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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好句子

 清风剑舞 2020-12-16

转载自“橡果成长记”

最近读了一本书叫《如何遣词造句》,作者叫斯坦利·费什,是个美国的教授,原版的标题叫如何写一个句子以及如何读一个句子。我曾经在《三联生活周刊》编辑过一个栏目叫声音,就是每周搜罗各种有意思的话,搜罗好玩的句子,可以说是一个句子迷,读了这本《如何遣词造句》,就有了一些凌乱的感想,在这里说一说。

费什开篇说,有个画家,别人问他为什么喜欢画画,他回答,我喜欢颜色。你喜欢颜色,就可能成为一个画家。同样的道理,你喜欢句子,就可能成为一个作家。我们对一些基础要素的喜爱,会让我们利用这些要素搭建出更宏大的东西。一个数学家可能很小就喜欢方程式或图形,一个工程师可能很小就迷恋各种结构。这本书最开始吸引我的一个句子是作家厄普代克写的,他写的是1960年,一个棒球运动员在职业生涯最后一场比赛中打出了一记本垒打,他说——

It was in the books while it was still in the sky.

球还在天上飞,而这个瞬间已载入史册。

我们能看出来,翻译成中文之后,这个句子的结构被破坏了。那么我们来试一试怎么翻的更好?球还在天上飞,就已载入史册?球还在天上飞,就已经被写到书里?被写到书里,这个被动语态不好。英文写作中会建议你少用被动语态,中文里没有被动语态这说法,所以我们最好不要写出被写到书里这样的句式。

贡布里希说过,如果你从没费神学过一种外语,你就不太可能知道你的母语是怎样工作的。我的确很费神的学过外语,学的非常糟糕,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在脑子里偷偷翻译,是最好的语言训练。所幸,现在的孩子们都会学英语,从小就会看牛津树,学句型,学表达方式,《如何遣词造句》里的例句对初中生应该不算太难,何况译者都给出了很好的翻译。

书中有一个比较难的例句,来自弥尔顿,译文如下——

读者们,对于我来讲,虽然不能说自己完全没有学过那些最杰出的修辞学家所制定的规则,也不是完全不熟悉那些雄辩的伟大作家以渊博语言写下的例句范文,但是我认为真正的雄辩才干是对真相严肃又热忱的挚爱,这样的人满脑子都是热切的渴望,想要认识好的东西,并且出于特别的善心想要将自己的知识传授于他人。当这样的人说话时,他的语言就像许许多多机灵快活的仆从,侍身于其左右,听候他的差遣,并按照他希望的样子,井然有序又恰如其分地落入自己的位置。

这句话的基本结构就是虽然——但是——”,作者费什先用“although  yet”造了两个简单的句子,让我们熟悉这个句型,接着分析这句话的时候,他讲明白了弥尔顿修辞上的小把戏,弥尔顿使用了虽然分句,但他收回了其中的让步含义,我不能说自己完全没学过”——我可能学过一点儿,也可能学过很多,也不是完全不熟悉”——我可能非常熟悉,但我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这个解释对于初中生来说很有必要,因为弥尔顿这句话有英国人表述中的那种特有的装腔作势(典雅)。

我想补充一点的是,弥尔读这句话中蕴含的比喻,字词都像是听话的仆从,能够井然有序又恰如其分的落入自己的位置。这简直是太理想的写作状态了,不论你是写一个八百字的作文,还是我要写一个小说,我们面临的问题都是写出一堆句子,写出一个接一个的句子。这些句子写好了,作文和小说也就写好了。读中文的时候,我们可能太熟悉这种语言了,所以不太在意去分析句子,读英语的时候,有陌生感,读的更慢,字词和句子就会凸显出来。

看到弥尔顿这个比喻的时候,我想起《文学阅读指南》中的一个范例,例句出自英国作家伊夫林沃的短篇小说《战术演习》,这个段落是这样的——

他们是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四月下午到的,坐的是火车,舒服不到哪里去。一辆出租车载着他们离开车站,开了八英里,穿越了好多康沃尔的深巷,路过了不少花岗岩别墅和古旧、早已废弃的锡厂。等到了镇上——宅子的邮政地址就是这里,先出了镇,又顺着一条小路下去,两边先是高高的堤岸,而后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大片开阔的牧场,就在悬崖边上,高高的云朵迅速地移动着,海鸟在头上盘旋,脚下的草皮被簌簌颤动的野花点缀得生机勃勃,空气里有盐的味道大西洋的嘶吼撞在下面的岩石上,跌得粉碎,不远处靛蓝雪白的浪头交相翻滚,尽头就是宁静的弧形地平线。就是这里。

《文学阅读指南》提醒我们注意,等到了镇上之后,是一串从句,作家似乎对自己要展现的技巧一无所知,句子看起来也没有苦心经营的迹象,但这种舒展的感觉既是句法上的,也是风景上的。结尾一句就是这里here was the house。这个短句既是这个段落的终止,也是上面那一串分句的叙述手法的终止。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写出这样的段落不难,但如果一个初中生写游记的时候能这样写,那可能就是一篇很好的作文了。现在的好多作文课,不给你讲阅读,只教你怎么写够字数,这是快功夫,但阅读和写作是慢功夫。我当然不会天真的说,《如何遣词造句》这本书能帮你写好作文,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它能帮你更好的阅读英语句子。至于你能不能受到启发,写出更好的英文句子或者中文句子,那就看你对句子是不是足够敏感了。

说起中文的好句子,我就想到朱自清的《春》。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这篇文章当年是要求背诵的,背诵和抄书,是中文学习里的两大法宝,这两大法宝可能都源自对儒家经典的学习。我觉得背诵和抄书都是很好的学习手段,但当年上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背诵一篇课文,我们就会跟作者结下仇,凭什么要背诵他的文章啊!所以,这篇《春》,当年能磕磕巴巴背下来,却对朱自清没啥好印象。到了高中,学《荷塘月色》,朱自清原文中对荷花有一连串比喻,其中一句是像出浴的美人,在课本上,这句话被删去了。《荷塘月色》好像是重点课文,老师讲了两堂课,但我也没觉得哪里好。

到了大学,有一次考试,分析朱自清的散文《冬天》,我记得我坐在教室里,看着那篇短文,呆呆的发愣。写的太好了,看不出技巧的好。全文一共四段,前三段描绘了三个场景,三个场景之间的时间跨度却有几十年。第一段写豆腐,说到了冬天,爸爸煮白水豆腐,把锅里的豆腐夹出来,放在孩子的酱油碟里,那时候的朱自清还是孩子,跟兄弟坐在一起吃豆腐,冬天夜里吃了热豆腐,肚子里暖暖的。第二段写冬天游西湖,朱自清应该到了青壮年,和朋友夜晚坐小船一起游湖,在湖中略有困意,上岸去了寺庙,又回到热闹的人间。第三段应该岁数更大了,回忆和妻儿一起在台州度过的一个冬天,说台州城里人很少,听到人说话都像是被风吹来似的,写有一次归家,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接着话锋一转,说老婆已经死去快四年了。整篇文章都是白描,没有什么拟人什么比喻的修辞手法,短句多,最长的句子不超过十五个字。三个场景描绘完毕,最后一段是,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这篇文章短小,但后劲十足,那段对白水豆腐的描述印象极为深刻。现在我年纪大了,看最后一段写一家人冬天在一座陌生城市里相守,更觉温暖。这样的白描文章,没有哪一句话是好句子,但每一句都恰如其分的准确。我一直疑惑,为什么不把《冬天》选入中学语文课文,如果孩子们能领略《荷塘月色》中那种落寞,也不难理解《冬天》中的萧瑟。

《荷塘月色》对景物做了很细致的描绘,但干净直白的描绘也未必不是好句子,比如海明威在《永别了武器》开头有一句,河床里有鹅卵石和大圆石头,在阳光下又干又白,河水清澈,河流湍急,深处一泓蔚蓝。阳光下又干又白dry and white in the sun,非常简单明快。海明威曾经对写作者提出一个建议,写简单的陈述句,这对任何写作都会有好处。

回头再看《冬天》,我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写作范文,全文一千多字,头三段每段三百来字,分别描述了一个场景。OK,中学生写作文就照这个来,写三次生日聚会,写三次除夕夜,写不了三次写两次,写不到一千字就写八百个字六百个字,但要注意,两段或者三段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联系,这种联系就是所谓文章结构。学会白描手法,对文章结构有了一点认识,这就是阅读与写作的一大收获。我以为,十几岁的孩子,要学会写那些又干又白的文章。北师大启功先生,有一副对联,叫作文简浅显,做人诚恒平,能写出简浅显的文章,就能应付绝大多数的文字工作了。启功先生有一方砚台,砚台上的铭文是一泉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我觉得这句铭文,跟海明威那句在阳光下又干又白倒是异曲同工。

推崇又干又白的句子,并不是否定金句的价值。作家不是为了金句而写作的,但如果能写出几个流传下去的金句,那也是了不得的事。我上大学的时候,能体会出梁遇春、梁实秋散文的好,但惊叹的还是张爱玲的好,她在《中国的日夜》中也有一段街景白描,写街上的一个道士的装束,然后,他斜斜握着一个竹筒,托————敲着,也是一种钟摆,可是计算的是一种时间,仿佛荒山古庙里的一寸寸斜阳。在街上的场景中,忽然插入一个意象,荒山古庙里的一寸寸斜阳,这已经是姑奶奶了不起的笔法了,不算完,她接着写出金句,时间与空间一样,也有它的值钱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芜。这样的句子太美妙了,这是伟大作家的感受力。

张爱玲另一段漂亮的句子也传播甚广,那是《烬余录》最后一段,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我那时候,在大学教材里也是看不到张爱玲的,不知道现在的中学生能否在课本上读到姑奶奶的文字,写文章写得这么棒的作家,应该早一点儿让我们的学生看到。上高中的女孩子肯定能读懂张爱玲的《烬余录》,也能领略到其中暗讽的调调,《烬余录》写了一群女学生,有的担心,战争来了,自己该穿什么;有的陷入悲观,整天吃饱了就坐在一边啜泣,因而得了便秘症。她从女同学写起,慢慢把视角放大,写出更广阔的香港,但笔调始终是轻快的,她几乎是跳跃着在叙述,从一个人讲到另一个人,从结婚讲到吃饭,是一种少女式的节奏感,她描摹的是战争,但你几乎能看到她按耐不住的笑意,几乎是在giggle,按照英国作家的说法,这个词有性别色彩,这个词表现出女人用她们能够采取的唯一方法去羞辱男人时的那种天真的喜悦。是的,张爱玲这篇文章不那么主流,没有写国仇家恨,没有写民族大义,但面对男人所主导的战争,她那种轻快迅急的描述不带着一丝讥讽的味道吗?然后,我们再看最后一段,会觉得更好。

好了,我抄录了几个好句子,也郑重推荐朱自清《冬天》和张爱玲的《烬余录》,那真是特别好的中文。

冬天 

朱自清

说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洋炉子(煤油不打气炉)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又是冬天,记得是阴历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P君在西湖里坐小划子。S君刚到杭州教书,事先来信说:我们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想起来还像照在身上。本来前一晚是月当头;也许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别吧。那时九点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们一只划子。有点风,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当间那一溜儿反光,像新砑的银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尔有一两星灯火。S君口占两句诗道:数星灯火认渔村,淡墨轻描远黛痕。我们都不大说话,只有均匀的桨声。我渐渐地快睡着了。P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见他在微笑。船夫问要不要上净寺去;是阿弥陀佛生日,那边蛮热闹的。到了寺里,殿上灯烛辉煌,满是佛婆念佛的声音,好像醒了一场梦。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还常常通着信,P君听说转变了好几次,在一个特税局里收特税了,以后便没有消息。

在台州过了一个冬天,一家四口子。台州是个山城,可以说在一个大谷里。只有一条二里长的大街。别的路上白天简直不大见人;晚上一片漆黑。偶尔人家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还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但那是少极了。我们住在山脚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风声,跟天上一只两只的鸟影。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却好像老在过着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并不冷。我们住在楼上,书房临着大路;路上有人说话,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但因为走路的人太少了,间或有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还只当远风送来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们是外路人,除上学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着。妻也惯了那寂寞,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外边虽老是冬天,家里却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那时是民国十年,妻刚从家里出来,满自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

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转载自“橡果成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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