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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史湘云的朋友圈

 少读红楼 2020-12-21

年轻时,最爱黛玉姣花照水的娇柔,走过岁月,竟不知不觉中爱上湘云。她有趣的灵魂,她的“名士风流”,都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们不妨观望一下这姑娘的朋友圈,来看看她成长的印记。

一、宝玉:幼时玩伴“爱哥哥”

她与宝玉的友情开始得比宝黛要早。黛玉进贾府之前,她才是贾母的娘家小客(贾母的侄孙女),也许那个时候,她也曾受到过贾母对黛玉那样的偏爱——翠缕就是贾母赏她的丫鬟啊。看看黛玉承欢于贾母膝下的情景,就不难想象湘云在贾府受到的重视。她与宝玉志趣相投,那一声声“爱哥哥”该是多么欢快有趣!

他们的友情深厚,直到芦雪庵联诗那回,他们还背了众人去“算计那块鹿肉”。或许,正是因为二人有这样的感情,所以湘云最初才对黛玉不大喜欢。那一次,因为凤姐开玩笑说一个小旦“扮上活像一个人”,众人不肯说破,只有湘云口无遮拦地说“像林妹妹的模样”。宝玉怕黛玉多心,看了湘云一眼。就是这一眼,惹恼了湘云。湘云的英豪大气这一次化作了“小性儿”,她因宝玉护着黛玉而又气又妒,甚至要回家。

有一次,湘云劝说宝玉留意“仕途经济”,却被宝玉当场下了逐客令。袭人来打圆场,还搬出来“林姑娘”,“宝姑娘”,宝玉却道,“林姑娘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湘云没有生气,却是笑起来,与袭人道“这是混账话吗”。可见,湘云与宝玉儿时的情分是有很深基础的,虽有龃龉,却并不会记仇。闹过,吵过,宝玉还是湘云的二哥哥。

二、袭人:曾经的好姐姐

湘云最早的朋友,除了宝玉就是袭人了。袭人在伺候宝玉之前是贾母派来服侍湘云的。湘云“襁褓之中父母违”,是个不幸的孩子,叔叔婶子对她并不真心疼爱,只有在贾府她才能欢畅淋漓地表现她生命中最真实的那一面。

我想象不出,她在史侯家中穿着贾母的衣服在雪地里扑雪人,也想象不出她在叔叔婶子眼皮子底下烤鹿肉、做菊花诗。不知道那史侯家里有没有姐妹,只知道她在家里要做针线做到大半夜,甚至没有替别人做一点半点的自由。

因为如此,她珍视生命中每一份温暖。虽然袭人只是个丫头,可是湘云那时候对袭人却是姐姐长姐姐短的不离口,可见她对袭人的尊重。虽然袭人说她是为了哄着自己“洗脸梳头”,可是我们知道,这只是袭人的玩笑话,服侍主子小姐,洗脸梳头是最基本的工作。湘云是重情的,那个时候她一定把袭人当亲姐姐看,她对她敞开心扉,诉说自己的秘密,还不避讳。为此还在多年后被袭人取笑。

不知道湘云都跟袭人说了什么傻话,那些成为袭人开玩笑的“把柄”令成年后的湘云脸红。袭人身上,有太多湘云童年的记忆。虽然时光流逝,湘云长大了,却没有忘了袭人。她给姊妹们带的绛纹石戒指,还特意给袭人留了一个,亲自往宝玉处送给袭人。这份深情让我有些鼻酸。

她在史家没有多少自主权,可是与贾家姊妹之间的走动还是要有的,她将自己得来的饰品分给她们是理所应当,可是特意给袭人这样的丫鬟就是一份情谊了。且看丫鬟的戒指她都送了谁:金钏、鸳鸯、平儿、袭人。前三个大丫鬟服侍的是王夫人、贾母和凤姐,这三个人是贾府的权力核心,湘云作为客人,理应打点这些人。对袭人,却是更多的出于情意了。她不但心里惦记,还亲自来到宝玉处送给袭人。袭人呕她,她又急急地表白,真是一派纯然天真!

相比她的天真单纯,袭人就复杂得多了。书中说,袭人伺候贾母的时候,眼里只有一个贾母,伺候宝玉了,心中眼里又只有一个宝玉。袭人虽曾经照顾过湘云的生活起居,可是究竟不是如翠缕一般真正给了湘云,所以袭人对湘云是有所保留的。

也许对于袭人来说,服侍湘云只是贾母给的一项任务,虽说日久生情,可是这“情”也并不足以使“给”了宝玉的袭人去牵挂湘云。她不能体谅湘云在家做不得主的苦楚,依旧拿宝玉的活计烦她去做。她见宝玉早早跑去黛玉处找湘云——那时湘云来了都是宿在黛玉处的,便发脾气,不理宝玉。细细品味,袭人之“贤”更像是吃醋。

当然,袭人虽有城府,到底对湘云也算用心了。她打发人给湘云送东西: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吩咐给湘云带话道:“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送来与姑娘尝尝。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顽罢。这绢包儿里头是姑娘上日叫我作的活计,姑娘别嫌粗糙,能着用罢。”

那个缠丝白玛瑙碟子也是探春的心头好,宝玉送荔枝给探春,因为配上那个碟子才好看,探春也喜欢。按理说,探春与宝玉是兄妹,喜欢便留下也是平常,可是袭人为了将碟子送给湘云,就存了私心,催人去探春处取碟子。由此,也算是对湘云的一点真心了。

那时候,湘云不喜欢黛玉。在宝玉房里闲谈时,提到宝玉拿着她做的扇套跟黛玉的比,黛玉赌气铰了,湘云冷笑不满。袭人应该也是不喜欢黛玉的,所以竟在湘云面前说起黛玉的长短来:“去年一年做了个荷包,今年还没有动过剪子呢。”这一点上,二者竟像是成了天然的同盟。

后来,湘云定了亲,袭人也被王夫人暗中提拔为宝玉“屋里人”了,湘云还约着黛玉一同来给袭人道喜。袭人,曾经是湘云幼时相依相伴的大姐姐,可是随着时间流逝,因为成长,两个人也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

三、宝钗:胜似“亲姐姐”

湘云的第二个闺蜜是宝钗。宝姐姐来的比黛玉晚,但却是个随份守时的人儿,人见人爱,湘云自然不能免俗。湘云对宝钗的敬爱与崇拜都是真挚的,甚至于表现得因太过明显反让人尴尬。湘云的孩子心性儿使她的爱憎分明:黛玉“小性儿”,又夺了她的玩伴宝哥哥,还嘲笑她咬舌儿,全然没有些姐姐该有的样儿;宝钗不同,大气端庄,善解人意,照顾她,对她好,以至于她觉得,若有宝钗这么个亲姐姐,纵是没了父母也罢了。

事实上,黛玉没有那么糟糕,宝钗也没有那么完美。都是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罢了,合得来就一处玩,合不来就跟别人玩。湘云与黛玉初初虽也会闹别扭,湘云对黛玉有不满,黛玉对湘云有提防,可是两个人究竟还是算亲密。反倒是那个给湘云张罗螃蟹宴,给黛玉送燕窝的宝钗,仿佛从来没有从心里对谁亲近过。

宝钗的心事并不比湘云、黛玉少:父亲早逝,哥哥不成器,母亲软弱,眼见着家业在败落,她的无力感又哪里会比探春少呢?探春的心胸见识已是女子中的翘楚,可她毕竟生在侯门王府,管理大观园之前竟然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宝钗是皇商之女,她的广博多识不低于探春,她不但懂《不自弃文》,更能学以致用,所以才会笑探春“真真膏粱纨袴之谈”。

探春面对家族的穷途末路和个人的窘迫处境,会悲伤落泪,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宝钗始终以女红针黹为女儿家的本分,她始终是理性内敛的。她不会向湘云倾诉她的烦恼,她只是在与袭人的交谈中敏锐地捕捉到袭人的不可小觑之处。

宝钗对谁都好。对湘云好是最容易的,湘云单纯天真,对宝钗的照拂念念不忘。那一场名为湘云做东的螃蟹宴,竟是宝钗帮她置办的。从螃蟹到果碟,到酒水,都是宝钗自掏腰包,她体谅湘云在家里做不得主,一个月几串钱还不够零花,拿什么做东呢?可是湘云心直口快,早已将话说出去,宝钗便在背地里将她的主意说给湘云听,供她斟酌。入情入理的话,妥帖细致的心思,怎能不令湘云感动呢?

还有一次,宝钗嘱咐袭人不要再将宝玉的针线拿给湘云去做,袭人并不知道湘云在史侯家的尴尬处境,宝钗却了解湘云在家里要无休止地做针线活,替别人做了还要被埋怨的现状。可见湘云是多么信任宝钗。湘云虽为侯门千金,可是失了父母的庇护,寄居叔叔史侯家,可是身为四大家族之一的史家,看样子也在走向没落,湘云没有父母疼爱的孤苦寂寥更甚于黛玉。宝钗对湘云的体谅是珍贵的,所以她轻易地走进了湘云的心里,成为一个不可替代的姐姐的形象。搬进大观园的时候,湘云没有要另外的居所,只愿与宝钗同住。

宝钗诚然是个好姐姐,却不是湘云一个人的姐姐。总觉得,宝钗对黛玉的看重是超过了湘云的:

黛玉心性聪明又孤傲,对她好比较不容易。宝钗送人江南土仪的时候,给黛玉比别人的都丰厚一倍,这样的另眼相看也许是体谅黛玉无法回归故里的乡愁。黛玉脱口而出《牡丹亭》、《西厢记》里的句子,有失千金小姐的身份,宝钗不令黛玉难堪,她选择了私下里教导她,现身说法,通达友善,让黛玉心悦诚服。雨夜送燕窝的情意就更加的深厚,令黛玉对她诉衷肠,甚至结金兰契。

宝钗对黛玉的情意赢得了黛玉的信任和回应:湘云早就想认宝钗做“亲姐姐”的,可是宝钗却在宝琴来了以后开玩笑说,湘云与宝琴性情相似,可以认了姐妹;黛玉接纳宝钗后,竟将薛姨妈直呼为“妈”,赶着宝琴叫“妹妹”。曹公仿佛借黛玉之口为宝钗“正了名”,让我们读者相信,宝钗“真是个好人”,不是“藏奸”。

宝钗当然是好人,不仅仅对姐妹们照顾,金钏投井自尽,她把自己的新衣服拿来给她做装裹,凤姐配药的人参,她托自己铺子里的伙计去靠谱的参行去寻。可是人性的复杂在宝钗身上又是那么明显:柳湘莲、尤三姐的悲剧使得薛霸王大放悲声,薛姨妈也为之落泪,她却不为所动,显得冷漠。抄检大观园风波过后,宝钗执意搬出去避嫌,走前也没有安抚湘云。一腔热忱的湘云在中秋之夜忍不住抱怨“可恨宝姐姐和她妹妹,天天说亲道热……到今日便弃了咱们”。湘云的单纯,宝钗的世故,使她们之间一直存在着一段忽远忽近的距离。

湘云想走进宝钗的心里,不容易。

四、黛玉:惺惺相惜之情

中秋之夜,湘云与黛玉联句赏月,烟波浩渺,皓月当空,湘云对宝钗的“不告而别”颇有微词,从此以后,怕是两个人的交集会越来越少。不知道湘云此时对宝姐姐的性格是否有了更深的了解呢?湘云总是将宝钗当成一种依傍,可是事实上,宝钗是那样独立的一个人,她拒绝“捆绑”。那个月明团圆之夜,湘云举目而望,望见的除了月亮,便是黛玉了。

黛玉与湘云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湘云是明媚的,黛玉却常是郁郁。“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领会者,并非只有宝玉。黛玉的对景感怀,俯栏垂泪也是生命本能的顿悟。湘云的可爱之处便在于“苦中作乐”,于是就在那个中秋之夜,两个人,于曲终人散后相约赏月作诗。

那一夜她们诗兴大发,吟出警句谶语;那一夜,她们品笛赏月,跟妙玉喝茶;也是那一夜,湘云没有去李纨处休息,而是留在了潇湘馆。要知道,宝钗进贾府之前,湘云来了,是宿在黛玉处的。

湘云与黛玉“离散”后的重聚,是源于成长。宝钗搬离后,湘云与黛玉再不复往昔的吵吵闹闹,她们都长大了,彼此之间多了尊重与懂得。

那个中秋之夜,见证过她们的友情。那轮明月知晓,她们惺惺相惜的深情。

五、香菱:“呆香菱”与“疯湘云”之诗情

香菱与湘云的相遇源于诗歌。香菱苦心孤诣要学作诗,虽拜了黛玉为师,但是黛玉体弱,香菱不敢过于劳烦黛玉,正好有个湘云,一拍即合。于是便有了“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的高谈阔论。两个讲诗论文的姑娘,也被宝钗调侃为“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

湘云生性活泼话多,被姐妹们调侃为“话口袋”,被沉默寡言的迎春“嫌弃”。湘云也爱诗,能想出刁钻古怪“诌断了肠子”的行酒令。那年在大观园芍药洇的青石板上,她醉酒得佳句;那年芦雪庵联诗,她才思敏捷,不让众人,自己也笑自己“不似联诗,竟是抢命”;还有那年中秋,她与黛玉的月下联诗,更是吟出了“寒塘渡鹤影”这样令黛玉都称赞倾心不已的句子。

而香菱恰恰是对诗与美无限向往的女子。她的“呆”令人怜惜,也令人欢喜。为了学作诗,成为群芳一样的雅女,她虚心请教,师从黛玉。为了能做出好诗,她搜心挖胆,废寝忘食。香菱之“呆”与湘云之“疯”,是如此相得益彰。香菱的“呆”是一种执着,是对美好生活的一种诗意的向往,甚至是一种对命运的“公然”反抗,对自我回归的一种觉醒。她自幼被拐,从千金小姐沦落为拐子的养女,再到薛蟠的小妾,她忘记了家乡父母,忘记了自己的出身根基,可是无论生活对她多么残酷,她始终都以一颗纯净的心灵去面对。她对诗的渴望,正是对那个美好的自我的修复。

于是,风一样的湘云与香菱建立起诗友般的同盟。她们沉浸在诗歌的海洋里徜徉,她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看长河落日,看花开花落,看她们的锦绣年华。

湘云的朋友圈,展示给我们一个“霁月风光耀玉堂”的云姑娘。虽然,她的命运被写定了“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可是她的乐观自信,总让我不愿意相信她的生命会蒙尘:毕竟,所有金钗的悲凉的曲子词中,都没有她那样激昂铿锵的:“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连悲伤都可以消化得如此干净,我们怎能不越来越爱这个“英豪阔大宽宏量”的姑娘?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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