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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父吾师

 察右中旗人故事 2020-12-10

本文作者:李志强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在父亲刚刚去世的一年里,几乎每天夜晚,我都会梦见父亲。妻子说:“那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父亲是五九年毕业的师范生。记事起,就听母亲说,父亲教书非常刻苦用心,经常起早贪黑,不是备课、批改作业,就是背书本上的一些东西,如成语、古诗词等,还写过小说呢。写小说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只因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塑造得不够典型,父亲的稿子被退了回来,人家鼓励父亲继续修改。但不知什么原因,父亲不了了之了。

父亲教书教得好,是临近乡镇出了名的。那时,我经常看到一批又一批陌生的老师来听父亲讲课,说是慕名而来取经的。我上小学,正是父亲教的。印象颇深的是,有一次,一个乡镇二十多位老师要来听父亲的课,父亲准备讲吴伯啸的《记一辆纺车》。父亲在设计课题导入时,想先在黑板上画一个延安宝塔山。为了画好这幅图,父亲讲课的前一个晚上,在草稿纸上不知练习了多少遍,还让我和母亲看画得像不像。

第二天,一间不大的教室里黑压压的挤满了听课的老师,连教室的走廊都水泄不通了。父亲虽然个子不高,但精神抖擞,他迈着矫健的步伐,从容地走上讲台。父亲先环视了一下讲台下的师生,微笑着向大家点了点头,然后拿起一支白色粉笔,在黑板上三五笔就勾勒出一座宝塔山。那黑白相衬的图案,那么庄严醒目。当时,教室里静极了,仿佛只能听见父亲手里流畅的粉笔声和台下师生们的呼吸声。大家凝神聚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黑板上父亲笔下那幅神圣的宝塔山。父亲一开始精彩的表现就把听课的每一位老师给吸引住了。当时,我攥着两个小拳头,心情万分激动。

父亲这节课讲得有声有色,声情并茂。讲到高潮时,父亲还情不自禁地清唱了一曲《军民大生产》,引得大家也都跟着唱了起来:

“妇女们呀么嗬嗨,都争先呀么嗬嗨,
手摇着纺车吱咛咛咛吱咛咛咛嗡嗡嗡嗡吱儿,
纺线线呀么嗬嗨……”

这节课,让在座的师生都产生了共鸣。当时仿佛把我们也带进了在那段艰苦岁月里军民纺线比赛的欢快场面。我在座位上,鼓着两只小手,偷偷地为父亲喝彩。

父亲对我们要求非常严格,虽然父亲从不打骂我们,但我们依然很敬畏他。

平时,父亲要求我们完成的作业,我们都必须按时完成,丝毫不敢懈怠马虎。所以,我现在记住的许多成语、古诗词、名言警句、典故等,多数是父亲“逼着”记住的。父亲为了激发和鼓励我们记忆并积累更多的知识,想了许多点子。其中有一种方法是:父亲要求我们记住的,他必须首先记住。父亲经常和我们比赛看谁记得准而快。

记得上初中,父亲还教我们语文课。有一篇古文《冯婉贞》,父亲要求我们头晚必须背会,第二天一早就检查。为了做出榜样,那晚,我知道父亲睡得很晚很晚。父亲备完课、批改完作业,已是夜阑人静。睡眼朦胧中,我依稀看见在幽暗的煤油灯光下,父亲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在悄无声息地背课文,在灯光和烟雾笼罩下的父亲显得那么疲惫瘦弱,让我好不辛酸。

第二天语文课上,父亲精神饱满地走上讲台,他第一个背给我们听。父亲把整篇课文背得滚瓜烂熟,而且句与句之间的停顿、语速的缓急、语气的轻重都处理得恰到好处。记忆犹新的是,父亲在背诵到某一情节时还伴有表情和动作,人物的对话也都分有不同的角色。既像在朗诵,又像在说书,还像在演戏。大家开始还盯着书,看父亲有没有背错的地方,后来索性把书搁在一边,聚精会神地欣赏父亲的表演。此时,大家都深深地陶醉于父亲的表演中。这次,让我们全班同学都铭心难忘,且敬佩有加。可能是父亲的这种精神经常影响和鼓舞着大家,那天,有几个学习基础较差的同学也都背过了。也正是因为父亲这种榜样的力量时时影响着大家,所以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完成自己的学习任务。

父亲喜欢写“下水”文,这也是父亲作文教学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只要是让我们写的文章,父亲一定要写的。有时写在我们作文前,有时与我们同时写,有时写在作文讲评后。如果把父亲写的文章收集起来,足可以订成几本厚厚的书。

难以忘怀的是,上初中一年级时,我们教室土坯垒的讲台破得缺棱少角,坑坑洼洼。我和几个住在本村的同学商议,想尽快修补修补。但白天修补会影响大家上课,于是我们决定晚上来修。当时,我家就住在校园里,那天晚上,我们约好就开始干了。虽然没有干过这样的活儿,但农村孩子总见过大人经常做泥活儿,所以我们从晚饭后一直干到深夜十点多。可能是我没有按时回家休息,父亲因担心而出来找我。父亲看到教室里还亮着灯,就径直走进来。当时,我们看到父亲突然出现在面前很惊恐,虽然我们是在做好事,但总还是没有按时作息。然而,父亲没有说什么,把袖子一挽竟和我们一起干起来。在父亲的协助下,讲台很快被修补得平平整整。那晚,我睡得很香。

第二天的第一节就是语文课,父亲精神振作地走进教室,小心翼翼地迈上讲台。父亲没有讲新课,而是给我们读了一篇文章。文章的内容竟然就是我们昨晚发生的事。当时,我们全班同学既惊讶又激动,特别是我们几个做好事的同学听了父亲的文章,感动得眼睛都湿润了。接着,父亲让我们全班同学也来完成这篇文章。除了我们几个亲历的同学,其他同学可以通过想象当时的情境来写。这篇文章我们完成得很成功。

可以说,父亲的这篇“下水”文对我启发很大。自此,我懂得了写文章就是要说真话,吐真情,做真人。我领悟了“文章的内容来源于生活” “处处留心皆学问”等道理。后来,我在家无意中发现了父亲那篇“下水”文的草稿,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稿纸上的内容勾勾画画、圈圈点点,密密麻麻成一片。我难以置信,父亲是怎么把这样的草稿梳理成一篇像模像样的文章,难怪父亲在作文讲评时经常引用的一句话:“好文章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改出来的。”多少年来,我在父亲的影响下,也一直影响着我的学生。

熟悉父亲的人都知道,父亲多才多艺。父亲广泛的兴趣和爱好,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

记得在大唱革命样板戏的年代里,我刚刚上学。父亲组织了本校爱好文艺的老师和学生,导演了《红灯记》和《沙家浜》等戏剧。剧组中人物的扮演者都是上小学的一些娃娃们,道具也是父亲和老师们用身边的一些材料亲手制作的。比如《红灯记》中的“道具灯”就是用暖瓶外的竹皮筒做的;枪支是用树棍、木头刻制的;服装是用大人们穿过的衣服改制的;就连一些乐器,如果自己能做的都要自己做。小演员们每一场都表演得非常用心投入。记得《红灯记》“痛说革命家史”一场中,扮演李奶奶和李铁梅的小演员们,表演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真是感人至极,经常让前来观看的观众动容、落泪。

当时,哥哥是《沙家浜》中沙四龙的扮演者。清晰地记得,沙四龙一出场要空翻几个跟头。为了练好这一高难度动作,连着好几个晚上,父亲都要陪哥哥练习。在炕上铺上几张被子,父亲站在炕沿边,一只手扶着哥哥的头,一只手托着哥哥的腰,让哥哥在上面反反复复地翻。我的空翻也就是跟着哥哥陪练学会的。

父亲组建的文艺宣传队还经常到外乡巡回演出。为了支持父亲的工作,生产队还专门派出一辆三套马车来接送父亲文艺队的出行。有时我也跟着凑热闹,等到深夜演出归来时,我经常酣睡在父亲瘦弱的脊背上。至今想来,我心里都酸酸的,暖暖的。

长大以后,从小学到初中,我几乎一直跟着父亲上学,父亲经常会有计划地组织我们开展一些有趣的活动,通过这些活动来激发我们广泛的兴趣和爱好,来培养我们的多种能力,陶冶我们的情操。比如演讲唱歌、作文竞赛、书法绘画、猜谜语、竞技赛跑等。

上初中时,父亲虽然教我们语文课,但父亲同样很关心我们其他学科的成绩,他经常找一些有趣的题目让我们做,也经常把自己学到的一些知识现蒸热卖于我们。比如代数、几何、物理等一些难题、趣题,办公室的同事们平时有问题喜欢请教父亲,父亲对同事们提出的问题从来不敷衍,不搪塞,他会如获至宝,进行百般思考,解答不了誓不罢休。一旦解答出来,父亲不仅会在第一时间告诉同事,还会像个孩子似的,欣喜若狂地直奔教室,让我们一起来分享。父亲先让我们做,倘若做不出来,他会耐心地把解题思路和过程讲给我们听。所以,我们只要有问题,不管是哪方面的,都会请教父亲。

想来也真有意思,仿佛发生在昨天。那时我们校园东西距离还不足100米,父亲用步估量出60米,让我们当赛跑场地。有时候,父亲为了激发我们参赛的兴致,他也要参与进来和我们一起比赛,但每一次赛跑,我们都会被父亲落下很长的距离。父亲怕我们灰心丧气,有一次他想了个办法,让我们找出四个跑得快的同学用接力的方式和他赛跑,我们每人只跑50米,而父亲一人来回跑200米,结果我们还是败在父亲手下。父亲跑完以后仍像个孩子似的,躺在地面上,仰面朝天,气喘吁吁地说道:“哎呀,老了,跑不动了。”平时看似那么严厉的父亲,此时我们却觉得父亲又是那么慈祥和蔼,有亲和力。

说到父亲的严厉,我们兄弟几个感受最深。

在家里,茶余饭后常常是父亲教育我们的第一课堂。父亲会在这段时间里传授一些知识,教育我们如何做人做事。有时父亲会给我们讲一些古人励志、英雄报国的故事;有时父亲在听收音机或看报纸,偶遇几个字词时,会突然问我们这个字怎么写,那个词是什么意思;有时为了测试我们的思维和反应能力,会让我们猜个谜语,来个脑筋急转弯,或出个鸡兔、归一等问题;有时还会针对最近村里发生的一个纠纷,让我们分析判断谁是谁非。我们在回答父亲提出的问题时,常常因为表述不完整,不清楚,甚至有时会用错词,说错话而被父亲训斥,生气之余父亲还会为我们把说错的话修正过来。为此我们从小面对父亲说话都非常谨慎,生怕说错后惹得父亲不高兴。后来想想,我们兄弟几个走上社会以后,无论说话、行事都特别小心、谨慎,这与父亲从小严格的要求是分不开的,让我们大受裨益。

记得大哥参加工作后,先在农业局经管站工作,因为他工作认真且任劳任怨,后来有了土地办这个机构后,大哥第一个被调到了土地办工作。当时在人们眼里,土地办是个好单位,很吃香。几年后,土地办改制成为土地局,大哥在局里从事地征工作,专门负责批征土地。

有一次,大哥为一家公司办完手续,人家为了答谢大哥,给了他两盒好烟。当时大哥觉得就两盒烟也无所谓,就收了下来。回到家里,大哥拿出这两盒烟(其中有一盒已拆开),抽出一支毕恭毕敬地递给了父亲,也算是对父亲的一种孝顺。父亲和大哥平时抽得都是最普通的烟。此时,父亲端详着手里这支带着把子的烟,再瞅瞅大哥手里的烟盒,觉得很特别,也很陌生。便好奇地问大哥这烟的来历,大哥若无其事,稍显得意、一五一十地说起了缘由。还没等大哥把话说完,父亲把脸一沉,二话没说就把手里的烟支向大哥抛去,责斥大哥赶快把烟还给人家。大哥可怜兮兮、战战兢兢地把父亲抛在地上的烟捡起来。在母亲的劝阻下,父亲同意大哥第二天一早把烟还给人家,但也少不了一顿严厉的批评教育。第二天,大哥不得不把两盒烟还给人家,对方显得很不好意思,让大哥把已经拆开的那盒烟留下,大哥害怕父亲知道硬是不肯。对方给大哥出了个主意:把拆开的那盒烟,藏在办公室抽屉里。后来听大哥说,那几天每当他打开抽屉看到那拆开的半盒烟,就心存余悸,仿佛看到父亲生气和严厉训斥的样子。当他每想去抽一支时,又好像做贼心虚,让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后来他干脆把半盒烟送给了同事。这件事对大哥触动很大,至今他都感恩父亲那次对他的教诲,让他在这个纷呈多变的时代里,始终没有走偏了路,而且心安理得,夜里睡得香。

父亲就是这样一位极其普通的农村教师。想想父亲从教三十几年,默默无闻,潜心于自己所热爱的事业,不图任何回报,只为一心一意教好书,育好人,对得起学生,对得起社会,也对得起自己这一份神圣的职业。在我这一生中,他无疑既是我的好父亲又是我的好老师。也正是因为父亲多少年如一日,忠诚事业,严于律己,呕心沥血,无私奉献,以至于他退休后不几年就患了肺心病,年仅69岁就离开了我们。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父亲所走过的人生历程,足以写实了一个“学高为师,德高为范”的光辉轨迹。

记得,在父亲去世到出殡的那几天,花圈摆满了院子,摆满了房前屋后。我通过挽联知道,前来送行的更多的是父亲生前教过的学生和父亲曾经相识的同事。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去世以后,断断续续还有不少不知姓名的学生和同事前去探望老母,我得悉后备受感动,热泪盈眶。

父亲去世以后,我从父亲的遗物里,找到两样东西,一样是父亲生前用过的一个小型收音机,另一样是父亲退休后自学中医理论的一个笔记本,我视它们为生命,一直珍藏在身边。有时我便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打开,看着这两样物品,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忘情地看着窗外——父亲的形象再一次呈现在我的眼前。之后,我不禁感受到:父亲不仅在知识上教给我许多,在做人方面,也时时影响着我。

我经常会动情地把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一些故事讲述给妻子听,妻子总是静静地看着我,并深情地说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写于2007年9月

修改于201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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