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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笔记:没有目的地的旅行

 df7086 2021-01-07

梁东方

终于坐上这趟车次上不带字母,只有阿拉伯数字的慢车以后,让人有没有目的地的感觉;其实车票上总之是有目的地的,但是那个目的地并非目的本身。

从坐上这趟慢车的心态来说,坐车本身似乎也已经是目的,至少是目的的一部分。它平均时速四十公里,平均每十公里停靠一次,每次停靠三五分钟不等,有时候也会长达十几分钟;这些在平常有目的的乘车旅行的时候,几乎无法容忍的条件,现在看来都像山间的流水一样正常而平常,因为你一次也没有考虑过坐在车上的时间长短问题。相反还觉着这样坐在车上,就已经很好,比到了地面上还要自己找一个适合坐的地方,要省事、要舒服。

因为内心里没有目的地,所以慢车快车已经完全无所谓,到达车票显示的那个目的地,也不过是一个下车的地方而已。那里并非目的本身,目的是无处安放的过敏性鼻炎可以好转的地方。

因为已经确知的可以好转的地方太过遥远,不是广州就是深圳,总之是岭南的地方,这么短的时间内是很难有那样大块的时间的,所以只能就近到一个更冷些的地方试试。

阳泉海拔高、气温低、昼夜温差大,或有可以好转的可能:因为每年真正冷空气占了主导地位的时候,不再是这样冷空气出现在热空气之中的季节,鼻炎也就大大缓解了。

这只是一种自己一厢情愿的猜度,能不能成功、能在多大程度上成功完全没有把握,所以也就抱着可能会有点希望的希望前行着。这种希望并不热烈,这种不热烈的行程本身,带着很大的打发时间的意味;因为被疾病折磨着的时间,突然变得漫长而让人无所适从。

以这样没有目的地的心态乘车,所有的拥挤就都不在话下。座位号以及谁多占点椅子上的位置,谁占了行李架或者座位下面的空间,也就根本不在意了。因为心不在此,所有的时间,哪怕是拥挤的时间都因为充斥了你的目的之外的占据生命中的这点时光的充塞意味,而变得仿佛遥远起来,从而没有意义一样,可以被无感地接受。

坐在这缓缓的火车上,与到达了阳泉以后的唯一的区别,似乎仅仅是你已经离开了车厢,不再这样不动声色地就可以平滑地向前移动而已。

没有目的地,所以真正能随遇而安。就从心态上很舒服,观察全部乘车者,大多数还都是有明确目的地的,为了生计,为了打工,为了探亲,哪怕是为了玩。

几个穿着户外服的中老年,因为自己不同于众人而高声大嗓地显示着,像小孩子一样就户外的一些具体问题认真争论,那也是一种偶尔可以脱离开普通生活的骄傲。

不知不觉火车已经进了山,秋天的阳光将山上的全部细节照得一清二楚:没有树木,只有山石;没有水分,只有勉强的一层绿色。炸山开矿的进程已经覆盖了铁路沿线纵身几十公里的太行山脉,伤痕累累、满目疮痍的山系,已经在地球上存在了亿万斯年,却都在这一段短短的时间里被这一代人给毁成了这副模样。把山作为资源,是人类自古而然的一种靠山吃山的取向;只是到了这一代人的时候,人类的能力已经大大提高,这种靠山吃山的进度骤然加快加深,形成了一种近于不可恢复的局面。

偶有幸存的小山村还在山环水抱之中,基本完整,未遭破坏。河在低处,山在高处,村庄在中间。翘角飞檐的庙宇和灰色的水泥建筑大戏台,即便从远远的火车道上也都清晰可见。其间的生活的安然之状,俯仰天地的自如之态,即使这样坐在车厢里一掠而过,也都可以想象。那样的生活,虽然天地不无拘囿,人生只有这么一小片天地,但是这一小片天地足够好,有好空气,有好植被,没有大公路,没有外面的喧嚣。这已然不易,已经是这个匆匆的时代里的异数。

当然进入山区以后收音机里的电台立刻就变少了,山区的闭塞绝不仅仅是地形本身,还有一系列的减少,包括这种声音信息的减少。如果不是无远弗届的互联网和手机,既往时代里生活在山中,就的确是与世隔绝了。

山越深,车上人越少,每一站都会比上车的人下去更多的人。山里人的乘车状态,一方面有丝毫不加掩饰的急急的成分,一方面又其实大都有因为在舒缓的生活节奏中久了以后的平稳心态。

他们生活在山水之间,显示出来的生活状态也更多的是自然而然:从蒙着灰尘的红砖房子,到女人们因为缺少保养而粗糙无色的面孔,还有村后被开膛破肚的山。

快到阳泉的时候,各个小站上就不断有挑着担子,㧟着篮子,眉目之间左顾右盼,好像防着什么的中老年人上车。他们穿着过去那个年代里的军便服,一上车就开始挑着担子低声吆喝着,眼巴巴地看着每一个松散稀疏地坐在座位上的人:缸炉烧饼,缸炉烧饼,刚出炉的缸炉烧饼。他们卖的缸炉烧饼颜色都比较深,都是十个打成一包,要买就买他一包。

他们挑着担去阳泉卖,去阳泉的时候在火车上卖,下车以后去街头巷尾卖,回来的时候在阳泉火车站候车室里卖,在阳泉上车以后还在卖。可能是约定俗成,烧饼上都会盖着一块白手巾,像是盖着珍贵的婴儿。

将近阳泉的时候,对面一直空着的座位上来了一个女人。女人戴着墨镜,穿着高跟鞋和无袖的短上衣与短裤,将自己很不错的身材的全部优点都展示出来,只是展示的有点戏剧化。

眼镜是那种很夸张的粉红色大框架的墨镜,胳膊上的纹身是一种横着的祥云似的花,即使是大腿上也依旧呈现着黝黑之色的皮肤上,有无法遮掩的粗糙和过早的衰老。她这一身有点奇特的装束,似乎显示着某种错位——好像是城市与乡村的对照使然一般。

当然这样的猜度是毫无根据的,其实只是因为她在人群中卓异而让人注意到了而已。只是有一点让人不觉着很有品位:她在走过去又走回来,要坐在对面的座位上的时候,我赶紧把对面的双肩包拿了过来,她则没有任何表示,一屁股就坐下了。

旅程在继续,什么也没有改变。

火车抵达阳泉的时候很早很早就用了一种比自行车还慢的速度,几乎是散步的速度,心急的人们,包括对面的墨镜女人和那些挑着担子卖烧饼的人们,都早早地都排到车厢门口去了。但是我一直没有动。

没有目的地,火车本身也是目的。列车本身也是目的,甚至感觉完全可以不下车,一直这么坐下去,到了城市里还要考虑要寻找在哪里坐一坐,还要考虑下一步到哪里去的问题,在火车上则完全不用想这些。它永远自动向前,可以坐到终点,然后再坐始发车返程回来,来回正好也基本上是12个小时。

没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觉着适合你,那就是最恰当。符合你要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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