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生生茶
作者：裴文翊
斟酌了几番的朦胧微雨，为青湿的纱雾搽了层涩涩妆颜。一撇一抹的山雾，拓了黛青的山色，故幻作绫的钛白缠上山腰。暮春扭捏俏盼的细雨，化作黄皮子棚上春蚕啮桑“啵啵”的声响。篱笆野草，泥丸犬吠，一桩桩家常的景色弄捻作一幕空灵的意象，着实是搭了端凳盯着水滩子上一圈圈波纹的好气氛。
雨水就在这个时候烹煮起万物的茶香。
门外的竹栏子嘎吱一响，就见母亲脚碾了泥泞的路子，脚步比寻常轻快。母亲从房里端出矮桌矮凳摆在黄皮子棚下，在桌上铺好了白布。
父亲是个知识青年，因为下乡的缘故被调去了云南。云南的普洱有名，父亲隔着几个月给家里寄信的时候会捎上一提七子茶饼。那茶饼被精心地里三层外三层包的严实，最后打开来是一油纸包着，一面贴着画帖，上面拓着考究的花样。这画帖常常被姐妹们争抢着收顽去，藏在属于自己的“百宝箱”里的暗格子里，就垫在香烟画下面。姐妹闲的时候拿出来比划谁收藏的最多最好看。
母亲用小刀划开了油纸，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块茶饼，仔细剥去了薄薄的一层白油纸。
房里的姐妹们早就听到屋外的动静，一个个都撒开腿跑出来，围在母亲的矮桌子边圆着眼珠子看。大家都在等待由普洱茶带来的难得的美味。
母亲用手不紧不慢地捻就着茶饼边缘，松的地方就簌簌地掉下些茶叶来。大伙儿就下巴撑着桌子边缘，看着母亲用白净的手优雅地搓下茶叶。黑黑的蜷成虾米状的普洱茶叶落在白净的布上，发出淡淡别致的香气。有小妹好奇地伸手去拈一丝儿的茶叶往嘴里塞，咬着茶叶尝尝味儿。等茶叶够泡的时候，就收起了茶饼用白油纸重新包好收紧扎起来，然后拢一拢白布上的茶叶，揪一小撮一小撮地放进一个大的陶茶器里。那陶碗原先是烫过洗净了的。从前有个专门腾出来泡茶叶的紫砂壶，长得像瓜瓢一样，壶面刻着工整的阴文，但是逃难的时候当做押票给了人，父亲还为此遗憾了很久。
母亲往茶壶里倒入一大勺的热水，却仅仅是温茶，作不得吃茶的数。舀片刻就把水倒了出来，再往茶壶里重新添上热水。这动作一气呵成，从收茶到倒茶，手势由缓过急，姐妹们一探头，茶壶里的面儿上就旋着刚刚舒展开来的茶叶。一股子的香气就描着热气的尖脚攀腾上来，酥酥的，用鼻子能感受到普洱茶醇厚的力道，凛冽，却又含蓄。原本作尸状的茶叶被水点燃，被赐予另一种活着的状态展现在茶壶这小小的天地里，又辗转滑入茶碗里头，化作绽开在舌尖上的茶春。
母亲在摆茶碗的时候会叫她的孩子去后院里掐石斛的花，自己则腾身往厨房里走，把藏在柜子高头的小月饼拿出来。母亲在盛完茶后偶尔会往茶里撒上点盐巴，摞下一两朵石斛花。姐妹们帮着母亲摆好了，站在一边等她点头才能上去。
金汤一般的茶色，咪一口是通透的甜味。那个时候喝普洱，权当是奢侈的清闲。姐妹们不懂喝普洱的暗窍，只当做喝苏打水顽一般混着吃食咕咚下肚。喝完后就腆着肚皮与村里的其他孩子撒野去了。
母亲则半躺在藤椅上，边喝着茶，边把父亲的信细细展开，半眯着眼反复看好几遍。再回头看看那帮耍在一起的孩子。盛茶的茶碗就搁放在蚕沙枕头上，就着茶香渗进枕头里，晚上枕着就更易入睡，睡得安稳。
雨语滴答，敲落瓦檐上一连串的静默。茶香遁着蹙然的雨步销在萧凉的薄气里。
在我浅浅的意识里，塞满过些许东西。普洱给了那段日子糊一样的梦境，牵扯出的，不仅仅是点了几摞寡馅儿的小饼，一块敲了酸的菊花豆腐，还是在汤里打着转的石斛花，还有那一遍遍梳理还是那么清苦清苦平淡平淡的雅日子。贯穿了那段雅日子的，是那罐被母亲束之高阁的普洱茶饼。曾经沐浴在阳光下的茶叶，被掐断了扔进了袋篮里头，算是结束了叶子此生。经过了反复的揉捏与曝晒的修行，蜷紧了干瘪瘪的骨架，反而发酵了叶子灵魂深处孤独的芳香，敲弹出独有的韧度。人生也不是这番模样么。被催促着经历几场风雨，奔走于寡淡单薄的人情世故里，渐渐蒸发走了饱满的念想。等灵魂变得干瘪却精浓、悠远而细腻的时候，冲上一壶滚烫的人生路坎儿，骨子里对生活的精致和韧度就在悠悠的香气里延展到各个角落。
母亲就是这样的。对于她来讲，那份从远方寄送来的普洱的味道，在她凄涩的日子里难得的用来泡发寂寞的。遇了为难人的家伙，或是爬不过的坎儿，母亲总会默默地泡上一壶，不为别的，只是在想：还有些好东西在等着我们去用完呢。所以眼前的那些难，也是在等着人们去挨过。在我们眼里，那就是母亲生活的另一种高傲的姿态。生命没有缝隙，茶香怎么能渗透进去呢？
许多年以后，和友人去逛西湖的时候，他掏出一盒普洱，说铁观音喝腻了吧，尝尝正宗的普洱。我看了一眼。散茶？不喝。那不是矫情，只是再掏出陈年的普洱，也不过是美人痣，还是众多美人痣里的一种。品普洱绝不是肤浅地回味它的味道，赞美它独特的韵味，所有的茶不都有这种特性么？而是在给自己的烙深一层同化：它曾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现在，我也融入到它的生命中。人间仅此一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