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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瓶儿与家人生死话别一章，称得上是中国传统章回长篇小说各类题材文本中，最为精彩的篇章之一。 且看笑笑生的描写：李瓶儿先向西门庆安排自己身后的事： 奴今日无人处，和你说些话儿。奴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死了，也是做夫妻一场。谁知道今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指儿子）死了，奴又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了。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第六十二回） 这番话说得西门庆心中悲切，他一边要人向衙门告假陪李瓶儿几天，一边对李瓶儿说些安慰的话，告诉瓶儿已派人去买最上等的棺材板，冲一冲晦气。 李瓶儿眼见西门庆为她做的一切，不禁拉着他的手点头道：“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你惹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 西门庆听到这里，心中已是大恸，犹“如刀剜肝胆，剑挫身心”。西门庆为何如此伤心？因为在他的生活里，从没有哪个女人为他的家庭生计作过这样细致长远的考虑。 李瓶儿对西门庆的关爱直以朴实的话语道出，那份款款深情包含其中。李瓶儿自嫁进西门府，对西门庆要求的少付出的多，西门庆对此是再明白不过了。 到了晚夕，李瓶儿不让西门庆陪她，她需要时间来安排其他家人。西门庆走后，李瓶儿把箱中衣服和银饰拿出来，预付给王道姑，作为死后为她诵经的钱。 接着叫来老家人冯妈妈，给了银子、绫袄、绫裙和银首饰，说道："老冯，你是个旧人，我从小儿，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这一套衣服，并这件首饰儿，与你做一念儿。这银子你收着，到明日，做个棺材本儿。你放心那房子，等我对你爹（指西门庆）说你只顾住着，只当替他看房儿，他莫不就撵你不成？” 交代了冯妈妈，又叫过奶妈如意，给她绸衣、绸裙和绫披袄，还有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哥儿死了……不想我又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也不打发你出去了，就叫接你的奶儿罢。这些衣物，与你做一念儿，你休要抱怨。” 如意本是无处可去之人，李瓶儿的安排自是叫她感激涕零的。最后，李瓶儿对她房里的两个丫鬟，也做了十分周到的安排。 直到吴月娘来看她时，病势已很沉重的李瓶儿，还不忘对每个人有所交代，尤其不忘对吴月娘进行忠告，她悄悄对吴月娘说道：“娘到明日好生看着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第六十二回） 李瓶儿这话吴月娘当然是心领神会的，李瓶儿临死前的这番忠告是对吴月娘把无人问津的她接进西门府中的报答，是对吴月娘在后来的岁月里关照她的报答。 李瓶儿临死终于把她对潘金莲的怨愤转变成了吴月娘认真防范潘金莲的警惕之心。这也埋下了潘金莲在西门庆死后，终被吴月娘赶出西门府家的根源。 是夜，李瓶儿与西门庆最后的话别时间到了。笑笑生写出了让人不禁动容的场面： 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咽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 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要少亏了她的，她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 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得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只顾的苦口说你？” 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第六十二回） 真是生离死别的感人一幕。李瓶儿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时的她真是心有千千结，就在这弥留之际,心里放不下的还是西门庆和西门府的家事。 当西门庆听完李瓶儿这些体贴入微，感人肺腑的临终叮嘱，自然是忍不住要顿足痛哭不已。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此时的西门庆已成了泪人儿，面对哭泣不已的丈夫,李瓶儿只得宽慰他，说自己不会立刻死去，让劝西门庆到吴月娘房里歇一歇。 此一别后，但等西门庆再见到李瓶儿时，她已永远的离开了这个让她爱，让她恨的悲情世界，也留下了她说不尽恩与怨的长长故事。 在这一章节中，笑笑生以细腻朴素地笔法，描画了李瓶儿与众家人生死离别的感人场面。活现出李瓶儿温柔、善良、多情、重义、和顺的美好品格。面临着死神的渐渐来临，李瓶儿更多牵挂的不是自己，而是与她一起生活过的人。 李瓶儿对家仆,不仅了解她们此时此刻的心思，还为她们考虑到了今后的出路问题。李瓶儿对老家人冯妈妈而言，她就像女儿；对奶妈子如意儿，她像对姐妹；对小丫鬟们，她更像位母亲。 通过写李瓶儿对这些家人在自己身后细致周到的安排一节，可充分说明一点，即李瓶儿在平时就很关注这些人的生活状况，很有心地把她们的喜乐哀愁记在心里。否则，李瓶儿在临死前的短暂时间里，也不可能做出如此周密而长远的安排。 李瓶儿把自己临死前所有的一点精神、一点力气都无所保留地给了这些在她生活中亲近过的人。难怪她们哭瓶儿之死，哭得如丧考妣，难怪西门庆在李瓶儿死后很久很久，还心里阵阵作痛。 面对死亡还记挂着要对生者有所交代和安排，要完成自己活着的最后一份责任，这不能不说是一份高贵的人品。 在中国小说史上，描写生死离别场面比较精彩的，在《金瓶梅》之前有《三国演义》中的刘备白帝城托孤；在《金瓶梅》之后有《红楼梦》中的秦可卿和林黛玉之死。 但就笔墨的集中，铺陈的尽致，描写的细腻真切，以及从对众多人的临终嘱托的全面看，能如此明晰地表现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亲疏远近，写得“一笔不苟，层层描出”而言，就悲剧场面的情感张力而论，《金瓶梅》中的“李瓶儿之死”是写得最好的。 后来的《红楼梦》在这类事件的书写手法上对之继承，也是显而易见的。 李瓶儿之死敲响了西门家族败落的第一声丧钟，《红楼梦》写秦可卿之死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尤其是写西门庆为李瓶儿居丧和出殡的隆重场景的描写，与西门庆死后丧事办得杂乱也简陋的对比手法，在《红楼梦》中的描写技巧上也是有所借鉴的，如写秦可卿丧葬场面极为奢靡和盛大，与贾母的丧事办理得简单又无序都是运用了对比的手法。 当然，《红楼梦》毕竟还有着叙述上许多的创造、发展和升华，比之《金瓶梅》是更为精致和典雅的优秀古典长篇章回小说。 回顾李瓶儿短暂又可怜的一生，可知她曾经历了两次生死关头： 一次是因相思成疾，命在旦夕之时，被蒋竹山救活，为感救命之恩而嫁与蒋竹山，并以这次婚姻为开端，最终实现了她对西门庆的情爱表达。 李瓶儿能被蒋竹山救活，那不仅是因为蒋竹山的医术神妙，更为要紧的是因为蒋竹山还能喜欢她这样一个没了依靠的女人，这使她感到有活下去的希望。 很显然，李瓶儿对生命意义的认定与潘金莲十分的不同。李瓶儿身上表现出来的自信多于自卑，自爱多于自哀。 李瓶儿不仅要求表面的社会地位，她更要求女性的实质性体现。李瓶儿追求的是做爱人的妻子、做孩子的母亲，惟此方能体现她的生存价值。 李瓶儿做花子虚的妻子，她不爱也得不到爱。李瓶儿做蒋竹山的妻子，她不爱却被人爱。只有嫁给西门庆是李瓶儿的所爱，她虽为西门庆受尽凌辱，饱尝委屈，但她终于做成了西门庆的妻子，她对此无怨无悔。 李瓶儿为西门庆生下儿子，成了母亲，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她满足了，她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女人。这就是笑笑生笔下的李瓶儿——普普通通的女人心肠。 在李瓶儿的生命里，惟有情爱，惟有孩子。情爱与孩子就是她的生命线，无论失去其中的哪一个，都会戕害到她的生命，使她的生存失去意义。 这一次孩子死了，不能复活，李瓶儿也就再救不活了。爱她也罢，恨她也罢，人总该有个属于自己的最后归宿吧！ 李瓶儿的悲哀不只属于她个人，作为爱情的化身，只要这世界上还有求之不得的爱，李瓶儿式的悲哀自会具有相当普遍的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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