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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度・散文|阿贝尔:人事,神事

 向度文化 2020-12-17
人事,神事

文/阿贝尔

他是弱小的

他清楚他的能量

他清楚他跟大地与天空的关系

他信神并听从神

他诵经

他跳圆圆舞跳槽盖
他装神弄鬼
他是弱小的
他因为弱小而洞见自己,洞见神

估计中国大多数少数民族也过汉族年——可见汉文化之强势。岷山丛中的白马人便是。去年农历二月初一在厄里寨参加拜山仪式时,便说好今年过年要来参加祭拜总神山的神事。白马人过年跟我们汉人一样,主要是吃喝,走亲戚,但他们的年过得要比我们汉人有文化,他们除了吃喝还要跳圆圆舞、跳槽盖、做法驱鬼,还要祭拜寨门口的总神山。一句话,白马人过年除了行人事,还要行神事。我们汉人只行人事,除了吃喝就是打麻将。

白马人喝酒也比我们汉人凶,喝啤酒青稞酒蜂蜜酒就像我们喝开水,喝白酒也不过是喝茶。大多数白马人的酒量都在一斤以上,包括很多妇女。他们围着藏式铜火炉,一边烤火一边喝酒,喝高兴就扯起喉咙  唱。也吃菜,但他们的菜相对简单,坨坨肉最有特色。像我们汉人一样,白马人也兴吃转转饭,但不像我们只在兄弟姊妹之间吃,也在全寨子吃。

初五我们到焦西岗的时候,阿波珠刚刚请了全寨子的人吃过转转饭。他告诉我们一共七桌,他一个人做的。阿波珠是校长,寨子里的大人娃娃都敬他酒,白酒他喝了一斤多。我们在他们家火炉旁坐下,他又拿出五粮春和红酒,一人一杯(不是我们汉人喝酒的杯子,是我们汉人喝开水的玻璃杯)倒起,端出牦牛肉和坨坨肉搁在炉台上。他的嘴唇已经肿起老高。
下午四点半钟,白马人开始行神事。这些在寨子里进行的神事,都是为第二天祭山做准备的。白马人的祭山活动有很强的仪式感,因为是纯民间的,呈现给我们的自然是真版的。

我们到厄里寨的时候,看见人们正在往祭场聚集。高原的寨子在下午显得空荡、寂寞,因为是冬天还有一点萧条。人们三三两两走小道过来,手里拿着用彩纸装点过的祭拜神山的常青树枝,也不能改变空荡寂寥的感觉。特别是两旁栽了篱栅或者长着落叶灌木的悠长的小道,它把人引向一种缺失了存在感的时间。篝火刚刚燃起。两堆,一堆在院坝里,供人们跳圆圆舞;一堆在临时搭建的木棚里,供法师诵经做法。白马人都身着盛装,从自己家里赶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小孩子也身着盛装。两只黑羊拴在木棚外面的木柱上,法师的经卷已经打开,羊皮鼓也已挂好,它悬空的安静的样子就像一张神的脸。

一个盛况,就像两堆篝火,还在不断地往里加柴。不是我们通常看见的细柴,是一根根的原木。

我对圆圆舞没有多大兴趣,我的兴趣在我看不懂的法场。木棚里还没有几个人,法师的诵经却是一丝不苟。在我的感觉中,法师的诵经是一种自诉,不是法师本人的自诉,是他代表全体白马人对于自然对于宇宙的自诉,或者说是对这一支人存在的一种自诉。这样的自诉就像夺补河流淌发出的声音。诵经本身也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它是人类心性的一种外化。也是一种解脱——人对它所依附的事物或者世界的解脱。自然也是一种符咒,语言的符咒和意念的符咒。他们希望——企图——或者说相信语言所传达的信息有着鞭子和刀子的力量,能驱鬼辟邪。我们这些被现代文明驯化的人只相信物质的力量了,只相信现实或者说感官所捕捉到的事物的力量了,而白马人不一样,他们还如往昔的我们,相信一种非物质的力量,而且是虔诚的。

白马法师坐在棚子里朗朗诵经,作为牺牲的黑羊在木棚外面静静地听。越来越多的小孩子聚过来,小男孩穿着黑色的裹裹裙,扎着红色腰带;小女孩穿着花色的裹裹裙,扎着宽的花腰带,他们像是异国天使,在自己祖先留下的神秘面前显得非常好奇,同时也显得天真无邪。看着这些小孩子,我想起了他们在母体受孕的过程,分娩的过程——孕育他们的是完全不同于我们汉区低海拔地区的元素,包括空气,包括声音。

我想起了我要续写的有关“飞地”的小说,突然觉得这一切便是在小说里发生。胖胖的中年法师,他吃肉喝酒一定厉害,但眼目前他是无欲的,是个称职的法师,做着一个民族的传声筒。他暂时还是一个人,他的班子还没有到齐,手边还只有一面羊皮鼓,更多的铜锣还没有到场。羊皮鼓在小说里应该有公羊的气味,而铜锣在红桦木火的映照下是被岁月消磨过的金色。傍晚时分,天空低垂,光影渐暗,但寨子以及寨子里什物的轮廓都显得很清晰,每一座木楼每一条小道,每一个走在小道上的白马人,以及他们的颧骨和下巴。那些少男少女,他们是萌发了性征的天使,但性征在裹裹裙和花腰带下面显得极好,就像放在花腰带下面的一把带鞘的短刀。甚至少妇也没有多少性征,也像天使一样走路、讲话,也像天使一样笑。

我们走李松家吃了晚饭过来,人差不多已经聚齐了。身着盛装的白马男女已经围着火堆挑起了圆圆舞。木棚里的法师还在诵经,旁边多了位小法师,多了两个打铜锣的人。木棚里的火堆上还多了口大铁锅——锅里的羊肉煮得翻江倒海。小法师只有十六七岁的光景,像他的老师一样穿着黑色裹裹裙,扎着红色腰带,剪着短发。木棚里三方都坐满了人,靠出口坐着三个七八岁的少年,靠里坐的全是六七十岁的老者。老者里有三位妇女。

我见多了跳圆圆舞,看诵经还是第三回。我拿相机记录下这情景之后,又取出笔记本记录:“经书摆放在面前,念过一页再翻一页。经书的侧面放着青稞咂酒两盅,酒盅上插着竹管。法师左手边——羊皮鼓的下方,放着一新做的小木盒,里面装有荞麦、燕麦若干。在棚子最里头还放有一小盆羊血。我数了一下,棚子里连同法师一共坐了十七个人。男女都有。都抽旱烟(为小说需要虚构,实际上抽的是纸烟)。靠里面一老者正在编法器——在一个破旧的筲箕上插上新削的竹片,竹片上头削有三角形尖端,涂有新鲜的羊血。二男手执铜锣,诵经诵到停顿处,跟着法师击之。”

诵经从下午四点半开始,直到凌晨一点。只有等诵经结束,仪式才迎来它的一个高潮——跳槽盖。我看过跳槽盖,但不是自发的,是风情节上政府组织的,且是在舞台上,仅仅是一种表演,绝无仪式上辟邪驱鬼的真功夫。法师面前的经书有一搩厚,要诵完需要很长的时间——要保持一个诵的节奏,不能赶时间,只能是夺补河从王朗雪山流下来流过白马寨的节奏。经书一页一页翻过,其间有无数的停顿,击羊皮鼓,击铜锣,然后是无声的静默。大铁锅里煮羊肉的水起先是满满的,现在下去了一大半,当初被淹没在水里的羊腿羊排完全露在了蒸汽中。大铁锅里少去的煮肉的水,也是时间在白马寨流逝的一种方式。

圆圆舞是盛大的。越来越盛大。盛装的白马人手牵手,不断有人添加进去,圆圆越扯越大。歌声是盛大的,白马女人的脸盘是盛大的——包括她们的花腰带和髋部,包括她们头上的白毡帽和白羽毛。那是一种脱去功利、机巧和阴暗的盛大,是我们在古代有过的盛大。不是我们常见的由某种政治或经济组织制造的虚假的盛大,安全是人身上神性与美的集合。有一定的娱乐性。向神交待,把自己交待给神,同时也享受交待的过程——它多么像一个健康的生命的过程。如果神的存在是自在的,那么在这个时候,白马人的存在也达到了自在。在一个逐渐展开的圆圈里,他们发出同样的声音,唱同一首歌,其和谐宛若奔腾的夺补河水,每一抔每一滴都统一在河流中,统一在桦树脚下和灌木丛里。歌声里的心性也是统一的,像是发自同一颗心——仪式上的白马人还真是共同拥有一颗心,那就是他们共同敬畏的神灵。

白马人的圆圆舞有十八个动作,有十八首歌,跳完十八个动作算一轮。

夜里天冷。我因为做不到与白马人同心而不敢参与跳舞,只好在外面看。陆续有白马小伙拿着装扮过的槽盖从我身边走过,去坎上人家准备。盛装的白马少女从别的寨子赶过来,白毡帽白羽毛裹裹裙,还扑了粉描了眉涂了口红,但并不显得艳俗。美得惊人,包括她们的盛装,包括她们用手机自拍时的那种自信。在圆圆舞场,在拥挤的人群里,在周边人家的火炉旁,都是美女如云。盛装一丝不苟,包括耳朵上的挂饰,坎肩上的绣花,花腰带上的铜钱。白马少女的眼睛大,睫毛长,眼窝深,我每每看她们的眼睛,都感觉是在看九寨沟的海子。无性的海子,它淹没你,或者说沐浴你,完全是用满满的神性,满满的美。

深夜里,实在太冷,去坎上阿波珠的一个亲戚家烤火,看见火炉旁坐的全是身着盛装的少男少女。见了我们进去,便起身让座,递水果瓜子糖吃,递纸杯倒酒。不喝酒,就倒白开水。大一点的二十来岁,小一点的十七八。彼此调笑,讲着白马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阿波珠也在,阿波珠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在,都是大姑娘大小伙儿了。姑娘小伙儿都要给阿波珠敬酒,他不接,说着白马话。我请他的女儿翻译,女儿说:“他说他这几天过年酒喝多了,嘴皮子都喝肿了。”我们喝白开水,姑娘小伙儿喝酒——白酒啤酒,依次敬我们。他们也相互碰杯——是碰瓶,抱着瓶子喝。小伙儿与小伙儿,小伙儿与姑娘,姑娘与姑娘,那阵仗让人嗔目结舌。好多都是学生——高中生,已经有七八年的酒龄,白酒一瓶,啤酒十瓶,都不在话下。看着健壮、自信、快乐的白马孩子,我又一次怀疑起我们的教育,它把人变成了什么?白马孩子一个个说笑、喝酒,男男女女打趣,眼神和表情都是愉快、光明的,是高原的太阳照着的荞麦地、洋芋地,是六月里开满野花挂着露水的草地,是夺补河畔的白桦树、红桦树、椴木和雪松,里外坦然,呈现给我们的全是本来的善、本来的美和本来的活力。男生女生的关系也极为自然,调笑、喝酒、打闹……没有遮遮掩掩,没有恶意,就像原始森林的雄树雌树,彼此和谐生长。

这是一户老房子人家,土坯墙,木板房,进门的地坪坑坑洼洼,不小心就会绊倒。室内没几样陈设,且都是老式的。我注意到两面土坯墙和两面木板墙已被烟火熏得黢黑,结了厚厚一层甲。头顶的板楼也是黢黑。在我看来,这黢黑也是时间,是经过烟熏火燎之后成了灰的时间。

在坎上另一家白马人的火炉旁,坐的全是十二、三岁的小男生小女生,十几二十个,围着火炉挤挤地坐了一大圈,当中没有一个大人或者稍微大一点的孩子。也都是盛装。我扫视了每一张脸——稚嫩的脸,男生女生,还没有明显的性征差异,齐拨拨像是森林砍伐后新播的苗,又像是六月里的荞麦。都抱着啤酒瓶在喝。也像大人一样碰杯——碰瓶,像大人一样调笑。问起,全都十三岁。同龄人在一起耍——烤火、喝酒、谈笑、跳舞、打趣,是白马人过年的一道风景。如果说之前我们看见的是夺补河畔的一片幼林,那么这阵我们看见的则是一片苗圃。看火炉旁的这些小男生小女生,就知道白马人是怎样炼成的——酒量是怎么炼成的,胸怀是怎样炼成的,歌喉是怎样炼成的。

午夜一点,法师翻过了最后一页经书,羊皮鼓点燃了铜锣,穿着翻毛皮袄、戴着槽盖、手握牦牛尾的白马小伙从坎上陆续下来,他们跳蹦跳蹦的样子,完全像是怪兽。他们装扮的也是各样的怪兽,盘羊、老熊、豺狼……甚至比任何野兽都要厉害的凶神恶煞——它们是人类在想象中对付一切妖魔鬼怪的最为勇猛无敌的力量的化身。它们有巫术的意义,也有美学的价值。开始跳槽盖了,九个怪兽舞蹈起来,没有歌,只有鼓锣,伴以全场间或的“嚯-嚯-嚯-嚯”——像是吼声,更像是喝彩声——在与世界其他民族并行的时间的河谷里,白马人的嚯嚯声里有过吼的成分,但喝彩的意义一直都在。嚯嚯声里有他们的自满自得,有他们对美的态度对自然生命的享受,甚至有对怪兽凶神的挑衅。

仪式到了高潮,九个怪兽变换着阵势蹦跳着,在夜晚最深的刻度上展示着白马民族的大力大美。室外温度早已是零下,但在场的每个人(包括小孩子)都是沸腾的。每跳到高潮,便是一阵猛鼓猛锣,随着猛鼓猛锣,坎上的四个火枪手对着夜空扣动了扳机。枪声划过夜空,在打破仪式的时空局限的同时,也在每一个人的内心制造出了玻璃般的破碎感。

我在坎上人家的木楼边,感觉到了一种外族的游离。游离感也是思考所致。戴了槽盖面具的白马小伙是什么?跳槽盖舞的白马小伙是什么?他们是精灵附身?还是前往神界的使者?等到舞毕,脱下槽盖面具,回到人态的白马小伙又是什么?篝火的火势小了,灰烬越来越多,越来越厚,还有什么在熄灭?夜晚在最黑的刻度上。

散场了。我久久不愿走开。我在注意散场的人群,注意散场的人。他们又回到了常态——世俗态,唤着自家的人,自家的孩子。这一刻也是生动的,它真实,像篝火燃尽的灰,还留着滚烫,但温度已经降下来了。我想起了小时候坝坝电影散场的情景。对于某些人,等着他们的是一场透彻的睡眠,而对于另一些人则是大碗的酒、大坨的肉。一场电影占去我们的时间是虚弱而清澈的,像一场梦;而一次祭神占去我们的时间是盛大而真实的,因为灵肉的参与,完成的是一次虔敬的交付。

抬头看星星,星星繁茂得像海子里的水草。在想象中提升自己的视觉,不一定要提到星星的高度,只需提到一个局外的高度——不只是白马寨的局外,也是现代人类的局外,便可以获取一个对照——两种截然不同的夜晚的对照,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的对照;一种是外面世界的喧嚣、物化、迅速与稍纵即逝,一种是白马人的古朴、神性、缓慢与亘古不变。
第二天清早起来,跟在跳槽盖的人后面跑,那个被提升的视觉一直都在,那种感受也一直都在。天已经亮了,但夜色还没有散尽,东方的雪山上已是霞光万道,西天还闪烁着亮颗亮颗的星星。雪峰清朗,皑皑白雪上游弋着一缕几缕雾霭,霞光中的灌木、河寨楼、藤桥以及跳槽盖的人,都犹如镜像。

这是一个被外面世界忘却的独立的世界。这是一支被外面世界忘却的独立的人。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已经消泯在时间发炎的创面,而白马人还一如既往地走在时间的小道上,涉溪流,踏春雪,过藤桥,追逐盘羊和麘子。他们的所作所为,不像是受了自身欲望的驱使,倒像是神的安排。

这一支人相信有鬼,于是在正月初五夜诵经、做法、唱歌、跳舞、跳槽盖驱鬼。槽盖都是也些狰狞的面具,对鬼极具杀伤力。加之法师诵经(以语言的魔力相助),宰羊放血,鬼自然呆不下去。清晨跳槽盖驱鬼,九个年轻人装扮成就个凶神,从寨子里面一直跳到寨子外面。先是把鬼撵出寨子,再在寨子外面的野地里燃烧柏枝、符纸,并四杆火枪齐发将火打灭,借以剿灭鬼怪。之后九个凶神兵分两路,挨家挨户跳槽盖,挨家挨户驱鬼。藏在各家各户的都是小鬼、捣蛋鬼、色鬼之流,他们除了跳槽盖,也敲一敲板壁,捅一捅楼板,看难缠的鬼有没有躲到板壁后面或者木楼上。他们有的还翻箱倒柜,四处搜鬼,以搜鬼的名义拿一点好吃好喝的走。当然,主人家是非常乐意的。或许那鬼,就藏在好吃好喝的东西里面。凶神帮主人家撵走了鬼,主人家自然有所感激,有所表示,拿出一些酒和肉。早先,这些东西并不归跳槽盖的人所有,而是归白马老爷山所有——祭拜白马总神山的时候,一并献上。

我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李松回到了自己家里跳槽盖驱鬼。他也敲板壁、捅楼板,也翻箱倒柜。他天天住在这栋房子里,鬼藏在哪里他也不晓得。他翻他自己用的箱子,敲他自己睡的床。我想,他不是不晓得,而是这个时候他压根儿就不再是李松,他化身成了一个戴面具的凶神。

太阳中天,但雪还是雪,冰还是冰。不是太阳缺乏热力,融化不了它们,是它们太过冰冷,有了金属的质地。高原是敞亮的。华能公司修了水牛寨水库后留下的夺补河河床是敞亮的。木叶落尽,灌木丛是敞亮的,乔木更为敞亮。白马老爷山以独立的亘古不变的面貌和沉默伫立在羊洞河口,它的敞亮里混进了刀子一般的风。

大鬼小鬼已被驱走,剩下的便是与神的对话。神与白马老爷山一体,与神对话也是与山对话。在法师的引导下,大汽车小汽车满载着白马人开赴白马老爷山。汽车也载去了献给神的礼物:剪裁好并盖有图章的符纸,用红线捆扎的常青树枝,活的神羊……神不是住在神山上,而是与白马老爷山一体,就像我们的灵魂与肉体。

从厄里寨到白马老爷山有六七里路,汽车几分钟就到了。过去没有汽车的时候,白马人载歌载舞,一路跳去唱去,至少要花半个小时,他们的表达要更为身体化。好多白马姑娘小伙儿前几天刚从外面赶回来,包括一些在外面上班的人,他们对神的虔敬不再像他们的父辈和祖辈裹挟在肉身的每一处,但那样的虔敬还是存在的,只是沉淀在了更深更隐秘的地方。在外面,不管穿什么衣裳讲什么语言,他们都是另一个人;一旦回来,回到火溪沟,回到夺补河畔,他们就又成了白马人。从小在夺补河畔长大,听的讲的都是自己的母语,唱的是自己民族的背水歌和酒歌,吃的是青稞、荞麦和洋芋,喝的是咂酒和蜂蜜酒,血液早已是杜鹃花的颜色。神从祖先的血脉一代代传下来,就是被带来带去,也一直都在。不管走到哪里,走多久,一旦回来,都会跳自己的舞,十八个动作一个不落,十八支歌一句不忘。

神山是静默的。它在聆听。风的声音不传播意义,仅仅是白马人自诉的一个前奏。他们从车上下来,汇聚在神山脚下,在法师和经段的引导下,摆开了祭拜的仪式。它是一幅由每一个参与的白马人组成的神的图景,也是一次白马人集体的通灵。他们手舞足蹈,用身体的语言与神沟通。神是清醒的,就像山崖上的裸石。神要比山崖上的古树长久,它可以藏在古树里,做几百年的树精;它也可以从树里出来,下到羊洞河的溪水里,做两个季节的鱼。

我注意到祭山的仪式有三个声部。诵经是最古老的,也是最可靠的,它有无可置疑的永恒。不用听懂,就像神山上的野草、灌木和裸石,只要直觉。诵经声已经是一条通往神灵的秘密小道了,诵经本身又远远超出了经文的意义,开辟了一条通往神界的捷径。这一声部是仪式最神秘,也是最肃穆的构成。

紧随其后的跳槽盖属于第二声部,可以把它理解为对诵经的执行与补充。如果说诵经发挥的是语言的魔力,那么跳槽盖凭借的是力量本身——当然各种面具的符号性也包含了语言的功用。在我的理解中,诵经与跳槽盖是可以穿越时间的,它们有着物种的力量。

第三声部是跳圆圆舞。它盛大,周而复始,有时间的特征,同时展示了白马人世俗生活的娱乐性。

刀子一样的风飞流在仪式里,给神秘、盛大的仪式增添了几分萧杀。然而,相比神山黛青的静默与安然,那萧杀也不过是被风吹弯的灌木和野草。我拉起衣帽,看着神山上的落光叶子的灌木,看着神山上婆娑的深棕色的枯草,眼泪慢慢地涌了出来。

起云了,天空变得灰白,流光也都是灰白的。祭山结束了,白马人坐上他们的汽车回去了。羊洞河从黄土梁子流下来,从神山脚下流过,携带着形状不规则的融雪、融冰。


作者简介:阿贝尔,现居平武。有大量散文作品刊发于《上海文学》《天涯》《花城》《人民文学》《散文》等杂志,入选多个选本,曾获台湾第三十届《中国时报》散文奖,第二届冰心散文奖。著有散文集《隐秘的乡村》、《老屋》、《灵山札记》,另有长篇小说《飞地》、散文集《失落的白马人》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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