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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景琥丨踏石

 新用户6981V1ce 2020-12-10

   我家住在小河川里,村庄背山面水,风景非常秀美。我的祖先们开垦了这里的河川地,肥沃的河川地养育了我家的祖祖辈辈。山坡上留有我童年时代的牧歌,酸枣棵上悬挂着我一串串馋涎,门前小河里有很多我不曾捉住过的金色鲤鱼,不知它们又有了多少代的子孙。我长大以后虽然远离故土,工作在繁华的城市里,给孩子们编织着五彩缤纷的梦,向往着更加美丽的未来,但仍时时记起我那美丽的故乡小山村,尤其不能忘怀的是村前小河里那一排供人渡河的踏石。

    踏石又称列石,说踏石是因为专供人们踏脚过河的,那名字真是再贴切不过了。说列石呢,是指它们横排一列,一半淹没在急流里,一半露在水面上,任河水冲涮,任行人蹬踏,他们一个个像列队的兵士巍然不动,也真够形象逼真的了。

    我记忆中离家的第一步便是踏上河中的踏石,到对面村子里的学校去读书,村里的孩子们大都是这样走出村庄的。我有个堂兄,从小跛了一只脚,他长我几岁,我没有入学他就上的一年级,我入学后读到三年级,他还上的一年级。由于跛脚,过踏石便十分困难,望子成龙的大伯便天天背他过河上学。后来堂兄的个子长高了,大伯的腰也累弯了,背堂兄过河已成为不可能的事,大伯便在那些踏石上打主意。那是些方方正正的巨石,我家住的小河川距离山里不太遥远,山上的连山石都是棱角分明的,落在河谷里被洪水冲下来,磨去棱角才变成光滑的石头,人们都叫它河光石。尽管没有了棱角,由于行程还不太远,那形状还是方正的。人们在乱石堆里选中那些大小适中,形状适宜的巨石,几个人用大木杠子撬起来,挪到预定的位置上,垫平以后,十分稳当,就让你站在上面用力摇晃也仍然纹丝不动。踏石之间要留一二尺的档距,太密了容易阻挡流水,使踏石被淹没,太远了能畅通流水,却不易让人跨越。尤其河中间水流湍急的地方,石块要大,放置要稳,每个踏石只能用一块巨石,如果用两块并摆,既阻挡流水,又无法放平稳。我们村的人摆踏石都很内行,每次发大水以后村里人都自动去摆踏石,从来没有人号召,也不用人组织。有的人对自家的庄稼活很懈怠,但对摆踏石都十分卖力。有些人之间有矛盾,平时互不交往,一摆踏石便都配合得十分协调,这是我们村世代的传统。大伯是摆踏石的高手,我记得每次发山洪以后,他都是站在河中间的深水里,指挥人们撬挪那些巨石,挪好以后再跳到水里去摸去垫,把一块块踏石垫得四平八稳。有时候山洪很大,不仅踏石被冲走,还会冲成一个很深的大水潭,人们便用乱石从水潭底堆积起一堵宽宽的石墙,再在石墙上面摆踏石。遇到这种时候,全村人不分老幼全都出动了,大家一齐向水里扔石头,堆石墙,摆踏石,年年如此,辈辈如此。

    大伯背不动堂兄以后,便站在水里扶着堂兄过河上学。过了几年,大伯有了腿病,在水里泡久了腿上的青筋暴突起来,像爬满了紫色的蚯蚓,又胀又疼,不能长时间下水,大伯就开始改造那些踏石。堂兄跛的那只脚过踏石有两大困难,一是跛脚没有力量换脚步,二是两只脚走不成一条直线。大伯经过观察,捉摸,想了两条对策,一是在跛脚的一侧增加一根长长的手杖,教堂兄过河时插入河底,支撑挪脚时身体的重量。二是在踏石一旁再增加一排踏石,并且将河边的踏石缩小档距,两块之间只留一条窄窄的缝隙通过流水,河中间水流急的地方无法缩小档距,就在水流来的一侧的踏石中间增加一块楔形巨石,让堂兄换脚时停留。大伯改造过的踏石就像平坦的大道,我们走在上面可以蹦蹦跳跳地玩耍,还可以两个人并行着做游戏,连我的奶奶辈的小脚女人也可以拄着拐棍在上面从容不迫地通过。

听大人们说堂兄小时候也是一个很精灵的胖娃娃,非常讨人喜欢,后来突然患了一场病,浑身抽风,嘴脸变青,大伯已经无可奈何地把他放在谷草上了,但他没有死,又慢慢活过来了,从此一条腿践了,形成跛脚,人也变得有些痴呆,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大伯的一切努力终于没有能够改变堂兄的命运,不幸的事情还是降临到堂兄的头上。那是我上到三年级下学期的最末一天,我们都领到了升级的通知书,老师对大家说堂兄也升级了,暑假后开学就让他上二年级。他站我们前边,高高的像一堵墙。他转过脸向我们傻笑,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这时候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老师说天快要下雨了,让我们赶快过河回家。

我们走到小河中间,忽然河上游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山里早已下了暴雨,山洪下来了。小山头似的巨浪向下游冲卷,凉气也迎面扑来,我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山洪惊呆了,村里人也发出了大惊失色地呼叫。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伯不知怎样飞跑到踏石上,又背又拉把我们送过踏石,可怜堂兄在慌乱中跌了一跤,没有来及爬起来,就被咆哮的山洪吞没了。大伯几次要往滔滔巨浪里扑,都被村里赶来的人们死死的拉住了。山洪落了以后,大伯和村里人在河滩里找了好几天,向下游跑了几十里,再也没有寻找到堂兄的踪影,哪怕是一只鞋子也没有见到。大伯坐在河滩上发呆了,人们谁来劝说他也不回村。

当村里人又去重新摆放被山洪冲走的踏石的时候,大伯又卷起裤腿儿下水了。他还是那样站在河中间的急流里指挥大家撬挪那些巨石,挪好以后,他还是很认真地把每一块巨大的踏石支垫得十分稳当。

从那以后,大伯几乎天天都要到河滩里去发呆,死盯盯地看着那一排踏石,看着我们从踏石上走过去,再看着我们从踏石上走过来。无人过河的时候,也也走上每一块踏石,这块蹬蹬,那块晃晃,只要发现有一丝不稳的,便跳进水里去摸去垫,直到那些踏石稳当得像长在河底上一样,他才肯从水里走出来,再坐到河滩里发呆。我离开家乡的时候,大伯还坐在河滩上,看着我一步一步走过踏石,一步一步走出河川,一步一步走上人生的征途。

前几年我回过一次家乡,门前的小河上已经架起了一座石拱桥,大伯的墓地上也长满了青松,听人们说那全是村里的小学生们栽种的。我看着那些挺拔的小松树,望着大伯长眠地下的那座土丘,眼前又出现了门前小河上那一排踏石,那方方正正的一块块巨石,仿佛一只只巨掌,托起一座五光十色的彩桥,通向遥远的未来。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戴景琥,1937年l2月生,河南省义马市人。l960年中师毕业,先后从事教育,文学创作,史志编篡等工作。出版有长篇小说《七合米》,《东篱无故事》。中短篇小说集《愿君平安》,《秩文夕拾》,散文集《悉尼生活散记》。主编有《义马市志》,《义马民俗志》,《常村煤矿志》,《义马村志》等方志专著2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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