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逍遥游》,我们知道,庄子的铺陈全为我们自己在其中看到自己。日夜烦扰着的我的究竟起自何处,这是上一讲中,庄子留给我们的话头。
我们应该还记得,庄子《齐物论》开篇中遗留的问题:吾丧我。
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
讨论这个话题,不得不借由“彼我”开场,彼者客,我者主。名实辩术的讨论自然离不开对此的交待:他们说“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意思是说,彼和我是一对相互依存的概念,没有了彼,也就没有我。没有了我,也就没有了行为的主体。庄子评价说,这话算是靠近了,但仍不够深入。因为他没有说清楚“我”的背后究竟是什么!“而不知其所为使。”在“我”的背后,“若有”着一个“真宰”的!他没有具象,但可行己信,看不见他的形,却能够体会到他的情。“其所为使”,即掌控和支配着这一切。这个掌控者,并非是所谓的“我”。表面上,所有的问题,似乎都来自我,舍我则无,其实,我也未必能够掌控。我仍然处于各种限制中的。在貌似主动的我的“取”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看不到实体的“真宰”。真正的掌控者。朕,在甲骨文中就已经有了。从舟。在《周礼.考工记》中,函人制甲,重视甲叶之间的缝隙,叫“朕”。可见朕与缝隙有关,因此,段玉裁解字认为,朕最早应该是指舟木的缝隙。而缝隙,则是占卜中所要观察天意的征兆。在庄子时代,朕已经很明确是征兆了,是天意的表达。等到了秦始皇,则自称为朕,那时,朕已经是独有的名词,指示唯一天选的我。而这里庄子说,“特不得其朕”以指明无法感知人的一切“取”后面的“使”,即这个控制者,是因为人们不得其朕,接收不到或者没有看到那个征象。真宰虽然无形,但在人的行为中会体现出来,在人的心中也可以觉察,因此有信。情,从心从青。儒家早期解为人内心的欲望(《礼记》)。后期则解释为“性之质”(《荀子.正名》)。总之,它是起源于内心的感知,是人与万物以及万物之间普遍存在着的联系。真宰对于人来讲,是可以从内心中,感应到的,因此有情,但其无形,不同于其他外物。
为了说明这一点,庄子特意安排以人体为例,帮人觉察。
“吾谁与为亲?”对于构成人体(吾)的百骸、九窍、六脏,这个吾和谁关系更为密切?注意,他没有用“我”,而选择“吾”。是那个可以和“我”分离的“吾”。“吾丧我”的"吾”。“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和所有它们都关系一样吗?还是与某一个有秘密的联系?“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吾和他们的关系是君王与臣妾的关系吗?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假如,他们都是臣妾,那么它们之间就无法相互统属,相互驱动。那么它们之间是轮流扮演着君臣吗?因着这些疑问,也因着这些矛盾,我们感觉到,连同吾在内都做不得这个主。于是反问:对于他,你知或不知,你接受或者不接受,你认同或者不认同,对于真宰,都无损,也无益其真。他的存在不依赖于你。这段卮言,领出“真宰”,此方为天籁之正解。人籁、地籁之所由出也。
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人谓之不死,奚益?
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
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庄子《齐物论》
在这里庄子极力刻画的人生之芒。与起始的“日以心斗”的芒,相互呼应。生命一旦产生,于是就走上了死亡的道路。而且如烈马奔向悬崖,关键是明明知道,却无法阻止,庄子叹道:不亦悲乎?
而终身役役,役者,被驱使。人被物所驱使,与之相刃相靡,除了赢得一身苶然疲役,什么也得不到。且已迷失其中,而不知所归。所归指的是心灵归处吧。庄子叹道:可不哀乎?即使是人能够得到长生不老术,又能如何呢?假如上面诸般情状未曾改变,除了使烦恼更加永无止境,还能有什么好处呢?
有部电影叫《时间规划局》,里面时间替代了金钱,穷人每天工作换得多活一天,而富人则拥有太多的时间,永远用之不尽。富人并未因此而快乐。电影中一个富人潜入穷人区,然后自杀前将自己剩余的时间转给了一个穷人。生命长度的放大,并不能使人摆脱物化的驱使,假如迷失了归途,那么一切不过重复,还生出更加可怕的无奈。然而比这些更加可悲的是,当生命失去,而心也一同而去,这里的心,指的是原本可以察觉世界的心,渴求新知的心,创造未来的心,抵达觉悟的心,可随之一起失去。庄子叹道:可不谓大哀乎!
这里连续悲叹,既悲叹人生的不觉悟与充满苦难,又暗示超越了生命经验知的获得,才是生命的成功,即追求心灵的觉醒。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
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这世上还有如我一样不困惑于这些问题的人吗?(芒而就此臣服,还是芒而追求觉醒?)
还存在着那个不迷茫的人吗?(有具备了这样智慧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