔到了乡镇农经站做了会计。一方面,摆脱了村里面的纷争;另一方面,毕竟能接触到乡镇干部,感觉自己在村里面顿时高人一头。回到村里说话,底气更足了。以前看大桃和大生处对象,心里不悦,一万个不同意:“他妈的!大生说起来是我的内侄,大桃嫁过去,又成了我的妹婿,这个帐不好算,吃亏了!”但是大桃的父母亲曾经说:“现在不同以往,一家门口一片天,各亲各叫,辈分不合的亲戚,将来酒席上分开坐,不坐在一张桌子上就行了。”

近日,大桃爸爸和他商量,说大桃要退亲,让他去透透底,陶大学心里是一万个高兴,自信地说:“我帮你跑一趟。”

第二天早晨,陶大学骑着新买的自行车去镇上,车笼头上挂着人造革手提包,先走大生家。

大生正在打谷场上收拾犁耙,抬头看见,打招呼说:“大姑爷,一早上去上班的?”

陶大学大咧咧地说:“大生啊,大姑爷我调到镇上农经站去上班了,你知道不?”

大生说:“大姑爷,恭喜你啊!来坐坐!”

陶大学一副冷冰冰的语气,郑重其事地,严肃地说:“不坐了。大生啊,我现在到镇里了,各村都有人认得我,赶街上集的,和我打招呼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在人面前是要面子的人。大生,有一句话,我要和你说。你和大桃的亲事,我心里一直不同意,以前我在村里,这事只有本村人知道,我心里要好受点。如今全镇的人都知道我的内侄,又成了我的妹婿,你让我的脸面往哪里搁?这个亲,我不同意,赶紧退掉!这也是大桃家的意见。”

大生被这种趾高气扬,居高临下,武断的态度激怒了:“男婚女嫁,自由恋爱,又不犯法,关你什么事?辈分不合?我还说你辈分不合呢!你先结婚,你就先有理了?你和大姑去离婚不就得了?”

陶大学气得说话打哆嗦:“混账!你混账!”

大生针锋相对:“你混账!”

陶大学对着屋里喊:“大嫂子,你看看你这个儿子,竟敢骂长辈!”

瞎婆婆在屋里喊:“大生啊!你要死咧!一大早上,骂你大姑爷!”

大生分辩道:“我不是说他人是混账,而是说他说的话是混账话!”

陶大学气急:“你——你——你!”一边悻悻地骑着自行车走了!

  大生喃喃地说:“退掉!退掉!莫教人家为难!”

退亲算账

双方知会了媒人,邀请了表叔娘舅作证,准备找一个空闲时间把亲事退掉。苏北解除婚约,民间又叫“算账”,在有证人的场合,双方把订亲期间的经济来往账目算好了,该退多少钱,交割两清,男女双方以后各奔前程,再无来往。

大桃家执意要退彩礼。退亲这一天,大生邀请了一个堂叔,一个舅舅,来到大桃家了结此事。堂屋里空气平静而又沉闷。趁着长辈们叙谈期间,大桃对大生说:“我们到沂河堤上走一走吧!”大生无声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村头,上了大路,然后拐弯向北,肩并肩,一路沉默不语。等到过了沂南河小桥,俩人抬头凝望,不约而同地向对方伸出了手。他们手挽手,缓缓地登上了沂河堤。

沂河堤满坡都是葱茏的绿色,林间野花盛开,在他们眼里是一片模糊,泪水在他们的眼眶里打转。

沂河淌此时已恢复了宁静,一片片,一簇簇野菜争先恐后地在田间冒出头来,黄褐色的土地上铺上了一层绿茸茸的地毯,一望无际。那里又成了小生灵的乐园,它们在田野里嬉戏,安家,生活,繁衍。

成双成对的燕子在新沂河水面上翻飞,远方的密林深处,传出一声声鹧鸪悲凉的声音:“七咕咕,咕!七咕咕,咕!……”

芦苇丛中,玉米梢头,布谷鸟呼朋引伴,发出响亮的叫声:“郭哥,郭哥!”

大生想起了小时候经常唱的一首童谣:

“郭哥,郭哥,没有女人实难过!”

新沂河桥下,渔船上一对伉俪,男的在收小密网,女人家在摇桨。大桃对大生说:“你家的船,我要下去了!你——不会怨我吧?”

大生理解地说:“我不怨你!”

大桃柔声地说:“再找一个能干的,为你撑船掌棹。对你妹妹要好一点!”

大生哽咽:“我的小船,只怕容不下别人了!”

“要不,我们俩人一起走!离开家乡?!”大桃紧盯着大生的眼睛,期待着。

“唉,五里槐码头,只是一个传说。天下哪里能容得下我们?我家也离不开我。再说,你走了,你爸你妈气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们背上不孝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做人?”

私奔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这条路断了。

两个人,手挽手,在沂河堤上极目北望,他们不久前还在一起割麦,席地而坐,喝水吃干粮,一起到河边洗脸,那情景,宛如在昨天。在一起的时候,互相鼓励对方,安慰对方,关爱对方。起得再早,也不觉得困,收工再晚,也不觉得累。两个人在一起,安全,不感到害怕。无论到哪里,那里的天地就属于他们。

蓝天上白云飘飘,大堤上凉风习习,新沂河水东流而去,绵延无尽。“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沂河淌两岸长堤遥对,堤岸柳枝依依,拜揖迎送,如同分手告别的旅人。古有友人章台折柳相送,今有恋人沂河长堤话别。

二人泪眼婆娑,无语相对,默默地从沂河大堤上下来,到了沂南小桥,挽在一起的手又不约而同地松开了。

账目很简单,陶老旺已经算好。由于是女方悔婚,礼金全额退还。老旺掏出一张纸,细致地把数目说了一遍,双方亲戚、媒人都无疑义,钱已经准备好,只等大桃大生回来,当面宣告婚姻解除。

钱当面点给大生叔父,此时大桃已到厨房帮着做饭,大生进屋,老旺喊大桃过来和大生当面校口,说一句:“亲事不做了,仁义还在,以后各奔前程,互不诽谤,互不干扰。”

大桃紧抿嘴唇,一言不发,眼神分明是:“大生啊,不要急!回去后,再等等……”

大生和叔父舅舅即将跨出门槛离开时,大桃用擀面杖堵住了大门口:“今天谁也不许走,必须吃过午饭再走!”

双方的亲友面面相觑,老旺的脸色也很尴尬。解除婚姻,不吵不闹,不伤和气已经是难得,完事后都是各走各的,从来没有在一起吃饭喝酒这一说。大桃涨红了脸,情绪有些失控,激动地挥舞着擀面杖:“必须吃过饭再走!”

大桃心想:“心爱的大生,中午回去哪有心思吃饭,下午还要平整稻地,人是饭铁是钢,不吃饭怎么受得了?”

老旺圆场说:“今天几位老舅姑父,大老远来的,大生家也不方便,都是熟人熟事的,就在我家吃过再走吧!”

大生的舅舅和叔父,迟迟疑疑地把走到大场上的大生拉了回来。

席间上了酒,酒是洋河大曲,几位长辈相互敬了几杯。大桃今天破例,也敞开饮了几杯酒,面颊泛红,微微有了醉意。她站起身对大生的老舅叔父说:“舅舅、叔叔,今后难得在一起吃饭了!我敬你们两杯!”喝罢,又斟满,站起来对大生说:“大生,我俩在一起吃过饭,但是从来没有一起喝过酒,今天我们一起喝两杯!”大生端起面前的酒杯,大桃离席走过来,伸出手,挽住大生端杯的那只胳膊,然后举杯欲饮——这分明是新婚夫妻喝交杯酒的情形!大桃醉了!老旺惊呼一声:“死丫头,动也动不得!”大生急抽回手,正在上菜的大嫂用肩膀向大桃的胳膊一撞,“咣当”一声,大桃手中的酒杯落了地。

婚姻不成情义在

亲事退了。大桃下午没有到地里去,在家睡了半天,咽喉里好像塞了一个线团,心中好像打了一个结,一种说不清楚的疼痛在心口弥漫开来,一直向下深入到腹部,真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啊!古人说“愁肠百结”,大约就是这种感觉了。

扯不断理还乱的思念,像一根丝线拴着的鱼钩,晃晃悠悠地抛向东南方。大生,你要是一条鱼多好啊,把你抓回来,养在鱼缸里,天天看见你,好吃好喝供着你。

大生下午在稻地里平整土地,脑子一片空白,经常走神,只是凭着一种本能在操作,动作机械僵硬,好不容易忙到收工,回家饭也不想吃,父母和妹妹劝他,他耳朵里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墙角边抽烟。一条“玫瑰”牌香烟拆开,一根连着一根,一包接着一包,如果手里没有烟卷在燃烧,心里就发空没有了着落。深深地把烟雾吸进去,再吐出来。多少忧愁和思念,化作千万根尖刺利剑,向他的身体袭来,皮肤火辣辣地疼。眼前烟雾缭绕,这烟雾,好像一层铠甲,暂时抵挡和减轻了他的一丝痛苦;这烟雾,又好像一层纱帐,把他遮盖起来,让他有片刻机会躲避忧愁烦恼,得到一丝喘息。他的身体颓下来,缩下去,有一种后退的感觉,好像要逃到墙壁上,化作一张画,或者深深地藏进墙里。这推不开,躲不开的烦恼啊!

抽到半夜,舌尖舌根发苦,嘴巴发麻。他拎起一床被子,来到大场心的凉床上睡了下来,漆黑的夜幕重压下来,寒意透过被子,大生感到浑身冰凉,佝偻着身体,蜷缩着腿,心窝里好像被剜去了一块,肌肉一阵阵打着寒颤,一声控制不住的呻吟,从胸口到咽喉,千转百回,冲了出来,飘荡在打谷场上,那是男人的哭泣!时间,一切留给时间吧,也许只有时间才是最好的疗伤医生。

农村人不忙吃什么啊?大生和大桃,是没有多少时间去品尝失恋的痛苦的。他们匆匆地,草草地掩盖好心灵的伤口,又来到了稻田里劳作。

大桃和大生下田尽可能不走一路,一个走东边,另一个就走西边,收工时也尽量一前一后,避免在田头碰面。

大生家四亩水稻田,兄妹两人有点招架不过来。妹妹力气小,大生一个男子汉,弯腰插秧快不起来,各家各户的水稻田已经一片葱绿了,大生家的稻田还有一半是黄泥水。

大桃远远地看见大生上上下下地忙,心里有些酸楚难过,如果不是退了亲,这阵子正是大桃在那块地里大显身手的时候,如今,大桃一脚也插不进去了。

两个嫂子看见大桃望着远处出神,心里是理解和同情。二嫂子捅了一下大嫂子说:“我们去帮帮大生堂叔家,再让大生堂婶去帮大生家。我们直接去帮大生面子上不好看。过去一年多,大生帮我们做了多少事!”大嫂子说:“三倒拐?好吧!”接着又笑了, “三倒拐”是过去农村里面,三家青年男女转着换亲的一种陋习。横竖离不开婚姻二字,大嫂子说过又觉得不合适。

大嫂子二嫂子转身来到大生堂婶家的水稻田里,拿过秧苗就插。大嫂子说:“大婶子,要插完了吗?我们来帮帮你!”大生堂婶有点受宠若惊,眉开眼笑地说:“两个少奶奶吆,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哪里敢惊动你们两人哦!让我承受不起啊!”二嫂子把嘴巴向大生家水田方向一努,小声地说:“我们换工,你去帮帮大生家!”大生堂婶恍然大悟:“你两个活菩萨啊!真真是感谢你们哦!我那可怜的大侄子,我也想帮帮他家,就是腾不出手。今天幸亏你两个架势哦!”

大生的腰杆这几天疼得厉害,不时地直起腰,歇口气,放松放松,看到远处这一幕,心里明白了七大八。大婶子来到大生家水田,拿起秧苗,沿着尼龙线绳,很快就插了一大溜,大生和妹妹在后边学习着,紧跟着。一个下午,秧田就只剩下一小块了。明天兄妹俩再忙半天,插秧工程就完成了。

陶老旺站在田埂上,注视着这一切,没有吭声,心里隐隐感觉有点对不起大生。大生,毕竟坐过他家的上席(农村习俗,新女婿第一次上门,要做主人家酒宴的上席),大生这个小伙子,还是不错的,可惜……嗯,当断则断,不去想这个事了。




作者:张沂

作者简介:张沂,男,1970年8月出生,灌南县人,祖籍涟水张官荡,1993年毕业于淮阴师专化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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