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续：纪念夏承焘先生诞辰120周年 | 周笃文：侍读札记（上）） 夏先生作词立意高奇，用笔虚活，不惮修改。夏先生不止一次对我们讲过这样的例子：“鬼灯一线，露出□□面”，让大家填空。于是有说“狰狞”的，有说“血盆”的，有说“獠牙”的。然而最后案底却是“桃花面”，这大出意外，却显得更加恐怖。 夏先生说这就是艺术上的铺垫反衬，以美形丑的匠心之笔。他还举出形容雁荡山水的例子。雁山石奇水活，灵山秀水，万象缤纷，从何处下笔，方能给人以美的震撼呢。夏先生在1976年写的《平韵满江红》追忆五十年前旧游。结尾几句是：“两界他年同蜡屐，二灵如画是家山。好归邀，造化小儿嬉，糖担间。”把神奇雁荡山水比作造化小儿的糖担间的小物件。活用了明人的游记之语，纳须弥于芥子，化大为小，便显得亲切、灵妙之至。 好的诗词应具有纵向的历史感与横向的地域感，以及交叉的现实感。如何沟通时空，是诗人必须处理好的问题。1980年鉴真大师塑像返国。赵朴老请耿鑑庭先生邀约一批诗家进行创作，夏老作《减字木兰花》： 当我问道“招手”的命意，老人说诗词不宜太实，要虚灵一点，增加想象的空间。我也在先生的督导下写了一首《临江仙》： “弹指”就是从“招手”脱化而出的，前面夏词提到的“欲招千载汉唐人”以及“携得波光仙子，招手落双鸥”都有一种沟通时空的化实为虚的作用。 先生诲人不倦，使我受益匪浅，深受感动。1975年来京后，夏老作《临江仙》词相赠： 乙卯秋卧病北京，承诸友关注殷勤，调护周至，乃得转危为安。吴闻嘱写“五车”“百辈”旧句为赠： 七十六年弹指，三千里外吟身。高秋携杖叩京门。山河朝绚日，灯火夜连云。 到处天风海水，相逢鹤侣鸥群。药烟能说意殷勤。五车身外事，百辈眼前恩。 词写得极好，气象光昌，感情挚笃。我在先生的鼓励下，试和一首。下片是：“化雨春风无远近，漫云逸足驽群。贤风佳气见精神。驰驱渐宿愿，亭毒荷深恩。”先生接到我的寄稿后，写信给我： 一清早就亲自作复，令我感动。见了之后，先生为一一点正。还谆谆教导说作词用字要熨帖稳当，不要突兀生硬。子书上的字，经书上的字不宜滥用。也有用的，比如辛弃疾，有其才学胆识化得开，才能可用。“亭毒”，见老子，很生硬。“贤风”之类也可再改。 在先生的启发下我一一作了修改。对于略有长进之作，先生则鼓励有加。如1976年写的《山乡杂咏》十首，中有“开窗好放闲云入，替酿诗情到梦边”、“一枕清风凉入梦，身骑蝴蝶到荷花”。夏老则评曰：绝句十首，风华鬯茂。诵坡词咏周郎“雄姿英发句，曷胜企贺……年来一切承兄关怀与吴闻同深感荷”云云。如此等等，令我感奋不已。 1976年春间，夏先生在京养病。伯驹先生喜得良友，倡为诗钟之集。2月13日写信让我约夏老共同主持，说：“此次诗钟欢迎夏老同作。于10日内交卷，以便抄寄评选，于游大觉寺日同观。并附上《平韵满江红》词：“残照金台，凤池梦，重逢禊三……莫匆匆，归去望西湖，思挂帆。”词极好，很有感情。 夏老病中得书，高兴地对我说：“诗钟虽是文字游戏，但可磨练诗人櫽括事物的能力，可增长才情，是一项基本功。”并说他20岁时作过“李城”二唱：“行李尚余诗可压，愁城只有酒能攻”评为压卷之作。 在二老鼓励下，我作了十来首送呈夏老。隔日得复： 我的信是三月十四日发的，隔一天老先生就批复了，并约下改天来叙。可说是当急件处理。 诗钟九题·晓川作 瞿师改定： 烤鸭·张丽华 胫短独能羞上客，鬘长只以绾黄奴（叔宝字·黄奴） 改：胫短犹堪过白酒。 宋徽宗·老残游记 八朝社稷余图画（太祖至徽宗为八代） 一代文章记串铃（老残以串铃行医） 张家口·杨太真 管钥九城通马市，兴衰百代话霓裳 改：笙歌百代话霓裳 隋炀帝·木笔 孤村流水天然句，小院书空二月花（本草：木笔二月花） 改：孤村流水千秋句 书画录·小周后 珊瑚铁网千秋宝，金缕香鞋一代情 改：金缕香鞋一夜情 又改为：铁网珊瑚无价宝，香鞋金缕可怜情。 李后主·糖尿病 焉得金茎消痼疾，枉将春水喻愁怀 改：承露金茎消痼疾，满江春水比深愁 李师师·蘼芜砚 熏幄吹笙神女梦，散珠横绮绛云诗。 改：散珠试笔绛云诗 陈后主·脂砚 旧恨新仇凭木石，春兰秋菊话兴亡 改：真将血泪评哀史，可有心肝醉后庭。 白干酒·唐明皇 肯共麹君消夜永，要凭羯鼓唤春回。 改：好共麹君消夜永，欲凭羯鼓唤春回。 此次诗钟之举当代名家都寄来作品，洵为一时之胜。君坦先生更余兴未央，还寄来一组诗钟绝句。 如云：“七字推敲创格诗，探骊犹笑八叉迟。双鬘赌唱旗亭句，多少猩屏绣折枝。” 又云：“诗钟断句折枝。一嵌字格，一分咏格，一笼沙格。其名诗钟者，限时限刻之总名也。” 又作嵌以贱名之折枝二首：“笃耨香添金鸭火，文光花尽玉虬枝。”＼“清夜闹钟方待晓，流光阅水自成川。”内嵌“笃文”与“晓川”诸字，雍容雅逸，颇得到夏公之佳评。 正是在老辈的指引与扶持下，我得略窥诗艺之门，并以之作为终生服膺的目标。 记得黄山谷曾云：“人生须辍生事之半，养一佳士。教子弟为十年之计，乃有可望。求得佳士，既资其衣食温饱，又当尊敬之，久而不倦，乃可尽君子之心，而享其助。”古贤造士育才之深心，我从夏老身上得到真切得体会。我随不才，不敢当佳士之目，而老辈恩德，则没齿不能忘也。 髯师一生刻苦治学，不废诗词，开宗立派 髯师一生在刻苦治学的同时，能不废诗词，乃至开宗立派，卓有成就。千帆先生说：“精于词学，或不工于作词……故考订、词章每难兼檀，而翁独兼之。”不仅工词，于诗亦大擅胜场。 其十八岁发表于《瓯栝日报·闲情诗》如：“淡罗衫薄怯轻寒，无赖闲情独倚阑。昨夜东风今夜雨，催人愁思到花残。”这些风流自赏的佳句，一时传遍，大得称赏。 三十年代他写的读稼轩词：“青兕诗坛一老兵，偶能侧媚亦移。好风只在朱栏角，自有千门万户声。”刚健含婀娜，可谓一代名句，深得彊村翁嘉许。曰：“何不多为之。”先生于三十年后写成百首《论词绝句》，实发端于此。 髯师诗词收入《夏承焘集》第四册的有词540首，诗284首。如果加上别本单行的《论词绝句》则为384首，合计约920余首。这只是髯师创作的一部分。仅据《学词日记》所引，就有一半左右未能收入。据1929年日记为例，共得诗词47首，入选者才13首，不及四分之一。 夏公词，吉光片羽，皆为至宝。如何征集整理佚作，是一项重要的工程。应当下大力气做好。近日翻检髯师寄赠八十通手札函件及资料，中有未刊作品二十六首。爰录于下，以饷同好。 （图左起为周笃文、张伯驹、夏承焘、任二北、潘素、萧钟美、王志渊、吴闻、黄君坦、徐邦达、周汝昌。） 夏承焘先生佚作二十六首： 浣溪沙·赠友 1976年 笔走龙蛇趣不平，闲来慷慨短歌行。虎头山色梦中青。 老去一筇容作健，故交几辈话更生。枕边临夜汨罗声。 过邯郸怀梅冷生·作减兰 1976年 滩声七里，唱我小词人冷齿。旧梦低徊，白月烟篷访钓台。 江湖迟暮，不分邯郸寻梦路，莫话黄粱，绕枕风雷过太行。 五十年前冷生于严滩舟中诵予浪淘沙小阕。邯郸在太行麓，有小站名黄粱梦。时河北地震。 过龙门谒香山墓 1976年 五十七年指一弹，重游还欲叩潼关。 关头皓月平分看，公有龙门我雁山。 洞仙歌·与吴闻游洛阳龙门 1976年 秋来伊洛，梦瓜皮双桨，便欲浮秋到天上。买江天快意，老杜归来，定自笑、辜负家山高唱。 梦中真幸会，九老图中，倘让鲰生几龄长（香山卒年七十五）。唤起九原听，望里江南，原付与龟孙抚掌。诵几篇秦岭落天风，笑蚓曲蛩腔，自矜清响。 江天：杜诗：“恣意买江天。” 劲风翁挽词三首① 1976年 抱痼同玄晏，沉绵不记年。 书空余半臂，得句动连篇。 心事冰壶贮，风裁玉鑑悬。 定知乘谑去，皓月本来圆。 永嘉论宿学，此老亦殊伦。 博识关文戏，多闻信席珍。 早叼青眼赏，晚觉白头亲。 当忆江亭会，鸥群狎更驯。 床债从今了，尻舆遽已遐。 摊书犹昨梦，分手有长嗟。 乡议崇三老，诗名擅一家。 他时耆旧传，公案述桃花②。 ①劲风：梅冷生号。 ②公病中作有桃花词十余首传诵一时。 笃文写示谷城、步青教授感事新作嘱和。与两翁不见十余年矣 1977年 檠边忽报地天旋，六合沉阴豁隔年。 快事乍闻收雉雊，论功真合勒燕然。 雪消梦见江横地，日出争看霞满天。 姓氏他年钟鼎在，巾车还欲问居延。 熏风曲·叶帅八秩颂 1977年 落指熏风廿五弦，罗胸韬略十三篇。至人八秩是华年。 尊俎威灵劳借著，朱黄间手看擎天。九州共仰地行仙。 注：调名取熏风曲，浣溪沙别名，见《词谱》。 金缕曲·寿丛翁八十步甡翁韵 雁语来天外，落江城几行醉墨，灯前光怪。词苑长城千万仞，兀立金刚不坏。欲俯视高楼湖海。红萼一枝人并倚，闹元宵灯烛春长在。酒可饮，画休卖。 风仪如旧流光改，看鸥波霜眉照影，耄期初届。百曲霞觞赓金缕，想象衣冠罗拜。更不必尊前寄慨。五岳归来燕关坐，算平生已了看山债。临湖好，胜登垲。 附挽联 挽沈祖棻教授联 1977年 白下人归武汉 黄初诗到文姬 赠日本乾寻女士 1979年 一 五清月底影交加，捉麈人来小艇斜。 正是鸭头新水涨，西溪池馆见梅花。 二 槐南竹隐两吟翁，梦路何由到海东。 哦到玉池仙子句，白须祠畔梦乌篷。 又题书画绝句十四首 题旧拓天发神忏碑为子谷作 上帝何曾佑大吴，迟年青盖入东都。 断碑文字传天玺，差胜蜀君片石无。 禅国山铭谷朗碑，宜兴遥接耒阳陲。 与此成三亦鼎足，六朝文采首吴儿。 东下楼船已渺茫，千年铁索久沉江。 我哀史事连文物，宁有诗篇谏后王。 北山命题雨田画鸢 画师惜墨写霜天，下视齐州九点烟。 翼底空来三宿恋，图南中道又盘旋。 小诗二首为雨田作 江山信美虫鱼研，万象入图各适然。 写到寒塘双白鹭，波光和月上吟笺。 搜尽奇峰打草稿，古人不见仰山高。 今人道路不循古，时代新风足自豪。 为启元白题双蛙图 两楼犹见绿衣郎，尔汝殷勤理旧狂。 记得前宵风雨恶，也惊雷电到池塘。 鼓吹还能听两部，官私难断闹千春。 吾家画史嘉和秀，写出无声胜有声。 为方瑞题韩羽画三打白骨精小幅 圣有孙行者，妖容白骨乎？ 恢恢天网密，不似世间疏。 为雪汀题柏石黄花石斛图 熏风解愠遍天涯，虬干擎云气自华。 画到女娲遗石处，金钗十二几枝斜。 为唐裕祥题圆明园遗址写生 英法联军事未忘，圆明园址已全荒。 残雕断柱秋风里，还背夕照吊国殇。 惠蓉女士赠梅一幅报以小诗 天寒白屋食无鱼，弹铗归人正索居。 冷艳一枝来岭外，餐春今不赖庖胥。 苇妍惠寄《门泊东吴万里船》画幅，诗以报之 门泊东吴万里船，春城尺幅寄幽燕。 宵来我有江南梦，草长莺飞画里眠。 七夕图诵 北戴河边淡淡秋，宵来织妇会牵牛。 填桥过后乌鹊散，碧海青天月两钩。 ——2012年载于《词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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