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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路遥 || 袁延峰:惊鸿一面斯人远

 新用户8981n2sT 2021-01-09


惊鸿一面斯人远

袁延峰

  

  2020年10月14日下午,我们采风团一路风尘,乘车前往延川县路遥故居。转山绕水,大概3时许,抵达郭家沟村。一下车,东边高高的山岗上,一面硕大的“路遥故居”标牌就冲入眼帘。

  

  步过一座小石桥,爬上百十米的斜坡,就到了路遥故居小院。走进院子,我仔细打量,这是一个有转角的典型陕北人家的5孔接口窑洞的小院,几十年前,谁也没能料到,将从这里走出蜚声中外的文坛巨匠路遥。

  

  见大家都在争相拍照留念,我在院前一面石凳上坐了下来,招呼旁边的市残联工会主席吴龙坐,他却说,在这里,心里满满的神圣,不敢坐。闻此,我赶紧站起身,是啊,在路遥身边,我们是没有资格落座的。随后我们跟着讲解员逐一走进故居窑洞,映入眼帘的,是与我幼年经历过的农家一无二致的简朴陈设,唯一不同的是墙上贴的“红卫兵”年代的报纸,墙壁悬挂着的“平凡的世界,出彩的人生”、“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等由张贤亮、陈忠实、高洪波这些文坛巨匠的题字。在北侧另一孔窑洞,我们看到了路遥与海波等亲朋好友的书信原件,早年留影,不同出版社出版的先生著作……睹物思人,我眼前渐次迷离,思绪拉回了遥远的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作为陕北文学青年,我和路遥有过一面之缘,然而我怎么也没能想到,那翩若惊鸿的一面,竟成永诀!

  

  记得那是1990年9月,借开学返校途经西安和延安一位作家推荐,我专程找到西安市到建国路71号。

  

  站立在作协拱形门洞前那一刻,我相信自己虔诚的心里溢满了即将见到大师的幸福。进入大院,我发现这是一个不大的小院,除了花坛与很有年代感的圆形水池,就是浓郁的冬青与几株不知名的树木围绕着的走廊与低矮的房屋。不同于熙来攘往的大门外,洒满阳光的院落格外静谧,祥和。这当儿,大门口进来一个提菜蓝的中年妇女,我忙凑上去:老人家,请问路遥老师办公室在哪?

  

  老人好奇地打量我一眼,一额首:喏,那不是!

  

  我忙转头,果然,南侧家属院那边正匆匆走来一位墩实汉子。在我想象中,作家路遥应该是位满头花发,面容清矍的长者,然而对面过来的汉子一件土黄色夹克衫,半旧的灰布裤,粘满尘土的旅游鞋,让我产生了些许的疑惑。

  

  不容多想,路遥已快步来到近前,我忙迎上。

  

  “请问你是?”

  

  “路遥!”

  

  路遥停下脚步,像是刚生过气,心情不好,他打量我几秒钟,就低头从我面前走过,并招手示意我过去。我稍一愣神,赶紧跟上,跨上几级台阶,进了院子北侧那座很有特色的老式房屋(高桂滋公馆),他拉开一张椅子,坐在临窗两张米黄色老式三斗桌拼在一起的桌前,又从桌下拉出张方凳 ,示意我坐。

  

  “哪里人?”我刚坐定,没等我开口,路遥就问。

  

  “延安!”

  

  “叫什么名字?”路遥又问。我赶紧做了自我介绍。

  

  “我不认识你啊,你怎么来的?有什么事?”听完我的简单介绍,路遥又简洁地问。显然,他很忙。

  

  我这才想起身上带着的那位作家的信,赶紧掏出,连同自已那本手工刻印,简陋、土气的《七色土》诗稿一并递过去。借他看信当儿,我扭头打量室内,背后立了两个深红色文件柜,一张长条形桌子,记忆中条桌颜色已经模糊了,再就面前这两张米黄色写字桌了。桌面杂乱地堆着书籍、手稿、几张揉成一团的稿纸和一包抽了一半的红塔山香烟,虽然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但桌面一点也不显宽绰。侧面墙上,一枚圆圆的图钉,钉了张稿纸,纸上龙飞凤舞地画着李星、谷溪、李佩芝等几个陕西作家的电话。大概这几人和路遥关系很好吧,我心想。随后心里就有点诧异,课桌一样的办公桌、木椅、方凳、老式木柜,这就是创造了《平凡的世界》的著名作家、一个省作协副主席的办公室?而且,同室显然还有其他人。

  

  此时路遥已看完了信,他翻翻面前的诗稿,有点烦躁地说:“我很忙,忙得要命,社会活动多,推不掉;稿子要写,家务要做,根本没功夫看别人的东西”。

  

  “无论怎样,请老师看看,对于文学后辈,老师有指点责任”。

  

  他点燃一支红塔山,狠吸几口,吐出一圈圈白雾:“你的要求是什么?痛快讲!”

  

  我被他的坦率感染了,索性放开了说:“老师能否写个序,推荐给哪个出版社”?

  

  路遥一口回绝:“我只写小说,从不写诗,更不给人写吹捧的序言”。

  

  后来,大概他那根柔软的神经被触动了,又埋头仔细地看了一会儿书稿,然后模出一支油笔,给陕西人民出版社李佩芝写了一段话,大意是:陕北家乡来了个文学青年,是朋友推荐来的。我实在太忙,稿子转您,请您仔细看一下,可否安排出版。因他是家乡年轻人,请给予关照。他又写了信封,然后起身去侧面的木柜里找出一本《路遥小说选》,在扉页上写下:袁延峰留存,路遥,一九九〇年九月一日。然后,将书连同信一并递给我。随后又点燃一支烟,沉默半晌,再次提笔在纸上写了一段话: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取悦当代,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交待,如果为微小的收获而沾沾自喜,本身就是一种无价值的表现。你还年轻,目前要多深入生活,体验生活,进行生活积累,多看多写,不要急着去发表或出版。一个真正的作家,他的创作目的不应该局限于发表。我注视着他埋头书写,或许由于激动和忐忑,竟忘了说感谢的话。又谈了一会,就起身告辞,他送我到门口,握手道别。想不到,这短暂的惊鸿一会,竟成永远的怀念。再闻音讯,斯人已远。

  

  1992年11月18日,我正在教室吃午饭,一位同学着手上的报纸咋呼呼跑进来说:咱陕西又牺牲了一位著名作家,你猜是谁?我没吭声,顾自吃饭,心说你咋呼个啥,现在有作家挂冠的人太多了,走一个两个,庄稼照样生长,文坛照样繁荣。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一刻,我绝没想到路遥身上。

  

  在我印象中,路遥身体壮实,他的身体应该和他的名字一样的坚强,在渐次艳丽盛开的文学道路上继续他的追求并一路走下去。然而随后摊在眼前的报纸,彻底粉碎了我的这种美好心境,菜汤溢了一桌。

  

  凝视着报纸上那熟悉的遗像,我的鼻腔遽然一阵发酸,内心深切地体会到了巨大的痛楚,欲哭而无泪,无泪更欲哭。是他,我的乡党,我尊敬的当代文学大师路遥!我怎么能够接受这个现实呢!

  

  从文革到文学,43年的岁月,在时间的长河里实在是不值一提的惊鸿一瞥,路遥遽然而来,又遽然而逝。虽然他走了,但在身后,却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食粮与一种奋发向上的与命运抗争的力量,还有牛一样不服输的精神。可以说,路遥不死,他的精神与风范长存世间。当年他推荐给出版社的那部书稿,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出版,但大部分内容后来亦收录进我的诗集《乡情》一书。家乡人民为路遥分别在三地建立了故居、文学馆、纪念馆,他获得了应得的荣誉。而他对我“创作目的不应该局限于发表”的勉励,至今仍深植我的心底,时刻提醒、鞭策着我,尽管我并不是什么名家大家。

  

  采风间隙,我还意外地邂逅了来驻地酒店为我们讲课的路遥挚友,有陕北文学活字典之称的《山花》创立者、多年前曾在《延安文学》编发我的作品的曹谷溪老师。久别重逢,激动非常,奈何人多,不得深晤。就在我写此文前两天,谷溪老师在给我的微信中还亲切勉励:“延峰,坚持就是胜利”,“有古语云:后来者居上而青出于篮,而胜于篮”。长者风范,日月可鉴。

  

  作为我个人,也许只是得到路遥与谷溪老师点拨的众多文学后进中的一个。而纪念路遥的这篇短文,大约也可以代表许多同时代作家对路遥一个大体上相同的深切的怀念吧!

  

  但愿如此!

  

  作者简介:袁延峰,1973年生于宜川县,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燃的智慧》《档案映像》《东江记事》《袁延峰散文选》《乡情》《乡情记忆》《鼓神》等。获省市先进工作者,省市第四届、第五届自强模范,安塞区十大杰出人物等称号多次,其它各级各类奖项40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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