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山佳原创】陈寅恪与陈新午——兄妹情深

 佳易博览 2021-01-05


1923年,身在德国的陈寅恪,给国内的妹妹写过一封长信,论及自己的治学志向,付以买书的重托。


他说:“我今学藏文甚有兴趣,因藏文与中文,系同一系文字。如梵文之与希腊、拉丁及英、俄、德、法等之同属一系。……我所注意者有二:一历史(唐史西夏),西藏即吐蕃,藏文之关系不待言。一佛教,大乘经典,印度极少,新疆出土者亦零碎。……又蒙古满洲回文书,我皆欲得。可寄此函至北京,如北京有满蒙回藏文书,价廉者,请大哥五哥代我收购,久后恐益难得矣。”


这封书信,被当时主持《学衡》杂志的吴宓得知,以《与妹书》为题刊载。


早在1919年,陈寅恪与吴宓在哈佛相识,两人一见如故。吴对陈的博学多识极为倾倒,曾写信给国内友人说:“全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


这封长信,更加印证了吴宓的说法。


而收信的妹妹,则是陈寅恪的胞妹新午。


陈氏兄妹合影。左起陈康晦、陈隆恪、陈新午、陈方恪、陈寅恪



陈父陈三立,育有五子三女,分别是衡恪、隆恪、寅恪、方恪、登恪、康晦、新午及安醴。


原配夫人罗氏生长子衡恪后,四年之后,早逝。


1890年7月3日,寅恪是继室俞明诗俞氏夫人所出,祖母黄太夫人按族谱排行,以“恪”字辈、虎年所生男婴取名。


在大排行中,他行六,人称六哥,六弟,下一辈称其六叔。


寅恪从小好静,喜欢思考,自识字起,酷爱读书,不分昼夜。


1894年9月24日,中日甲午战争之年,俞氏夫人生下一个女婴。


祖父陈宝箴取名“兴午”,冀望振兴国运,后做新午。


新午并不行九,只是脸上有两个深酒窝,那时说法,有酒窝者酒量大,同时酒窝也是漂亮的标志,所以家人呼她为“酒”的谐音——九姐、九妹,下一辈称她“九姑”。


新午从小颖慧机敏,性格开朗,头脑灵活,遇事好强,长大后办事干练,在兄弟姊妹中尤为突出。


明诗夫人卧病,女儿新午开始料理家族日常事务。


她的精明能干,渐渐显露,照顾老人、安排内务井井有条,深得父母器重。


1923年,母亲去世,新午挑起管理全家的重担。


由于心直口快,总是难免得罪人。


寅恪与新午,相差四岁,兄妹颇多交流,同时新午管理家中事务,故寅恪有上述《与妹书》。


陈宝箴领诸孙及重孙合影于江西南昌(1899年)。

左起陈方恪、陈寅恪、陈覃恪、陈宝箴、陈封可(陈衡恪子)、陈衡恪、陈隆恪



俞大维,是陈寅恪的表弟;俞的姑姑,就是陈母明诗夫人。


俗话说,姑姑亲,辈辈亲,打断胳膊,还连着筋。


寅恪与大维,在美国哈佛大学、德国柏林大学连续同学七年。


二人都好学深思,孜孜不倦,说诗谈词间论经史,每多共识,志趣相投,深为默契。


表兄表弟,朝夕相处,情深谊长。


在德国,傅斯年曾对毛子水说:“在柏林有两位中国留学生,是我国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一是陈寅恪,一是俞大维。”


1929年,大维归国后,与新午结婚,姑表联姻。


至此,大维成了寅恪的妹夫。


新午婚后,卸下操持娘家事务的担子,又担起俞家长房长媳之责。


她快人快语,对娘家始终关心如常,遇事总是勇于相助。


1904年日本留学时的三兄弟,右衡恪、中寅恪、左隆恪



1928年8月31日,寅恪与唐筼结婚,已近不惑。


婚后一年,两人有了一个女儿——流求。


小生命的到来,给整个家族带来了莫大的欢乐。


亲朋好友们都说——这个女婴跟当年的新午,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这样的议论,寅恪夫妇和新午,欢喜不已。


1930年12月,新午夫妇也有了自己可爱的孩子,方济。


1933年2月,方济多了一个弟弟,小济。


这样,新午夫妇有了三个儿子。


长子扬和,是大维的德国女友所生,但新午视同己生。


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


唐筼总想为陈家添一男丁,让公公高兴。


未成想,又来了两个千金——小彭、美延。


而新午夫妇,总是盼望有个女儿。


小济之后,新午曾生过一个女婴,不幸未满月即夭折。


新午非常伤心,大维也以家中没有女儿为憾。

青年陈寅恪



抗战中,寅恪一家逃难至香港。


后寅恪独自去西南联大任教,病弱的妻子及三个女儿,留在香港。


重庆,因有日机轰炸,1939年初,新午将自己的三个孩子,托付给在香港的六嫂唐筼。


患难见真情。


因姑嫂彼此信任,才有所重托。


1944年,寅恪来到成都燕京大学任教。


12月12日,一个阴冷雾大的早晨,他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失去光明。


虽然医生尽了努力,手术未获成功。


1945年,寅恪在56岁,在右眼失明七年多后,左眼也丧失功能。


双目失明的严酷事实,寅恪心情压抑低沉。


悲哀失望的气氛,笼罩着全家。


看到沮丧失眠的丈夫,妻子唐筼度日如年。


她深感自己的劝慰力度不够,便叫流求写信,向重庆的新午九姑求援。


春天里,新午来到成都,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


一进门,她就以玩笑的口气大声说:“你们住的房子可不小啊!我还以为走错路,到了住在广益宿舍的郭有守家呢。”


新午开朗轻松的话语,暂时化解了寅恪一家的沉闷与凝重。


她坐在哥哥床旁长谈,借话家常,从积极的方面开导。


新午始终记得,六哥的“笨手笨脚”。


还是在童年,家中来了远房亲戚,小兄弟们兴奋不已,想跟他们开个玩笑,以示友好。


五哥隆恪,从小天性聪明,活泼好动,成为发号施令的孩子头。


他建议,在后花园的一个大坑上,铺些杂枝乱划,做成陷阱,想让新到的亲戚们走上去,摔个跟头。


隆恪委派寅恪,充当先锋,诱敌深入。


不料,寅恪动作笨拙,诱敌不成,自己反倒落进了陷阱。


新午绘声绘色的描述,再次将六哥带入童年美好的回忆中,眉宇间似乎开阔了许多……


此时的唐筼,松了一口气,难得的一笑,缓解多日的阴霾,心中暗赞新午的善解人意。

1939年秋在香港。

左起陈小彭、陈寅恪、唐筼、陈美延(前小童)、陈流求



抗战胜利,寅恪夫妇带着小女美延,重返清华。


流求、小彭留在南京的一所中学读书,新午九姑,成为她们的监护人。


每周六中午,放学后,她们与方济、小济两个表弟,一同回到俞家。


流求、小彭坦言,在九姑家中,感觉如同在自己家一样,总是那么惬意。


那时的南京,秩序不够安定,新午要求流求、小彭,除了去许伯母(许地山夫人)和高舅(高梓)家,不得单独在外逗留。即使去看电影,也必须和表弟一同前往。


新午夫妇,将流求姐妹,视同自家女儿。


远在北平的唐筼,也牵挂着两个女儿。


她拆洗旧毛衣,编织四双毛线手套,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两个女儿及方济、小济。


礼轻仁义重。


而大维姑夫,最大的兴趣是读书。


一次,他教流求读萧伯纳的剧本。他个人非常欣赏,不时会笑起来。


流求问过姑父,喜欢喜剧或悲剧?


姑父若有所思地回答:“愿看喜剧,因为人生的悲剧已经太多了。”

陈新午与儿子俞方济



抗战胜利,内战又起。


1948年12月,战火逼近北平。


国民政府派出专机,接胡适等学者。


时任交通部长的大维,带口信给寅恪一家,随此架飞机离开北平。


流求当即表示,不愿离开北平,考上清华不易,以后很难再回,非常可惜。


母亲劝勉着:“现在是烽烟四起的紧急时刻,父亲失明、我有心脏病,美延年龄还小又瘦弱,如果你不和我们一起走,连个提文稿箱、搀扶父亲的人都没有,何况这次是大维姑夫传话来接我们离开北平,也是亲人的一番好意。“


本来执意不走的流求,想到家中实际困难,自己有责任替母亲分忧。


再者,九姑夫妇视自己如亲生,于是毅然登机。


之后,流求入上海医学院借读,寅恪夫妇带着小彭、美延,南下广州,来到岭南大学。


1949年旧历年刚过,时局所迫,新午夫妇从上海飞往广州。


在广州,寅恪与新午夫妇,经常见面、深谈去留。


别时容易见时难。


那年春天,新午夫妇,到达香港,与六哥六嫂,还有家书传情。


后又去往台湾,从此音讯阻隔。


1951年,六嫂唐筼思念亲人,只能赋诗一首《寄九妹 庚寅大寒后二日阴雨》——

烟雨迷蒙隔野塘,残梅欲蓋柳争长。

何当共话西窗夜,人寿河清两渺茫。

广州台北,咫尺天涯;魂牵梦绕,终难一见。

1946年于南京萨家湾俞大维宅。抗战胜利后陈家兄妹大团聚合影。

后排左起陈方恪、陈登恪、孔紫萸、陈隆恪、陈寅恪、陈康晦;

前排左起筼、陈新午、陈美延、陈双枝



1969年10月7日,寅恪在广州去世。


45天后,唐筼追随丈夫而去。


消息传到台湾,1970年3月,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同仁,举行悼念活动。


李济所长邀请大维先生参加,会上,他作了感人至深的发言《悼念陈寅恪先生》。


大维与寅恪,是两代姻亲,三代世交,七年同学。


文中——

寅恪先生去世的消息,在香港曾传说过数次,前几次均为误传,此次亦尚未证实。


真是”欲祭疑君在,天涯共此时。“惟寅恪先生现已年逾八十,以久病之身,处今日之世,溘然长逝,自属可能。惟今后”汉世之事,谁与正之乎?“


讲述中,大维泣不成声;台下老友,泪流满面。


九妹新午,自是悲痛不已。


眼前的一张照片,牵着她的思绪——

1895年秋,祖父右铭公,被清廷任命为湖南巡抚。


此时,全家已由武昌迁回长沙。


在湖南长沙巡抚署后花园“又一村”,五个孩子并排,拍摄了一张照片。


从左至右依次是康晦、隆恪、新午、方恪和寅恪。


那个年代,拍照是件稀罕的事情。


七岁的寅恪暗想:长大后,怎么确认哪个小孩是自己呢?


正巧,身旁有株桃树,他伸手握住桃花,以示标记。


童年影像,照片中的每个人,都极珍视。


各自成家后,将其悬挂室内,作为纪念。


只是此刻,新午心如刀绞。


睹物思人,物是人非又奈何?

俞大维



1981年10月9日、1993年7月8日,新午、大维先后病逝。


两人骨灰,一同撒在金门外海。


百年身后,安葬杭州祖茔,与父母兄长相邻,是寅恪生前多年的心愿。


想得,而未得。


直至2003年6月16日,流求三姐妹将父母骨灰,合葬于江西庐山植物园。


墓前立有一块巨石,上面刻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2003年夏,流求赴美,探望表弟小济。

小济将母亲在病重弥留时,剪下的一缕头发,交给流求,带回故国,要求葬于杭州祖茔,外祖父母身旁。

后因种种原因,难以如愿。

第二年,流求征得小济同意,美延将新午九姑的头发灰化,埋于庐山父母墓旁,相依相伴。


兄妹情深终难忘,只是无缘再相逢。


也许,在另一世界,新午仍会高谈当年六哥的诱敌深入,音容依旧……



读书不是受影响,而是受启发,影响更直接一点儿,而启发是由此而及彼,更多的是触动。



原创首发:山佳:织素心情还置酒,然脂功状可封侯

“清华四导师”的风骨

懂得

本文由佳易博览出品
公众号转载务必注明来源

版权声明:我们尊重原创。文字、图片、视频、音频和素材,版权属于原作者。有些文章在推送时因某种原因与原作者联系不上,若涉及版权问题,请原作者联系我们。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