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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怀明:他有这种雅量(纪念蔡元培《石头记索隐》出版百年之六)

 古代小说网 2020-11-29


蔡胡争论之后,胡适得到学界较多的支持,蔡元培则明显居于下风。不过,蔡元培后来虽然不再撰文直接进行反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认同了胡适的观点。相反,他还颇为坚定地保留着自己的意见。

《红楼梦本事辨证》

1926年,蔡元培在为同乡寿鹏飞《红楼梦本事辨证》一书写序时表明了这一点:“先生不赞成胡适之君以此书为曹雪芹自述生平之说,余所赞同。”[1]

1937年,在阅读《雪桥诗话》一书时,他联想到《红楼梦》中的一些人物,基本上仍是延续《石头记索隐》的思路[2]。

在止笔于1940年2月的《自写年谱》中,他再次声明:“我自信这本索隐,决不是牵强附会的。”[3]这话显然是针对胡适的批评来说的。

胡适先生

对此,胡适感慨颇多,1961年2月18日,他在与胡颂平的谈话中这样评说蔡元培:

他对《红楼梦》的成见很深,像寿鹏飞的《红楼梦本事辨证》,说是影射清世宗与诸兄弟争立的故事,我早已答覆他提出的问题。到了十五年,蔡先生还怂恿他出这本书,还给他作序。可见一个人的成见之不易打破[4]。

在1961年2月16日的日记中,胡适还写道:

《胡适日记全编》

半夜看会稽寿鹏飞(字榘林)的《〈红楼梦〉本事辨证》。(商务民十六年六月初版,十七年六月再版——比俞平伯的《红楼梦辨》销的多多了!)寿君大不满于我的‘自述生平’说,而主张此书为专演清世宗与诸兄弟争立事。

其说甚糊涂,甚至于引胡蕴玉《雍正外传》一类的书!但书首有蔡孑民先生的短序,题‘十五年六月三十日’,其中说:‘先生不赞成胡适之君以此书为曹雪芹自述生平之说,余所赞同。’此序作于我《答蔡孑民先生的商榷》(十一.五.十)之后四年[5]。

胡适对蔡元培的执着感到有些不解,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真正说服蔡元培。人都是这样,在说着别人固执的时候,自己也许更固执。

蔡元培纪念邮票

蔡元培虽然并不认输,对自己的观点坚持了一生,但他对新红学的印象也相当不错,这可以从他与胡适密切的交往中看出来。

从当年两人的争论来看,基本上是在平等友善、随时沟通的气氛下进行的,虽然学术观点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但不失君子之风,相对于后世频繁发起却没有结果、由学术论争屡屡演变成人身攻击的诸多红学论争,它可以为学界提供许多值得思考的东西。

胡适在进行论辩时,曾引用亚里士多德的如下一段话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讨论这个学说(指柏拉图的《名象论》)使我们感觉一种不愉快,因为主张这个学说的人是我们的朋友。但我们既是爱智慧的人,为维持真理起见,就是不得已把我们自己的主张推翻了,也是应该的。朋友和真理既然都是我们心爱的东西,我们就不得不爱真理过于爱朋友了。”[6]

蒋梦麟、蔡元培、胡适、李大钊合影

胡适晚年在回顾这场争论时,曾颇有感慨的说:“当年蔡先生的《红楼梦索隐》,我曾说了许多批评的话。那时蔡先生当校长,我当教授,但他并不生气,他有这种雅量。”[7]

最能说明这一点的一件事是发生在此间的一个小插曲。

在两人论争期间,蔡元培帮胡适借到了其久寻不遇的《四松堂集》刻本,为胡适解决了有关曹雪芹生平的一些问题,胡适为此很是兴奋,在《跋〈红楼梦考证〉》一文中写道:“我寻此书近一年多了,忽然三日之内两个本子一齐到我手里,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8]

《四松堂集》

不仅如此,蔡元培还对考证派另一位主要人物俞平伯的著作表示欣赏,在1923年4月5日的日记中,他这样写道:“阅俞平伯所作《红楼梦辨》,论高鹗续书依据及于戚本中求出百十一本,甚善。”[9]

同样,胡适也把《雪桥诗话》借给蔡元培,让他了解其中所载曹雪芹的情况。

两人的这种雅量和胸怀是后世许多学人无法企及的,堪称典范之举。

《雪桥诗话》

蔡元培日后回忆到这件事时,颇有些今昔之叹,如他在1937年4月11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忆在北平时,曾向胡适之君借阅初、二集,然仅检读有关曹雪芹各条,未及全读也。” [10]

坚持个人的意见,同时也不排斥其他人的见解,蔡元培的治学态度还是颇为开明的,认识到这一点,才能见及其全人。

老实说,这种胸怀不是谁都有的,能遇到这样的对手,对胡适来说,也是一种荣幸和福份。

反观后来的红学界,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动不动就吵得鸡飞狗跳,反目成仇,难免让人生出今不如昔之叹。

北京大学出版社版《石头记索隐·红楼梦考证》

尽管蔡元培的许多具体红学观点在今天看来是站不脚的,但他决不该受到嘲笑和指责,以他在当时的身份和声望,能花费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来为稗官野史《红楼梦》写一部专著,这本身就是一件大书特书的事情,可谓开风气之先,它客观地扩大了《红楼梦》在社会上的影响,对后来的《红楼梦》研究具有可贵的倡导和启发意义。

何况他的研究态度是十分严肃、认真的,其方法上的错误也是有根源的,并非仅仅是其个人资质和学识存在问题就可以解释的,这是中国学术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过程中必然出现的一个现象。

绍兴蔡元培故居

胡适的许多红学观点后来也被证明是错误的,但这丝毫无损于其在红学史上的开创地位。可见观点的正确与否并不是最重要的。人们能以此评价胡适,也就应该以此眼光来评价蔡元培。

放在红学史的大背景下进行观照,说蔡元培是现代红学的先驱者,这个评价应该还是比较公正、客观的。

蔡元培题扇面

蔡元培曾为刘思谦题写扇面,摘录陆游《烟波即事》诗,其中有一句“最是平生会心事”,笔者觉得它颇能反映其撰写《石头记索隐》的心态,就将其作为本文的题目。

注释:

       [1]蔡元培《红楼梦本事辨证》序,载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五卷第73页。

       [2]参见蔡元培1937年3月20日日记,载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十七卷第22-23页。

       [3]蔡元培《自写年谱》,载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七卷第317-318页。

       [4]宋广波编校注释《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全编》第427页。

       [5]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8第 757页。

       [6]胡适:《跋〈红楼梦考证〉》载宋广波编校注释《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全编》第204页。

       [7]胡适一九六一年二月十八日与胡颂平的谈话,载宋广波编校注释《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全编》第页。

       [8]胡适《跋〈红楼梦考证〉》,载宋广波编校注释《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全编》第427页。

       [9]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十六卷第201页。

       [10]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十七卷第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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