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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厂记忆,十二

 史客郎骑行 2020-12-23

三厂人

我从小知道,三厂人属于沙地人,但不知道为什么。

从三厂往北是常乐、平山,再往北是四甲,这儿的人和沙地人不同,他们讲不同的方言,有不同的习俗,他们是通东人(南通以东),但我们把他们叫做江北人。这很让我们不解,曾经问过长辈和老师,我们不也生活在江北吗?为什么叫别人是江北人,而且带着明显的轻蔑口吻?至少我没有得到过答案。

工作后分配在南通无线电厂,同宿舍的一位是清华毕业的张汝春,余东人,高中也在海中,高我二届,后来是我最好的兄弟。开玩笑的时候,我说以前叫你们咸江北,传说江北人穷,冬天的时候只有梭子蟹酱吃,那个酱超级咸,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下去一大碗饭;他说以前叫我们乌沙蛮,说乌沙蛮不祭祖,不讲道理。最后他总结,还是沙蛮子骂得入骨,把江北人穷的原因都刻画出来了

似乎有人提到过我们沙地人是从江南、从崇明迁移而来,但语焉不详。后来看到陈金渊先生《南通成陆》一书,才大体了解了现代海门成陆的历史。

五六千年前,三皇五帝、女娲补天的时候,没有海门。

长江流到入海口的时候,江面陡然加宽几十倍,加上海潮的影响,江水流速骤降,从上游、中游带来的泥沙沉积下来,形成拦门沙,大大小小的拦门沙聚集成沙洲。到大唐盛世的时候,在长江口形成了三个大的沙洲:东洲、布洲和顾俊沙,东洲和布洲又合并到一起,称东布洲,是今天海门、启东的前身,顾俊沙是今天崇明的前身。今天海门以东洲为别称,是这样来的。

五代十国,南唐君臣互相调侃“一池春水的时候,东布洲已经并到大陆上,属于“东洲静海军”,静海是今天的南通。不久此处被周世宗柴荣夺取,改名通州。入宋后,范仲淹在北面沿海修筑范公堤,海门得到开发。原以为,沧海变桑田,从此可以丰衣足食,过上幸福的生活。

从元代开始,长江口水流方向变为东北向,将(老)海门不断地冲刷到大海之中。进入明代,海门全境坍塌了99%,最后仅剩余东、吕四一线,所谓不绝如缕。原居住在老海门的人,全部迁徙到今天南通一带,他们就是今天通东人的祖先。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清康熙后期,长江口的水流转向东南,上海宝山一带遭到江水冲刷,开始坍塌,而海门一带又回到沙洲生长的旺盛期。一时之间,原来海门(东洲)的位置,涨出来大量的沙洲,三厂所处的沙洲大概是富民沙,其北为东天补沙,再北就是四甲坝。

沙洲刚形成的时候很不稳定,飘忽不定,早晚不同,称为鬼沙,人要是冒然上去,很可能葬送性命。通东人被江水冲刷吓怕了,不敢上沙洲。江对面的崇明岛上很多江南移民,一路由张家港、常熟、太仓、嘉定、宝山迁徙而来,张家港古称沙洲,这些移民称自己为沙洲人、或者沙地人。当时的崇明岛也经历了涨塌,这些沙地人多少有一点开发垦殖新涨沙洲的经验。

康熙到雍正年间,岛上有一个少年叫陈朝玉,小小年纪沉迷于赌博,把家产输光,把眼光投向北面不断涨起来的沙洲,决定再赌一把。这次他赌对了,经过数十年的辛勤开垦,陈朝玉拥良田千顷以上。后来被海门沙地人尊称为海门田祖、海门先啬,张謇号啬庵,被世人尊称啬公,也许和陈朝玉有关。今天海门沙地人好赌,更乐于出外闯荡,可能也和陈朝玉有关。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一大批沙地人从崇明岛、甚至是江南,跟随陈朝玉来到新涨的沙洲,他们的垦荒也加速了这些沙洲的聚合,加速并上大陆,一时之间“群姓益众,皆造房屋,炊烟起如海云,为江海之大聚”,新海门形成。

崇明岛之旧称海门南部乡,清雍正年间陈朝玉举家北迁垦荒....

等到通东人反应过来,崇海之间江面上到处是张着布帆的沙船,沙地人基本上已占领了新海门,成了这片新涨土地的主人,他们惊呼“崇明人蓬揽风”,后来我们听成是“崇明人薄乱疯”,偶尔也会这么说崇明人,其实原本是说我们这些沙地人的祖先。

老毛说:中国革命的根本问题是土地问题。通东人和沙地人很快为这些新的土地发生矛盾,到乾隆年间,矛盾激化,双方经常发生械斗,流血甚至出人命。为此,乾隆33年(1768年),设海门直隶厅,直属江苏布政司管辖。清代,设厅一般在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要不就是冲突非常严重的地方。双方的梁子是那时候结下的,到我们出生的时候,已经二百多年了,想想,那时候美利坚合众国还没有立国呢。

下面这张图,是收藏于上海邮政博物馆的1908年大清邮政舆图,1908年海门厅依然存在,而且海门厅由江南的松江府管辖,而不是地理位置上更近的江北的通州府。

我们出生的年代,新海门和通东地区早已合并到一起,成立二个县:海门和启东。这时候双方的敌意已经小了很多,但基本上老死不相往来,更谈不上通婚和谐。到老三届毕业生成为知识青年,插队落户到通东地区,坚冰开始融化,我舅舅,还有我初中的班主任郁老师,都是那一批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彻底消融尚需时日。1980年代初,我们进入海中,班上就有通东地区来的,四甲、包场,还是能感受到彼此的差异,但同学少年,很快融合到一起。感觉上他们做出的让步更大,比如他们都能讲很好的启海话,而我们基本不会讲通东话,连听懂都难。到今天这一代,应该彻底没有隔阂了。

话说到此,当年给了通东人咸江北名声的梭子蟹酱,如今已经是上佳美味,而且一定是当地人做出来的才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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