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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

 唐白甫grpj8q5p 2020-12-20

 

陈贻涛

今天是公元二00年二月十一,农历是庚子鼠年正月十八,是我母亲诞辰九十岁之日。母亲要是健在,今天我家是大摆筵席,宴请亲朋好友,为母祝寿的。
 
母亲是爱热闹的,特别爱看()老戏,其实就是祁剧。如果母亲健在,这个时候,我们兄弟几人必定会请戏班子来唱他个三天三夜,以示庆贺。可惜,母亲已经去世四年多了,戏班子唱戏只是一种记忆,一种不舍,犹如母亲的音容笑貌,常在我的脑海浮现,令我难以忘怀。
 
 
对于母亲的死,我至非常自责。母亲的身子骨很好,在医院做健康检查时,心肺肝肾都很好,用县医院院长的话说,活个百把岁没问题。可母亲却死在医院,是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的。
 
母亲八十多岁了,能自己生火煮饭,还要种点小菜,身子骨健康得很。可是不知怎么的,母亲在出房门时,不小心被纱窗状的门帘绊倒了,就不能行走了。母亲摔伤了,我是知道的,我工作忙没时间回家去照看,就打发儿子和儿媳妇常回家去探望奶奶。他们回来说,奶奶没多大伤,就是有点痛,下不了地。弟弟去看了母亲,他亦说母亲无大碍。我也就放心了。

作者的母亲 

大概有一周的时间了,我问儿子:“奶奶好点么?”儿子也打趣说:“奶奶有点夸张,天天在不停地叫疼。”我沉思细想,不对呀,再赖,一周时间了,也应该能下地呀?于是我抽空回了一趟家。
 
这天天气还好,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地照在母亲的床上。母亲背靠床板斜躺着,我坐在母亲的床头边。母亲见我回来,十分高兴,老脸笑得起满绉皱,像一个干核桃。
 
“崽呀!你今天有时间了?”她说着,挣扎着挪动身子,想坐起来,我伸手拿了个枕头塞在母亲的背后。
 
“嗯。”我很自责,我说:“真的对不起,我没回来看您。还疼么?”
 
母亲咧咧嘴,说:“就是痛,要死了的人,就是痛得很,又没伤骨头,嗯晓得怎么搞的。”
 
我问伤在哪,母亲告诉我,就是骻骨那儿,我伸手在她骻骨那儿轻轻地摁了一下,母亲痛得尖叫起来。我见状担心地说:“妈,只怕是伤了骨头。”
 
母亲不相信,说:“我是绊了一下,轻轻倒下去的。”
 
于是,我开车把一个资深骨科医生——我的一个姐夫接来了。他用手在母亲胯骨处一摸,就说:“婶娘,你的胯骨骨折了。”

      我一听,赶忙叫来兄弟,把母亲送到县医院进行CT检查,照片显示真是骨折。医生说,这胯骨骨折很难治,三四个月也不见好,要是做换骨手术,说不定十天八天就能下地了。但是有风险。不过,比你妈年纪大的我们也做过,一般也没问题。

 
我们兄弟几个一合计,长痛不如短痛,况且,我们都工作,没人有时间服侍母亲的,都同意做换骨手术。在医院里,母亲所有的检查都做了,母亲身子很好。医生说,放心,没问题。
 
母亲做手术时,我因为心脏作了介入手术,儿子怕我紧张,不准我在现场,他代替我签字担保。
 
母亲是下午二点多钟进入手术室的。我正在上课,儿子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奶奶在手术台上去了。我一惊,丢下课本就往外跑。刚跑到车边,儿子又来电话了,说,奶奶又转来了,要我莫急,放学了再来。
 
放学了,我来到重症室看望母亲,只见母亲头上戴着抢救罩,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眼角上渗着泪珠。我知道母亲不想死。可她哪知道,在劫难逃。那是痛苦的泪,那是无奈的泪,那是舍不得儿孙们的泪。医生问我:“你妈有支气管炎之类的病么?”我说有。弟弟说:“怎么我不知道?”哥哥也说不知道。我说小时候听爸说的,为了治妈的哈啰病(支气管炎)花了好多钱。医生说:“你妈是术时并发症,肺衰竭而死。”
 
至今我在想,假如我不去探望母亲,大家误认为母亲赖,让她躺在床上,十天半个月是不会死的,我们好在她跟前尽孝子的一份心。假如在母亲动手术时,我在场,在医生询问情况的时候,我如实说出她的既往病史,也许就不做手术了,那就有可能母亲现在还活着。
 
母亲在生前,我总因工作忙而很少眷顾,就是在发病时,我也极少尽心服侍,如果不因我多事,母亲还活着呢!一想起这些,悲从心起,泪从眼下。

 

母亲很美。母亲一米五几的个儿,身材单瘦。瓜子脸,齐耳短发。年轻时,母亲一色的青年学生装,得体洒脱,很有知识女性的味儿。除非是病痛,母亲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乐哈哈,给人积极向上的感觉。母亲有一双活泼明亮的小眼,像会说话,眨巴之间,透着几分亲近和善。
 
母亲很爱美。她自己的衣服很少见补巴,洗得颜色鲜亮,真有一尘不染的味道。父亲经常劳作,也少见他穿烂衣服。我们兄弟几个,爱吵爱闹,常在地上打滚儿,衣服很容易破。但在记忆里,我觉得也很少穿破衣服。
 
我是新衣服穿得极少的,因为我比我哥小六岁,我哥穿不得或穿烂的衣服,母亲总是缝缝补补又给我穿。母亲很会补衣服,针线活儿很好。衣服脱了线缝,母亲会很细心地一针一针地照缝儿缝上,如果是破了,她会选一块同颜色的新布,把那破烂之处裁剪很整齐,然后贴上同颜色的新布,平平整整展开,很规范地补好,让人不能一下就看出那是一个补丁。我记得我有个破棉衣,是哥哥穿不得的,也很破烂的,棉絮从夹层里直往外掉下来了。母亲硬是又把棉絮塞进去,找来一块新布,把那些筋筋吊吊的破烂的布儿剪去,用一块有两个巴掌大的新布整整齐齐地贴上去,四角抹平,用针线细细地缝合起来,很像是一件新衣裳,你不把外衣全脱掉,只看那衣下摆,你是分不出来的。
 
那年月,人们连肚子都难以填饱,其它的事儿都是不可奢望的,而母亲却很在意外表。用她的话说,肚子饱不饱只有自己知道,你外表美不美人家一看就知道。因此不管我们家有多穷,我们总会每年穿上新衣服,我的弟妹还会有夏冬之分。
 
母亲宁肯少吃,宁肯饿着肚子,她也要节省钱来缝新衣服。有时实在没钱了,母亲也要扯上几米白纱布,然后买点染粉,放在铁鼎锅里用火一煮,把白纱布染成母亲需要的颜色,沥干,再裁剪成布料,再缝成衣裤,这就是一件新衣服了。小时候,我们总觉得在伙伴们面前光鲜许多,让人一看,我们就是很富有的样子,赢得了许多同龄人啧啧赞叹之声。
 
其实,我们和小伙伴们一样,饥不饱腹,只是母亲很爱美而已,节俭,会打扮,针线活儿很细,美感好。母亲到老时,常常会穿得花里花俏,像个年轻姑娘,但她的福态,倒给人一种不合时宜的感觉,但我觉得母亲是美的,她的内心深处是美丽的。

 
母亲酷爱读书。母亲有一个专用的小木箱,箱子里有本《西厢记》,还有一本初中的生物学,还有一本手抄的歌曲。还有一些书我已记不得名字了。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跟父亲结了婚再去读书的。母亲的爷爷的爷爷,是当地有名的财主,白蜡用谷仓装,银花边用箩挑。刘光才未出道前,是个穷光蛋加赌棍,曾欠爷爷的爷爷许多赌债,无奈之下,便把自己的长女许配给爷爷做童养媳。母亲的爷爷是个很勤劳的人,勤俭持家,日子越过越殷实起来,买田置地,把白马田自横板桥起至罗洪的田土山河全买下来,八个儿子每人一个山冲,全部安置好。母亲的父亲是"二少爷",不务正业,特爱看戏。只要听到锣鼓响,不管是板凳戏,还是木偶戏,他都要去看。哪怕是家里正插秧,哪怕是稻谷倒在田里了,他也要先看了戏再说。外婆虽然很凶火,但对外公也没辙,只好把田地租赁给佃户。这倒更好,外公乐得逍遥自在,除非外面没戏了,他才落脚归家,至于佃户交了多少租,家里还有多少米,还剩多少钱,他从来不过问。解放时,外公的田土已经不多了,连自己的两个结婚了的儿子也靠佃种他人的田地过日子。外公在解放时被划了个破落地主,母亲和两个小舅舅因和外公没分家,也就是地主子弟了。我记事起,哪个要是说母亲是地主子弟,母亲就气得伤心流泪。用她自己的话说,做姑娘家时,家里是扶起禾桶就莫饭吃,每当她看到堂弟堂妹们背着书包去读书时,羡慕的双眼都流出了泪水。
 
母亲解放那年跟父亲结了婚。结婚后的第一件事,母亲就吵着要读书。父亲是爷爷的独子,解放时,刚分了田,一家三口三份田,母亲身体矮小瘦弱多病,也就不需要她下田干农活。母亲便从高小读起,用了一年的时间读完小学,再用三年时间读完了初中。母亲就这样成了有文化的人。一九五四年,爷爷去世后,父亲也因此回家务农,母亲便成了代课老师。一九五六年哥哥出生了,母亲便成了家庭主妇,放弃了她心爱的教师工作。

母亲深知有文化的好处,她常说一句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管有多大的困难,她总会想办法让我们读书。哥哥读书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因为母亲是地主成分,他读了初中就不能读高中了。这是哥一生的遗憾。我们三姊妹的读书全靠母亲一人操劳。父亲在外挣大钱,或干农活或挣工分,家里所有开支,都用于母亲的治病,而我们的读书的学费就全靠母亲自己动手想办法解决。
 
记得七十年代,正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母亲就靠织麻搓线给我们凑学费。织麻搓线是很费时费事的工作,也很辛苦。从砍麻到到丝最后成线,要好多道工序,而且全靠手工操作。
 
那时,家里的小菜园的角落处,母亲特意留下一小块土,种上苎麻,待到五六月里,头麻长高长茂盛时,母亲便把苎麻砍下来,捆成小把,放在屋前的小池塘里浸泡几天,然后利用空闲时间,把麻拖出来。母亲便坐在小矮方凳上,用麻刀一刀一刀割麻丝,麻丝凉干后,便可搓线了。搓麻线特别辛苦。先把麻丝从麻桶里抽出来分作两支,然后把两支麻线放在大腿上,用手一下一下地用力搓,搓成牙签状大小的麻线。搓线很辛苦,不但手要搓出厚茧,更主要的是腿要被搓脱一层皮。麻线搓好后,又要到山上去砍黄荆子,把它晒干,烧成灰,再把麻线放进铁锅里用水煮,煮时一定要放上黄荆子灰一同煮,煮好后,还要把麻线放在池塘里用木槌捶,捶了再漂,漂了再捶,如此反复,一直要把麻线捶漂得白白的,像银丝儿。如此这般工序做完,才能出售,才能变成钱给我们缴学费。
 
记得有一年快开学的时节,那时没有电灯,晚上也不能做什么游戏,我们早早地睡了。不知什么时候,我醒来了,睁眼一看,房门洞开,雪白的月光从门外照射进来,房里有如白日。我以为是忘记关门了,就爬下床去关门。我走到门边,看见母亲一个人独自坐在那儿,身边摆了一个麻桶,在月光下,母亲双手从麻桶里抽出麻丝,静静地放在大腿上,轻轻地搓着麻线。

 

妈,你还不睡?
 
还早着哩。
 
睡了吧,明天再搓吧。我摇着母亲的腿说。
 
等几天,你们就要开学了,我要把线搓好卖了给你们做学费。
 
我就坐在门坎上,静静地看着母亲搓麻线。月光如水一般,轻轻地从母亲头上泻下,笼罩着母亲单瘦而矮小的身影。朦胧之中,我看见母亲一边搓麻线,一边皱着眉头。母亲每搓一下麻线,眉头就会跟着皱一下。
 
妈妈,你怎么了?我着急了,问。
 
没什么。母亲轻声地回答我,表情依然很痛苦。
 
我低下头,仔细地看了看母亲的双手和大腿,我终于发现了,月光下,一股殷红的血迹从母亲雪白的大腿上一丝丝的渗出来。
 
哎呀,妈妈,你大腿出血了。我惊叫起来。
 
别大喊大叫,吵醒弟弟和妹妹。母亲是那么平淡,抬起头对我说,你睡吧,我没事的。
 
我看了看母亲腿上的血,又望了望母亲安详的脸,我有点不放心,但又无可奈何地回到床上睡了。
 
五十多年了,我至今还清晰地记着这一幕,仿佛就在昨天,就是在那明亮的月光下,母亲还依然坐在那儿,静静地搓着麻线,月光下的母亲格外美丽。
 
我们三兄妹是靠母亲卖鹅蛋,卖麻线凑齐学费,让我们从小学读到高中。为了学费这事,母亲生前还对我两个堂哥耿耿于怀,因为那两个堂兄从未替母亲赊过学费。
 
对于母亲,我是愧疚的。
 
尽管我对母亲也算孝顺,每次回家去,我总会帮母亲挑尿桶去淋菜。母亲很高兴,逢人就赞誉我,说只有我老二好,回来就给我挑尿桶。
 
其实对母亲,我是没有尽到自己的孝道的。

 

我因为负担重,除了工作,还要兼做其它工作。我很少在母亲面前尽儿子的孝心。特别是这近二十年来,在母亲的生日的时候,我没有一天是按时回家的。母亲是正月十八生日,学校开学一般是正月十五十六。开学的头三天,学校工作太多,老师找的,家长找的,还有领导检查的,一个接一个,我无法分身首尾相顾。每次母亲生日,我都是只能赶回去吃顿中饭,然后又马上赶回学校。弟弟每次都会对我发牢骚,说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工作。
 
真的,我很无语也很无奈。二十年来,我没陪母亲生日时好好吃顿饭,陪她说说话。忠孝两难全呀。
 
今天是母亲九十岁诞辰,又赶上是非之年,学校开学推迟了又推迟,我也有时间了,便要儿子媳妇准备饭菜,我回家去陪母亲过生日,向母亲赔不是,请她老人家原谅我,保祐我。

作者简介:陈 贻 涛     男,笔名一涛。中小学高级教师。从小爱好文学,八十年代曾有文章在《湖南日报》刋载并获二等奖。现退休赋闲在家,劳作锻炼之余,重拾笔头,写记过往趣事,聊以自娱,偶有文章散见于报刋及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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