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雪，仿佛覆盖了全世界。 孤舟与蓑衣老头，一并站在风雪之中垂钓。 柳宗元自己心里也苦闷啊，若能在长安发光发热，谁又愿意去独钓寒江雪呢？ 不过长安政坛就是如此，今朝登峰造极，他日万劫不复。柳宗元就这样，经历了一场云端与尘埃的较量。少年天才 柳宗元在十岁以前，也曾经是人群中的佼佼者。他出身顶级士族的河东柳氏，四代祖曾是唐高宗王皇后的舅父柳奭，官至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就是宰相。当年柳氏一族在尚书省做高官的就有二十多人，一时风光无限。 可随着武则天的崛起，王皇后娘家的名头不仅给不了柳氏庇护，反倒成为了河东柳氏的一道催命符。武则天为了夺权，对王皇后的势力进行了一场血腥的清洗，柳奭被一贬再贬，还是逃不脱被处死的命运。而柳氏一族也在这场政治风云里，逐渐衰落。 柳宗元贵公子的梦戛然而止。他不再是显赫的豪门贵族，一落千丈，成为跌落云端的凤凰。所幸柳家百年的传承并没有因为贫穷而一并消亡。落魄时，柳家宁可一家人饿着肚子，也要让小孩子读书。柳宗元是家中独子，自然知晓自己未来的路——终有一日，柳家的子孙会再度站回他们祖辈曾经挥斥方遒的宣政殿。 柳宗元在族人的期许中，早早地成长了起来。在他二十岁的春天里，柳宗元迈出了政坛上的第一步：进士及第。 人人都夸赞，柳家出了一个好儿子。柳宗元二十岁中进士，却因为等待授官的时间太过漫长，又考中了博学宏词科。二十五岁那年，柳宗元终于成为集贤书院正字，他的升官路仿佛已经是一片坦途。 不过命运似乎没有眷顾这位落魄贵族。唐德宗在位时的长安，表面上无限繁荣，实则内里早已经被蛀虫蚕食一空。安史之乱的平息并没有给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带来久违的和平，与之而来的，是节度使不断的反叛和少数民族见缝插针的侵扰。广德元年，吐蕃攻陷长安，连统治者都开始了仓皇出逃，覆巢之下，他又安能独善其身？ 可喜的是，在这样的动乱之中他并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他遇见了那个值得一生交往的朋友：刘禹锡。 刘禹锡与柳宗元的相似点太多，二人的见面，好似就是久别之后的重逢。 同为职场新人，遇见惺惺相惜者，自然要抱团取暖。就这样，依托着刘禹锡的关系，二人一同选择了一条未来的出路——投奔太子麾下。 他们选择的这条道路太过冒险，成功了就是光耀门庭，失败了就是倾家荡产。可意气风发的少年，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永贞革新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唐德宗去世，太子李诵继位，成为后来的唐顺宗。这是柳宗元最风光的一年，这年他刚刚二十三岁，就坐到了父亲奋斗一生的终点——从六品礼部员外郎。 新皇上任，与之而来的改革也一并被提上日程——改革税制、抑制宦官与藩镇。 朝堂之上的大清洗是旁人的灾祸，却是柳宗元的高光时刻。 皇帝忙着改革，自然也就忽视了一部分人的利益。那些因改朝换代而下马的官员、宦官与藩镇聚在一起，对于新皇的不满日复一日地堆积。 柳宗元自是不知道这件事，他还活在自己的成就里，为皇帝撰写着歌功颂德的文章。 他们都小看了一件事，那就是宦官的力量。 唐朝晚期，宦官的权力达到了历代巅峰。他们在皇宫里，甚至在皇帝的身旁随时窥伺。管你外臣有多么的忠贞，一餐一饭，一衣一行，只要宦官想要，皇帝的命又有何金贵？ 顺宗皇帝还没将自己的龙椅坐热，转眼就躺倒在病榻上。 皇帝病重，倒霉的莫过于他的近臣。其中最为慌张的要数一路跟随他登基的王叔文，他急匆匆地想要扶持幼帝，却还是被那些积怨已深的旧臣钻了空子。 王叔文筹划的计划没有成功，登上太子之位的，是广陵王李淳。李淳从登上太子位到继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王叔文的党羽甚至来不及抵抗，就已经全军覆没。 时任礼部员外郎的柳宗元此时的境地就有些尴尬。作为顺宗皇帝的旧人，无论他将那篇《礼部贺立皇太子表》写得多么情真意切，也逃不脱李淳对顺宗旧党的清洗。永州十年 永贞元年（805年）八月，皇太子李淳继位，大赦天下。一个月之后，柳宗元就收到了自己的判决书：流放永州。 诏令自然不会如此写。 名义上，他是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可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都有什么工作呢？答案是没有工作、没有官舍，只有一个正六品上的空头品级。这样的官位，正是为那些朝中受到贬谪的官员特意准备的，柳宗元与刘禹锡很不幸，双双被冠上了这样的头衔。 贬谪之日，正是凄风苦雨的秋冬。他一路向南，终于在快过年的时候到达了那个毒虫遍地的蛮荒之地，永州。 柳宗元从这一刻开始变了。他不再意气风发，不再壮志鸿鹄。鬓边的白丝，仿佛携着旧年风雪一并而来，带着满身的凄苦。  宋 马远 寒江独钓图 图源：菊斋高清书画库 永州的这十年，是柳宗元最为灰暗的时光。 元和元年的夏天，陪伴他半生的母亲撒手人寰，可因为他尚在流放，连送灵柩回故里的资格都没有。柳宗元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看着母亲的灵柩消失在道路尽头。 那个曾在长安享尽荣华的公子哥，住在陋室之中，生病没有地方看，药石亦无处可寻。原先的朋友都怕受牵连，连一封信笺都没有寄到永州来。 孤寂之中的文人，只好寄情于山水之间。永州什么都不好，唯有这山水可以慰藉人心。就是这段时间里，柳宗元写出了后世最为赞颂的《永州八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小石潭记》） 《小石潭记》之中提到的吴武陵，也是柳宗元孤寂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友人。可惜他只是短暂地陪伴了一瞬。吴武陵调任时，柳宗元前去相送，写下诗篇，激励他前行： 理世固轻士，弃捐湘之湄。阳光竞四溟，敲石安所施。 铩羽集枯干，低昂互鸣悲。朔云吐风寒，寂历穷秋时。 君子尚容与，小人守竞危。凄惨日相视，离忧坐自滋。 尊酒聊可酌，放歌谅徒为。惜无协律者，窈眇弦吾诗。 吴武陵的前路一片坦途，而柳宗元能做的，只有祝福。 ——柳宗元《零陵赠李卿元侍御简吴武陵》 那年冬，柳宗元孑然一身出行，看着寒江孤影，写下了那传世的名作《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江雪》终老柳州 就在柳宗元以为自己将要终老永州时，他收到了一封长安的诏令。 柳宗元与刘禹锡这对难兄难弟再度启程，以为迎接自己的，是皇帝的赦免。 可这个玩笑太大，直到他再度被贬谪到更加偏远的柳州，柳宗元才明白，皇帝并没有动什么恻隐之心，他的目的，不过是想要打压一下在贬谪之地太过自在的刘禹锡。柳宗元和刘禹锡身为兄弟，共同富贵，自然也要共同经历磨难。 这一年，是元和十年（815）。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这次到了柳州之后，柳宗元不再自怨自艾，而是动手编起了自己的文集，还带着柳州百姓种树。 久知老会至，不谓便见侵。今年宜未衰，稍已来相寻。齿疏发就种，奔走力不任。咄此可奈何，未必伤我心。彭聃安在哉，周孔亦已沉。古称寿圣人，曾不留至今。但愿得美酒，朋友常共斟。是时春向暮，桃李生繁阴。日照天正绿，杳杳归鸿吟。出门呼所亲，扶杖登西林。高歌足自快，商颂有遗音。 ——柳宗元《觉衰》 他因此为自己身后留下了一方柑香亭。 柳宗元自己也没有想到，柳州会成为他终老的地方。 元和十四年，刘禹锡因母亲病故回乡，想要去柳州探望旧友时，收到的只有一封信。彼时柳宗元已然成了泉下骨，刘禹锡捧着柳宗元的遗稿，带着他的儿子一起回了故里。 一年又一年的草长莺飞里，刘禹锡将柳宗元的儿子抚养成人，将柳宗元的诗稿编纂成集。 许多许多年过去，后世的人们不再记得柳宗元政坛之上的大喜大悲，人们只记得诗人柳宗元，那个独钓寒江雪的柳宗元。 作者：霜见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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