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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娃:女性无法被定义 / 翻译

 新用户55669878 2021-01-09

说明:这篇访谈最早发表于《泰凯尔》第59期,采访者是「精神分析与政治」这一女权组织。原题为La Femme, ce n'est jamais ça。有多个英译本,Elaine Marks 译作 Woman Can Never Be Defined,Ross Guberman 译作 Woman is Never What We Say。译者从门槛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复语术》一书译出。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译者及哲学社立场。

翻译 / 何啸风
排版 / fei
在《诗性语言的革命》中,您根据洛特雷阿蒙、马拉美、巴塔耶这些作家,来分析文本的内部逻辑和历史功能。我们可以把这些文本描述为「主导文本」,尤其是阿尔托的文本。另一方面,您又让传统的批评形式进入不可逆的过程,重新解读旧的概念,创造新的概念。在您看来,这些分散的主导文本,新的分析形式的动态生产,如何能够结合起来?

您说的文本,是所谓的「先锋派」文本。19世纪末,伴随着国家、家庭、宗教的危机,它在西方文化中突然兴起。在我看来,这都是西方社会巨变的征兆。其中也包括女性的斗争。这一巨变可以和文艺复兴相提并论。只不过,16世纪的危机涉及的是上帝,而不是统一性的原则(你喜欢的话,可以说是社会、家族、语言的一致性)。在拉伯雷和米开朗琪罗的时代,人们还有东西可以相信——人、国家、家庭、美、杰作。虽然这种相信至多是世俗主义的,但它至少还存在。自从资产阶级掌权,就发生了新的情况:商品开始自由流通;资本的膨胀渗入生产和再生产关系,并且掌控了它们;在古罗马崩溃、由基督教重建的父权家庭,又面临危机。确实,资本主义有一种非凡的力量,把它赖以生存的碎片重组起来:它巩固了国家家庭,创造了意识形态机器,来掌控最凶猛的力量。不过,还有一个关键的地方,对它进行永久的修补(replâtrage)十分困难,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指的是说话主体,还有它和限制它的社会整体的关系,和它所依赖的享乐(jouissance)的关系。曾经,宗教攫取了表达说话主体的特权。可是,对于资本主义,解构优先于结构,过度优先于限制。结果是,宗教无法满足说话主体。于是,一旦社会阶级和社会群体运用的本能力量(forces pulsionnelles)不受传统道德限制,它们就陷入了极权主义——资本主义产生了各种形式的法西斯。如今,在旧的道德规范的破产和新的偏执狂机器(appareils paranoïdes)之间,出现了一条新的道路,它想要思考和解除的,不仅是一神论资本主义社会的悲剧(drame),也是社会性本身的悲剧,是普遍的象征动物(animal symbolique)的悲剧。这让我想起,在寻找潜意识逻辑,以及潜意识和社会限制的关系之时,弗洛伊德所做出的突破。因此,我也想起弗洛伊德之前(有时无视弗洛伊德)的实践,这些实践想要为社会限制和本能(享乐)过程建立新的关系。这些实践,恰恰是所谓「先锋派」的主导实践。我们把它们解读为某种文本,不过它们展现了说话主体与社会的复杂关系,所以跟无力的文学形式关系不大。

对于洛特雷阿蒙、马拉美、巴塔耶、阿尔托,他们明确、激烈地批判社会、家庭、宗教。但同时,这种批判又在他们语言的经济之中,这些语言是深奥、难懂、精英式的。实际上,他们的反叛甚至扰乱了日常让人昏昏欲睡的(assoupissante)语言,结果破坏了语言本身的结构。他们的呼喊,他们的姿势,对语言系统进行加密,把社会自我建构所压抑和谋杀的东西刻写下来。社会不想听到这些呼喊、这些姿势、这些密码,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本世纪发现的一件事就是,施加限制的恰恰是社会,还有语言本身。诗性语言打破了这些限制,却建立了新的装置(dispositif),同时放大了这些限制。我在本书中给出的理论思考,就是为了指出并解释诗性语言对社会限制的打破和重建。显然,这样的任务需要改变传统的批判机器和思想机器,因为古典思想更喜欢意指实践(pratiques signifiantes)的稳定环节,而不是危机环节。

《诗性语言的革命》作者:茱莉亚·克里斯蒂娃

我们现在有一种不同的与文本的关系,您也参与其中的关系。您能否具体谈谈,您的作品如何是「女性的」?或者说,「作为一个女性」如何影响了这类作品?您似乎越来越多涉及的女性斗争,如何改变您与书写、文本的关系,与理论生产和文本生产的关系?

相信自己「是一个女性」,相信自己「是一个男性」,都一样荒谬,一样无意义。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女性还有很多要争取的东西:堕胎和避孕的自由、托儿所、职业认可,等等。因此,「我是女性」仍然是某种提出诉求的宣传和口号。可是,就深层而言,一个女性不能是:女性本身不是。这样一来,女性的实践只能是否定性的,只能反对现存的东西,它言说的是「这不是」,「这仍然不是」。我说的「女性」,是某种不能代表、不能言说的东西,它处在命名和意识形态之外。有的「男性」对女性亦有所知。我们刚才说的现代文本,没有忘记指出这点。只要我们不言说女性,那么,我们就能「体验」到语言和社会的两个极端 —— 一边是法律及其僭越,一边是神秘和享乐。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我们把乔伊斯、阿尔托、现代音乐(施托克豪森)的话语拿来和性差异两端的「体验」做个比较,女权运动的某些口号,似乎重现了某种天真的浪漫主义,某种对同一性(阳具中心主义)的信仰。

我的作品之所以是「女性的」,是因为我关注的「先锋派」作品的一面能够消解同一性,包括性的同一性。而且我的理论思考,试图反对贬低我所说的「女性」的各种形而上学理论。也许我们还应该加上这一点(不过这也不矛盾):归根结底,由于女性在物种繁衍中的地位,由于父女之间的特殊关系,女性受到社会限制更加严重,所以,女性更不倾向于无政府状态,更关注某种道德。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女性的否定性不是尼采式的狂怒。如果说我的作品旨在让社会知道先锋派作品中被社会压抑的东西,那么,我认为我的作品满足了伦理的要求。现在问题在于,女性斗争的伦理倾向会不会独立于否定性?因为这样的话,伦理就会退化成顺从,而否定性成为晦涩的反常(perversion ésotérique)。这个难题已经摆在女性运动面前了。不过,要是没有这场运动,就不会有任何「女性」作品。

图源 / voxfeminae.net

您刚刚从中国旅行归来。我们都喜欢去中国,可是我们觉得真正的中国就在这里,我们正在改变现实。我们的问题是,您的「中国」在哪里?女性在法国的工作,跟我们得到的中国的男男女女的消息,常常是相互交叉的。他们的战斗和游行中,出现了阳具统治的巨变、消失、非在(non-existence)。这种「差异」,您在中国的感受如何?

我在中国旅行了三个星期,见到了许多男男女女——工人、农民、学生、教授、艺术家……尽管我看到这些,尽管我研究过中国,没有什么比来到此时此地的中国更不确定的事情。来到中国,你会思考这个星球正在发生的新闻,也就是性和政治的巨变。在一个西方人眼里,中国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它为了女性解放而斗争,它试图消除社会不平等,它用压倒性的文化进入世界政治舞台。不过,让我感兴趣(也许是最感兴趣)的东西在于,脱离(sortir)我们自己的社会的不可能性。在某种程度上,先锋派、女性运动、社会主义斗争都是这种不可能性的征兆。西方社会要如何面对(中国所谓的)「第三世界」的觉醒呢?在地球的重心向东方转移之际,我们能不能清醒、主动地参与这场觉醒?

François Wahl, Julia Kristeva, Marcelin Pleynet, Roland Barthes and their hosts, Tiananmen Square, 1974

如果不关心女性,不爱女性,来到中国是无意义的:你什么也看不到,无聊至极。你可能苦恼于一无所知、一无所得。首要的一点,像受恩格斯影响的中国史学家说的,古代中国即使不是母系社会,至少也是最接近母系的。而后,即使儒家把女性是为「奴仆」和「小人」,在家庭生活中,甚至在生殖关系的神圣表现中,妻子依然扮演了根本的角色。特别是如今,人们付出巨大努力让女性不仅在家庭生活中扮演首要角色,也在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中扮演首要角色——在当前的「批林批孔」斗争中,这是主要议题之一。堕胎和避孕自由,男女同酬,鼓励女性参与艺术、政治、科学、教育活动,优待母亲和幼儿,托儿所和幼儿园……这只是我们在中国访问的生产单位看到的一部分。甚至我们观看的所有演出(电影、戏剧、歌剧)都没有任何男性主角,全都是女性。

by Michael Reynolds / EPA

这种解放趋势和「权力」的「阳具」原则的关系,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在女性出版社(Éditions des femmes)出版的关于中国女性的书里,我会详细地讨论这个问题。可以肯定的是,脱离封建儒家社会的中国女性面对的问题,肯定不同于试图脱离资本主义和一神论的西方女性。所以,无论是指责她们缺少「性自由」,还是说她们在生活和斗争中实现了某种所谓的普遍革命理想,都是一样荒谬的。

《关于中国女人》作者:茱莉亚·克里斯蒂娃

让我给出一点经验的观察。尽管女性在当前斗争中越来越突出,尽管男性在儒家父权家庭中占主导地位,但在中国,我们没有印象说,生育关系和象征关系受到我们所说的「阳具性」的规制。首要的是,这里的两性差异不是一条鸿沟,不是两个交战的性群体:「男人」身处「女人」中间,「女人」身处「男人」中间。在这里,我们所谓的「性关系」并不集中于「僭越」:追求部分客体、性变态,等等。如果用弗洛伊德的术语,这里的场面似乎展现了某种生殖力,某种对俄狄浦斯情结的超越。它给街道、工厂、五一节之类的庆典加上了某种轻松、平静、「母性」的外表,没有浪漫主义,没有暴力。汉字最好地对应了这种节奏。

不管怎样,要谈论中国社会主义,却不说它正在建立另一种性别差异的分配形式,从而建立妇女的新角色,这样肯定不是真的谈论中国。当然,谁也不能保证,现在的努力不会淹没在修正主义的大潮中,或者到退回资本主义体系。从这个角度看,就像在政治角度和经济角度,「两线作战」不是一句口号,而是日常生活的现实。

如同女性是男性的反面,女权运动也可能是人道主义的反面。我们和只会产生颠覆的意识形态做斗争,但我们不能忽视,每个女性都必须认可某种最低限度的女权主义,认可某种临时的场所。从这个角度看,女性斗争似乎不能脱离革命斗争、阶级斗争、反帝斗争。在您的实践中,对我们似乎很重要的一点是质疑主体的概念,质疑主体的分裂,也就是异质性的差异的刻画……女权主义者假设女性是「自足的个体」,有「自己的同一性」,她们要求「赋予女性姓名」。这样一来,她们就忽视了很多问题。我们如何思考不是话语革命的革命斗争(不是语言本身的巨变,而是解释巨变的理论的巨变)?女权运动有没有可能包含某种主导意识形态?如果她们的「口号」停留在「社会层面」,会不会陷入僵局?

女权运动有可能成为对资本主义严格的合理化。德斯坦想要清楚戴高乐那些老古董(archaïsmes),于是设立了妇女事务司。看起来,有总比没有好。其实并非如此。整个20世纪,经历了法西斯主义,经历了修正主义,我们早该明白,如果不改变主体(改变主体与社会限制、享乐、语言的关系),任何社会政治改变都不可能。今天,新的政治想象仍然体现在年轻人的音乐、漫画、青年社区中——只要他们不把自己隔离在边缘地带,积极地介入阶级矛盾和政治矛盾。如果女权运动有存在的理由,在我看来,就是它归属于这一潮流,甚至是这一潮流最重要的一部分。无论是右派的机器,还是左派的机器,女权运动的否定性都揭露出这些机器所压抑的东西:没有性别发言人(parlant sexué)的潜意识,就不会有「阶级意识」之类的东西。一旦女权运动成为某种去魅的力量,这时的危险就是,它可以与我们对抗的权利原则同一,癔症的圣徒(sainte hystérique)把自己的享乐交给社会秩序,不过是以上帝的名义。

那么,问题就是:对于当前的女性运动,上帝是谁?是男性吗?是男性的替代品,即女性?任何自由运动(包括女权运动),如果不分析它和权力的关系,不放弃信仰自己的同一性,那么,它就有可能被权力,被公开的宗教唯灵论或世俗唯灵论重新占据——这甚至是唯灵论的最后机会。我们的对策是什么?是无止尽的。关键在于,把父权社会、阶级、宗教(前历史的东西)转变成……转变成什么呢?不管转变成什么,它都要面对话语中压抑的东西。我们可以叫它「女性」、「受压迫阶层」:这是同一场斗争,谁也离不开谁。对我来说,这场运动的直接目标在于,揭露意识形态机器和政治机器的串通一气。不过,这意味着,我们要改变一下风格,要稍微远离「女性之间」(entre-femmes),在工作场所和这些社会和文化的「老古董」做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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