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文章通过厘清史学相关概念的提出、流变、衍化,以及新旧概念的更替,梳理出史学学术话语的核心。同时回顾对中国古代史学概念史,也使得古代史学话语体系更加清晰,由此牵连起各个时代的学风和史学事件,形成一个完整的思考网络。 摘要 中国古代史学经历两千多年的发展,在自我表达方面形成了大量的概念。古代史家界定概念的方式主要有四种:直接定义、概括特征、举例证、打比方。概念的出现与运用都离不开具体的时代背景、立场与语境。概念传递出史家的诉求与关切,寓含特定的学术价值。按照我们对学术话语衍生次序的理解,大致可作这样的排列:一般语汇、常见词汇、关键词、术语、概念、范畴、话语。回顾中国古代史学概念史,可知概念化是史学从实践层面走向理论阐释的一个重要环节。史学繁荣的时代,往往是概念的井喷期。大致从隋唐时期开始,史学概念史进入了新阶段,表现为若干相关联的单一概念构成概念群,在史学话语体系中获得了更强大的表现力和更丰富的内涵。厘清史学概念史上新旧概念的缘起与流变,无异于对古代史学话语变迁的一次深度梳理。在这样回环往复的厘清与辨析中,古代史学话语体系也逐渐显现出它清晰的轮廓。 关键词 概念;史学话语;刘知幾;核心要素;建构 作者简介 刘开军,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教授。 出处 《江海学刊》2020年第5期,第173-179 255页。 中国古代史学经历两千多年的发展,在自我表达方面形成了大量的概念。这是史学话语体系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因为有了概念,才有了以简驭繁、表达抽象认识与理论思考的学术工具、话语符号。而缺乏概念,则意味着学术表达的苍白与涣散,也就没有成熟的学术话语可言。既有的概念史研究热度不减,已涌现了一批可观的成果,指向大体有二:一是引入以源出德国的概念史为主的域外相关研究;二是对近代中国的思想、文化与政治概念的探讨。研究者称:“我们进行概念史研究的目的不是为了慎终追远,探讨中国传统的知识形态,而是要探讨17世纪,特别是19世纪以来中国乃至东亚近代知识空间形成之问题。”探讨近代以来的概念及其相关问题,对于认识近代中国的知识系统与话语体系固然重要,而对古代史学概念作慎终追远的探究,对认知中国古代史学话语体系也尤为迫切。 概念界定的四种方式 古人赞誉优秀的史学家,称为“良史”,评价史书记载真实可信,叫做“信史”;相反,记事失实,则属“曲笔”,因为某些政治原因而记载隐讳,当归于“回护”,若是有意失真,那就是“秽史”,简直不堪入目了。谁也无法否认,中国古代史学家善于提出并运用概念表达他们对史学的理论思考。这些概念构成了一个看似杂乱实则有机联系的话语体系。在这个复杂的问题中,我们首先关心的是,这些概念最初是怎样被界定的,它们以何种形态存在于古代史学话语体系中。由目前所能确认的概念入手,梳理它们被提出与解释的过程,大致可以归纳出以下四种主要的界定方式。 舞词弄札,饰非文过,若王隐、虞预毁辱相凌,子野、休文释纷相谢。用舍由乎臆说,威福行乎笔端,斯乃作者之丑行,人伦所同疾也。亦有事每凭虚,词多乌有: 或假人之美,藉为私惠; 或诬人之恶,持报己仇。 刘知幾不是采取“所谓曲笔者”云云这样的句式,而是指出它的若干特征,包括“舞词弄札,饰非文过”“用舍由乎臆说,威福行乎笔端”和“事每凭虚,词多乌有”。北宋官修的《册府元龟》解释何谓“秽史”,也采取了这样的方式:“因嫌而沮善,渎货以隐恶,或畏威而曲加文饰,或徇时而蔑纪勋伐,恣笔端而溢美,擅胸臆以厚诬,宜当秽史之名。”不管是“沮善”,还是“隐恶”,抑或“曲加文饰”,肆意“厚诬”,所说的都是“秽史”的主要特征。经过这般解说,“曲笔”“秽史”的指向也就明确了。“撰述”与“记注”是章学诚提出的一对重要概念。但章学诚也不曾径直给出二者的定义,而是耐心地解释:“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决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在这里,章学诚没有直接说“撰述”是什么,“记注”是什么,但他又一直在探讨它们到底是怎样的。“撰述”对应“圆而神”“知来”“例不拘常”;“记注”对应“方以智”“藏往”“体有一定”。通过这些特征的限定,明确了“撰述”与“记注”的内涵及其区别。可见,准确提炼概念的特征,也就抓住了它的内核。后人则可以根据这些特征,实现概念与所指之间的匹配。 第四,打比方表达对概念的认识。 这是刘知幾的智慧。他用愚者营生的尴尬和巧妇面对无米之炊的无奈比喻有学无才和有才无学,把原本抽象的概念具象为日常见闻,打个比方就回应了疑惑与不解,并且“时人以为知言”,可见这个比方非常成功。刘知幾解释“史例”:“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以国法喻史例,史例之意及其重要性不言自明。吴缜接着说:“史之义例,犹网之有纲,而匠之绳墨也。”吴缜借“网纲”和“绳墨”比作“史例”,与刘知幾异曲同工。就连长于抽象思维的章学诚,也是打比方的高手。他在分析“独断之学”和“考索之功”时,就说:“独断之学,非是不为取裁;考索之功,非是不为按据。如旨酒之不离乎糟粕,嘉禾之不离乎粪土,是以职官故事案牍图牒之书,不可轻议也。”“独断之学”和“考索之功”不是一目了然的概念,但“旨酒”与“糟粕”、“嘉禾”与“粪土”之喻,却使它们变得不那么难于理解了。不过,这还算不上章学诚譬喻的经典。他讲“文辞”和“志识”,竟接连打出七个比方,堪称以比喻疏通概念的典范:“譬彼禽鸟,志识其身,文辞其羽翼也。”“文辞,犹三军也;志识,其将帅也。”“文辞,犹舟车也;志识,其乘者也。”“文辞,犹品物也;志识,其工师也。”“文辞,犹金石也;志识,其炉锤也。”“文辞,犹财货也;志识,其良贾也。”“文辞,犹药毒也;志识,其医工也。”章学诚笔下的“禽鸟”“三军”“舟车”“品物”“金石”“财货”“药毒”之喻,对史家文辞与志识的主次关系和角色作了精到的描述。打比方的阐述方式,固然缺乏理论色彩,但却不能据此视之为缺陷。因为直接定义也好,比喻也罢,只要能够界定概念,并使他人理解和接受,也就行之有效,无所谓优劣。 概念背后的意蕴 初步讨论古代史学概念史,会形成这样一种认识:古代史家非常重视概念的审慎与准确,在“属辞”上用心良苦。如所周知,吴缜把自己的心血之作命名为《新唐书纠谬》,但这并不是最初的书名,此书原名《新唐书正谬》。为什么把“正谬”改为“纠谬”呢?“以未尝刊正,止是纠擿谬误而已。”吴缜为了名实相副,考虑到概念的准确性,最终确定了“纠谬”一词。他不仅给这部力作取了一个恰当的名字,而且为宋代以后的史学提供了一个重要概念——纠谬。清人牛运震就效法吴缜,作《读史纠谬》。王鸣盛是继吴缜之后又一位具有概念审慎自觉意识的史学家。“商榷”一词早在《史通》中已屡见不鲜。刘知幾“以载削余暇,商榷史篇,下笔不休,遂盈筐箧”,认为“若愚智共了,固无俟商榷”。到了清代,“商榷”一词沿用既久,近乎史学常识,但王鸣盛使用这个概念时,仍用心考辨一番: 王鸣盛广征博引,梳理“商榷”作为一个词语的发展史,辨析了“商榷”的含义。最后,王鸣盛将书名定为《十七史商榷》,表现出史家对使用概念的郑重其事。 概念的出现与运用又离不开具体的时代背景、立场与语境。“谤书”概念的萌芽与出现即是这样一个有力的证明。永平十七年(74),汉明帝命小黄门赵宣传问班固、贾逵等人,《史记·秦始皇本纪》末所引贾谊《过秦论》对秦亡的评论“宁有非耶?”班固直言贾谊和司马迁所论“非是”。从事情的结局可以揣测,班固的答案与汉明帝不谋而合,或者说引起了汉明帝的兴趣。因为他很快被明帝召入宫中,以便围绕这个问题作更深入的问对。这就是东汉历史上有名的云龙门对策。当汉明帝追问班固何以那样指摘司马迁时,班固“具对素闻知状”,可见他对司马迁评价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对于班固的回答,汉明帝显然很满意,但又意犹未尽,“诏因曰:‘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相比之下,司马相如虽“洿行无节”,但“至于疾病而遗忠。主上求取其书,竟得颂述功德,言封禅事,忠臣效也”。据此,汉明帝判断司马相如“贤迁远矣”。君臣从秦亡论断的是非说到司马迁作史的政治倾向,重点在于批判司马迁对汉朝的“微文刺讥”,这已涉及臣子是否忠于朝廷的问题。为了突出这一点,明帝还引出司马相如的“忠诚”来反衬司马迁的“贬损当世”。那么,班固为什么特意把汉明帝关于司马相如和司马迁的评论记录下来呢?原来是为他撰写《典引》创设氛围,使自己撰写一篇歌颂汉朝功业的文章显得水到渠成。云龙门对策和汉明帝、班固君臣间的这次宫中问对已含有后世“谤书”思想的萌芽。从这时开始,它就不是一个单纯的学术问题,而是一个政治命题。 至东汉末年,遂有王允的“谤书”之说。那么,王允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提出“谤书”,又是如何运用这一概念的呢?且看他这番话的具体语境。裴松之《三国志注》引谢承《后汉书》记载此事: 蔡邕在王允坐,闻卓死,有叹惜之音。允责邕曰:“卓,国之大贼,杀主残臣,天地所不祐,人神所同疾。君为王臣,世受汉恩,国主危难,曾不倒戈,卓受天诛,而更嗟痛乎?”便使收付廷尉。邕谢允曰:“虽以不忠,犹识大义,古今安危,耳所厌闻,口所常玩,岂当背国而向卓也?狂瞽之词,谬出患入,愿黥首为刑以继汉史。”公卿惜邕才,咸共谏允。允曰:“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戎马在郊,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后令吾徒并受谤议。”遂杀邕。 范晔的《后汉书》也记叙此事,文辞略有出入,可与谢承所载相参互: 及卓被诛,邕在司徒王允坐,殊不意言之而叹,有动于色。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天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邕陈辞谢,乞黥首刖足,继成汉史。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太尉马日磾驰往谓允曰:“伯喈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且忠孝素著,而所坐无名,诛之无乃失人望乎?”允曰:“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蒙其讪议。” 王允杀蔡邕,找了一个极其正当的理由:蔡邕身为臣子,得知贼子董卓被诛,却“怀其私遇,以忘大节”,哀形于色,与逆贼何异!但蔡邕有史才,亦有撰写汉史之志。公卿多为蔡邕求情,希望王允能赦免蔡邕以作汉史。此时,王允才说出真实意图,他所担心的正是蔡邕日后撰写汉史,对“吾党”有所“讪议”。为了证明自己的隐忧并非多余,王允引司马迁作《史记》为证,说:“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王允以大义为名杀掉蔡邕,却不能说没有私心。他批评《史记》,意在阻止蔡邕也撰写一部“谤书”。可见,王允提出“谤书”这个概念,带有很明显的政治色彩和顾忌个人身后名的意图。在这个概念背后,是王允的政治立场和个人利益。在班固的时代,讨论《史记》“贬损当世”,还是一代帝王的意志;而至东汉末年,指斥《史记》为“谤书”的,则换成了乱世权臣的口吻。 概念与话语建构 按照我们对学术话语衍生次序的理解,大致可作这样的排列:一般语汇、常见词汇、关键词、术语、概念、范畴、话语。概念也可以分为:特定概念、基本概念与核心概念。概念高于术语,而核心概念往往包含了范畴。概念的形成需要思想和语汇的双重提炼。概念浓缩着古人对史学要素、要义的理解,既是古代史学的自我形塑,也是今人理解古代史学的重要媒介——引领人们走进古代史学家的思想世界。 大致从隋唐时期开始,史学概念史进入了新阶段,表现为若干相关联的单一概念构成概念群,在史学话语体系中获得了更强大的表现力和更丰富的内涵。直书、公心与秽史、曲笔、回护形成一个关于史家叙事原则的概念群;沉潜、考索之功与高明、独断之学构成一个关于史家类型与学问门类的概念群;正史、国史、野史、家史、方志构成一个关于史书类别的概念群;简要、冗繁、驰骋、浮词等构成了有关史家文辞的概念群。在这些概念群中,概念与概念之间相互参照,彼此关联,它们的解释力和表达效果都远远超过了单一概念意蕴的局限性和有限性,在古代史学话语中具有不可替代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