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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强:天砚(新人文小品小说)

 古代小说网 2020-11-29

01

丫鬟秀岚对程夫人说:“夫人管管小二,都十二岁了,还整天和一帮熊孩子掏土挖洞。家里那么多砚台不用,随便挖出块石头,却说掘到宝贝了,什么里外都是小星星,什么敲起来有响声。哪块石头敲了不响?老爷也夸说是天砚,是文字之祥,太惯着他了。”

程夫人笑道:“他高兴挖,就让他挖吧。左不过比别的孩子多挖几年,也没见谁老了还挖的。”

秀岚撅着嘴说:“他是高兴了,满身泥土的衣服却太难洗。”

这时,外面传来苏轼的声音:“秀岚,晚上还做赪尾鱼哈,再摘些新鲜的春菜,雨天的香荠、青蒿太好吃了。”

程夫人又笑道:“你看,让他听去了吧,又折腾你。”

02

一日,秀岚正在熨衣服,忽然脚下的地陷了下去,差一点掉进几尺深的坑中。幸亏她扶住案头,才没有摔倒。

程夫人听到秀岚的叫喊,从里间出来,只见坑中有一块乌木板,秀岚揭开木板,露出一个陶瓮,不由地叫起来:“瓮里有宝贝!”

苏轼听到动静,也跑过来看,兴奋地喊道:“妈妈你听,里面好像有响动,一定是谁埋的财宝要出世了!”说着就要跳进坑里挖。

程夫人连忙拉住道:“赶紧埋上。不是我们的东西,动不得!”

03

程夫人的侄子程之问听说此事,就去劝姑姑:“古人说得好,饶君且恁埋藏却,煞有人曾作主来。不管谁埋的,姑姑发现了,就是姑姑的。姑姑若不愁钱,就让侄儿挖。挖出来,少不得还凭姑姑作主,分我一点辛苦费就行了。”

程夫人说:“你听错了,并没有这事。纵有,里面也未必会如你所愿。”

程之问说:“姑姑娘家大富,不在乎钱。可是将来两个哥儿应试,也需用钱。姑姑也该替他们想想。”

程夫人说:“他们的前程,须自己努力。家财有余,不一定是福。搞不好,倒让孩子们不思进取。”

程之问见话不投机,便不多说。

04

不久,苏家从城中搬出去了。

程之问忙去找房东,租下了这所房子。当夜就在里面挖,挖出了一丈多深的大坑,也没找到陶瓮。他筋疲力尽地坐在坑中,觉得自己真是被坑了,说不定姑姑早就挖了,只是不说。要不就是丫鬟背着姑姑挖了。再不然就是房东收房后,挖了再租。哪里还轮得到自己?平白折了一年的房租。越想越恼,气病了一个月。

程夫人听到此事,对苏轼说:“如果你挖,你就是之问。”

苏轼说:“不挖,如何知道有没有?”

程夫人说:“可是,你先要想明白,你确实需要你挖的东西吗?”

05

十几年后,苏轼出任凤翔签判。扶风开元寺有很多古画,他经常独自骑马去看,有时一看就是一整天。

寺中老僧对苏轼说:“学士气度不凡,一看就是高人。贫道有一方,能以朱砂化淡金为精金,可惜一直未遇可传之人。今见学士,正可传者。”

苏轼说:“我不需要金子。虽得之,也没啥子用。”

老僧说:“正因为学士不好此术,才是可传之人。”说着,就像很多被学问憋坏的老师终于遇到个得意门生一样,不由分说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地向苏轼介绍起他的化金方。

陈希亮知府听说此事,对苏轼说:“这个和尚惫懒,我知其有此方,求而不与,你却不求而得。不如把方子给我吧。”

苏轼虽然有些顾虑,但陈希亮是前辈上司,脾气很大,平日因公事没少和他顶撞,不想为这点小事再得罪,只得告诉了他。

06

其实,因为身体不强健,小病不断,苏轼对养生炼丹之术更感兴趣。

妻子王弗对他的阳丹阴炼、阴丹阳炼之类做法很不以为然,对苏轼说:“都说你聪明,为什么有时候傻起来像个瓜娃子?真有什么人给你丹砂,你敢服用吗?”

苏轼想了想说:“固不敢服。”

王弗又问:“既不敢服,又何必炼?”

苏轼说:“好多事都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干的。”

有一天雪后,房前古柳旁,只有一块一尺见方的地上没有积雪。天晴时,忽然又拱起一个几寸高的土包。苏轼想起刚来时听到的一个传说,有个士兵,在不远处的东岳真君观松树下,看到树根有个洞被补塞住了,便用长矛捅了捅,忽见一团火焰般的东西,从补塞处窜出,又钻进土里。观中老道得知,捶胸顿足说:“那是我藏丹砂的地方,已三十年了啊。”改日再挖,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老道为此怅恨成疾而死。苏轼猜想,老道的丹砂说不定就窜到了古柳旁,因为热度高,所以上面才没有雪。想到这里,就要动手挖。

王弗在小轩窗前正梳妆,见苏轼满屋子找挖掘工具,便淡淡地说:“要是老夫人还在,肯定不让挖。”

一句话让苏轼又想起母亲当年的教导,静下心来,深感惭愧,便打消了挖的念头。

07

苏轼贬官黄州,被安置在定惠院东的一处老房子住。搬进去时,朝云说:“相公还记得吗?江南人搬家,喜欢做盘游饭,把鱼肉猪内脏之类的,埋在饭中,让丫鬟用筷子挖出来,叫做掘得窖子。我今天也做一个这样的饭。”

苏轼笑道:“原来你还是个小财迷啊!我想起一个小故事,从前有人盗墓,竭尽力气,才挖通了墓穴,只见一人裸坐其中,对盗贼说:‘你没听说这是首阳山?我乃伯夷,穷得叮当响,焉有物邪?’盗贼失望而去。又去另一座山挖,刚挖了一半,前日裸衣男子,又拍他的背说:‘别挖了,别挖了!这是舍弟的墓!’黄州这穷乡僻壤的破房子,焉有物邪?”

朝云说:“你几时也这样扫兴了?都说吃东坡肉,难不成是把你吃了?不过讨个吉利罢了,哪里真要掘藏?只怕还是你心里俗念未断,倒说我财迷。”

苏轼被说得哑口无言,朝云又道:“掘藏事小,快跟我一起向灶神祷告:自入是宅,大小维康!掘藏致富,福禄无疆!”

08

一日,老友陈慥来拜访,苏轼从竹筒里倒出些零钱,让家人去买酒肉。陈慥见状说道:“子瞻也到了和我一样环堵萧然的地步啊,此境不易处呢!都说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来做和尚,难道人生在世,必要有一段掘藏之想?”

苏轼说:“说到掘藏,日前听到一个小故事……”

朝云正上来递茶,笑道:“原说学士一肚皮不合适宜,没想到学士还有一肚皮刨坟盗墓的黑段子。”

苏轼说:“这个故事太好了!以前没舍得给你讲,今日你托陈公的福,也顺便听听。话说有三人上山采药,挖到了一堆钱。天色已晚,他们商议,先取一二千,买些酒肉吃,天亮再接着挖。一人下山去买,另两人却打起了鬼主意,准备等那人买酒肉回来,就杀了他,一宗财宝两人分。而买酒的那人也想独占钱财,先在酒中下了毒。他一回来,那两人就把他杀了,然后喝酒庆贺,也都中毒而死。”

朝云说:“有什么稀奇,无非是利欲熏心,害人害己。”

陈慥说:“朝云解得切。只是这个故事有些不可信,既然三人都死了,外人如何得知原委?”

苏轼说:“姑妄言之,何必当真。掘藏这种意外之财,不想也罢。要发财,还有更简捷的法子。听说令尊在洛阳的园宅,十分壮丽。不知是否用了当初我转告陈老前辈的化金方,才如此富足?”

陈慥曰:“唉,哪有什么园宅?老爷子丢官后回到洛阳,那里房价太高,而且都说洛中地内多宿藏,无论买房租房,凡是没被挖过的,按惯例还要加一笔掘钱。老爷子因没钱买房子,就指望化金方,翻来覆去地试,手指都戳烂了,也没搞出金子来。家母还说这是谁编的缺德方子。”

苏轼听了,连连叹息,觉得老僧不传陈希亮自有道理。

09

因人多房窄,苏轼忙于另建新居,不便外出。适逢新年,他给陈慥写信,约上元节一聚,才写了“新岁未获展庆,祝颂无穷,稍晴起居何如”几句,砚中就没墨了。这块破砚不太好用,磨半天也不出墨。他不由得又想起那块天砚,就问朝云。

朝云说:“你黑了它多少回,谁知道它躲到哪去了?天砚既然是挖到的,你有本事再去挖呀。你不是说你那天砚像条浅碧色的鱼吗?长江鱼美,也许还能挖到块锦鲤一样的石头呢,我也好跟着相公转运。”

苏轼说了声“调皮”,就自己去墙角杂物堆中乱翻,终于在一个旧书箱的底下找到了。他抚摸着天砚,依稀有一种温莹的感觉。

朝云看着满地零乱的杂物,说:“相公灰扑扑的,倒像掘了多大的藏一样。”

苏轼说:“一天到晚掘藏,你何尝知道掘藏的道理?”

朝云说:“有什么不知的?无非是想着天上掉炊饼的美事呗。相公考进士、做官,哪一件不是在掘藏呢?只是有时掘着了,有时大失所望,有时倒被蛇咬了。”

苏轼听了,心中一动,暗想,朝云说得竟不错。闺阁中果然历历有人,这些女子的行止见识,皆出于自己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于是,一边研墨,一边默祷:

自入东坡,大小维康!婵娟与共,地久天长!

2018年12月24日于奇子轩

附  录

 本篇素材出于苏轼、苏辙笔下的有——

《天石砚铭(并序)》:轼年十二时,于所居纱縠行宅隙地中,与群儿凿地为戏。得异石,如鱼,肤温莹,作浅碧色。表里皆细银星,扣之铿然。试以为砚,甚发墨,顾无贮水处。先君曰:“是天砚也,有砚之德,而不足于形耳。”因以赐轼,曰:“是文字之祥也。”轼宝而用之……元丰二年秋七月,予得罪下狱,家属流离,书籍散乱。明年至黄州,求砚不复得,以为失之矣。七年七月,舟行至当涂,发书笥,忽复见之。甚喜……

《记先夫人不发宿藏》:先夫人僦居于纱毂行。一日,二婢子熨帛,足陷地。视之,深数尺,有一瓮,覆以乌木板。夫人命以土塞之,瓮中有物,如人咳声,凡一年而已。人以为有宿藏物,欲出也。夫人之侄之问闻之,欲发焉,会吾迁居,之问遂僦此宅,掘丈余,不见瓮所在。其后吾官于岐下,所居古柳下,雪,方尺不积雪,晴,地坟起数寸。吾疑是古人藏丹药处,欲发之。亡妻崇德君曰:“使先姑在必不发也。”吾愧而止。(此事又见《东坡志林·先夫人不许发藏》,首句有别。)

《陈公弼传》:公于轼之先君子,为丈人行。而轼官于风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陈公弼面目严冷,语言确讱,好面折人。(又据《王大年哀词》“太守陈公弼驭下严甚,威震旁郡,僚吏不敢仰视”)

《与王定国书》:近有人惠大丹砂少许,光彩甚奇,固不敢服……

《答秦太虚书》: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

《仇池笔记》卷下《盘游饭谷董羹》:江南人好作盘游饭,鲊脯脍炙无不有,埋在饭中,里谚曰“掘得窖子”。

《方山子传》: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

《答任师中家汉公》:常呼赤脚婢,雨中撷园蔬。

《到颍未几公帑已竭斋厨索然戏作数句》:尚有赤脚婢,能烹赪尾鱼。

《春菜》:烂蒸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

《次韵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我生无田食破砚,尔来砚枯磨不出。

《新岁展庆帖》:轼启:新岁未获展庆,祝颂无穷,稍晴起居何如……

苏辙《龙川略志》:予兄子瞻尝从事扶风,开元寺多古画,而子瞻少好画,往往匹马入寺,循壁终日。有一老僧出揖之,曰:“小院在近,能一相访否?”子瞻欣然从之。僧曰:“贫道平生好药术,有一方,能以朱砂化淡金为精金。老僧当传人,而患无可传者,知公可传,故欲一见。”子瞻曰:“吾不好此术,虽得之,将不能为。”僧曰:“此方知而不可为,公若不为,正当传矣。”是时,陈希亮少卿守扶风,而平生溺于黄白,尝于此僧求方,而僧不与。子瞻曰:“陈卿求而不与,吾不求而得,何也?”僧曰:“贫道非不悦陈卿,畏其得方不能不为耳。贫道昔尝以方授人矣,有为之即死者,有遭丧者,有失官者,故不敢轻以授人。”即出一卷书,曰:“此中皆名方,其一则化金方也。公必不肯轻作,但勿轻以授人。如陈卿,慎勿传也。”……后偶见陈卿,语及此僧,遽应之曰:“近得其方矣。”陈卿惊曰:“君何由得之?”子瞻具道僧不欲轻传人之意,不以方示之。陈固请不已,不得已与之……后谪居黄州,陈公子慥在黄,子瞻问曰:“少卿昔时尝为此法否?”慥曰:“吾父既失官至洛阳,无以买宅,遂大作此;然竟病指痈而没。”乃知僧言诚不妄也。

除苏轼兄弟作品,兼取其他材料——

司马光《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夫人姓程氏,眉山大理寺丞文应之女。生十八年归苏氏。程氏富而苏氏极贫……或谓夫人曰:“父母非乏于财,以父母之爱,若求之,宜无不应者,何为甘此蔬粝?独不可以一发言乎!”夫人曰:“然。以我求于父母,诚无不可。万一使人谓吾夫为求于人以活其妻子者,将若之何?”卒不求。……始夫人视其家财既有余,乃叹曰:“是岂所谓福哉!不已,且愚吾子孙。”

《东坡养生集》卷二:祥符东封,有扈驾军士,昼卧东岳真君观古松下,见松根去地尺余,有补塞处,偶以所执兵攻刺之。塞者动,有物如流火,自塞下出,遥走入地中。军士以语观中人,有老道士拊膺曰∶“吾藏丹砂于是,三十年矣。”方卜日取之,因掘地数丈不复见,道士怅恨成疾,竟死。(阳丹阴炼、阴丹阳炼事见《东坡志林》)

佚名《嘉莲燕语》:吴俗迁居,预作饭米,下置猪脏共煮之。及进宅,使婢以箸掘之,名曰掘藏,阖门上下俱与酒饭及脏,谓之散藏,欢会竟日。后人复命婢临掘向灶祝曰:“自入是宅,大小维康;掘藏致富,福禄无疆。”掘藏先祭灶神然后食。

王明清《挥麈余话》卷二:东坡先生出帅定武,黄门以书荐士,往谒之。东坡一见云:“某记得一小话子。昔有人发冢,极费力,方透其穴,一人裸坐其中,语盗曰:‘公岂不闻此山号首阳,我乃伯夷,焉有物邪?’盗慊然而去。又往它山,钁治方半,忽见前日裸衣男子,从后拊其背曰:‘勿开,勿开!此乃舍弟墓也!’”

张知甫《可书·三道人》:天宝山有三道人,采药,忽得瘗钱,而日已晚,三人者议先取一二千沽酒市脯,待旦而发。遂令一道人往。二人潜谋,俟沽酒归,杀之,庶只作两分。沽酒者又有心置毒酒食中,诛二道人而独取之。既携酒食示二人次,二人者忽举斧杀之,投于绝涧。二人喜而酌酒以食,遂中毒药而俱死。

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洛中地内多宿藏,凡置第宅未经掘者,例出掘钱。

张端义《贵耳集》引古语:饶君且恁埋藏却,煞有人曾作主来。

晚清史襄哉《中华谚海》: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来做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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