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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殷周制度论

 投沙斋 2021-01-18

编者按:本文收入王国维:《观堂集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都邑者,政治与文化之标征也。自上古以来,帝王之都皆在东方。太皞之虚在陈,大庭氏之库在鲁,黄帝邑于涿鹿之阿,少皞与颛顼之虚皆在鲁、卫,帝喾居亳。惟史言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俱僻在西北,与古帝宅京之处不同。然尧号陶唐氏,而冢在定陶之成阳;舜号有虞氏,而子孙封于梁国之虞县,《孟子》称舜生卒之地皆在东夷。盖洪水之灾,兖州当其下游,一时或有迁都之事,非定居于西土也。禹时都邑虽无可考,然夏自太康以后,以迄后桀,其都邑及他地名之见于经典者,率在东土,与商人错处河、济间盖数百岁。商有天下,不常厥邑,而前后五迁,不出邦畿千里之内。故自五帝以来,政治文物所自出之都邑,皆在东方。惟周独崛起西土。武王克纣之后,立武庚,置三监 而去,未能抚有东土也。逮武庚之乱,始以兵力平定东方。克商践奄,灭国五十,乃建康叔于卫伯,伯禽于鲁,太公望于齐,召公之子于燕,其余蔡、郕、郜、雍、曹、滕、凡、蒋、邢、茅诸国,棋置于殷之畿内及其侯甸。而齐、鲁、卫三国,以王室懿亲,并有勋伐,居蒲姑、商、奄故地,为诸侯长。又作雒邑为东都,以临东诸侯,而天子仍居丰镐者凡十一世。自五帝以来,都邑之自东方而移于西方,盖自周始。故以族类言之,则虞、夏皆颛顼后,殷、周皆帝喾后,宜殷、周为亲。以地理言之,则虞、夏、商皆居东土,周独起于西方,故夏、商二代文化略同。'洪范九畴',帝之所以锡禹者,而箕子传之矣。夏之季世,若胤甲,若孔甲,若履癸,始以日为名,而殷人承之矣。文化既尔,政治亦然。周之克殷,灭国五十。又其遗民,或迁之雒邑,或分之鲁、卫诸国,而殷人所伐,不过韦、顾、昆吾,且豕韦之后仍为商伯。昆吾虽亡,而己姓之国仍存于商、周之世。《书·多士》曰:'夏迪简在王庭,有服在百僚。'当属事实,故夏殷间政治与文化之变革,不似殷周间之剧烈矣。殷、周间之大变革,自其表言之,不过一姓一家之兴亡与都邑之移转;自其里言之,则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又自其表言之,则古圣人之所以取天下及所以守之者,若无以异于后世之帝王;而自其里言之,则其制度文化与其立制之本意,乃出于万世治安之大计,其心术与规摹,迥非后世帝王所梦见也。

欲观周之所以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周人制度之大异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丧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诸侯之制;二曰庙数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此数者,皆周之所以纲纪天下,其旨则在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周公制作之本意,实在于此。此非穿凿附会之言也,兹篇所论,皆有事实为之根据,试略述之。

殷以前无嫡庶之制。黄帝之崩,其二子昌意、玄嚣之后,代有天下。颛顼者,昌意之子。帝喾者,玄嚣之子也。厥后虞、夏皆颛顼后,殷、周皆帝喾后,有天下者但为黄帝之子孙,不必为黄帝之嫡。世动言尧、舜禅让,汤、武征诛,若其传天下与受天下有大不同者。然以帝系言之,尧、舜之禅天下,以舜、禹之功,然舜、禹皆颛顼后,本可以有天下者也。汤、武皆帝喾后,亦本可以有天下者也。以颛顼以来诸朝相继之次言之,固已无嫡庶之别矣。一朝之中,其嗣位者亦然。特如商之继统法,以弟及为主而以子继辅之,无弟然后传子。自成汤至于帝辛三十帝中,以弟继兄者凡十四帝;外丙、中壬、大庚、雍己、大戊、外壬、河亶甲、沃甲、南庚、盘庚、大辛、小乙、祖甲、庚丁。其以子继父者,亦非兄之子,而多为弟之子。小甲、中丁、祖辛、武丁、祖庚、廩辛、武乙。惟沃甲崩,祖辛之子祖丁立;祖丁崩,沃甲之子南庚立;南庚崩,祖丁之子阳甲立。此三事,独与商人继统法不合。此盖《史记·殷本纪》所谓中丁以后九世之乱,其间当有争立之事,而不可矣。故商人祀其先王,兄弟同礼,即先王兄弟之未立者,其礼亦同,是未尝有嫡庶之别也。此不独王朝之制,诸侯以下亦然。近保定南乡出句兵三,皆有铭,其一曰'大祖日己,祖日丁,祖日乙,祖日庚,祖日丁,祖日己,祖日己',其二曰'祖日乙,大父日癸,大父日癸,中父日癸,父日癸,父日辛,父日己',其三曰'大兄日乙,兄日戊,兄日壬,兄日癸,兄日癸,兄日丙',此当是殷时北方侯国勒祖父兄之名于兵器以纪功者,而三世兄弟之名先后骈列,无上下贵贱之别。是故大王之立王季也,文王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也,周公之继武王而摄政称王也,自殷制言之,皆正也。殷自武乙以后四世传之。又《孟子》谓:'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吕氏春秋·当务》篇云:'纣之同母三人,其长子曰微子启,其次曰仲衍,其次曰受德。受德乃纣也,其少矣。纣母之生微子启与仲衍也,尚为妾,已而为妻而生纣。纣之父、纣之母欲置微子启以为太子。大史据法而争之曰:有妻之子而不可置妾之子。纣故为后。'《史记·殷本纪》则云:'帝乙长子为微子启,启母贱,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后,故立辛为嗣。'此三说虽不同,似商末已有立嫡之制。然三说已自互异,恐即以周代之制拟之,未敢信为事实也。舍弟传子之法,实自周始。当武王之崩,天下未定,国赖长君,周公既相武王克殷胜纣,勋劳最高,以德以长,以历代之制,则继武王而自立,固其所矣。而周公乃立成王而己摄之,后又反政焉。摄政者,所以济变也。立成王者,所以居正也。自是以后,子继之法,遂为百王不易之制矣。

由传子之制而嫡庶之制生焉。夫舍弟而传子者,所以息争也。兄弟之亲本不如父子,而兄之尊又不如父,故兄弟间常不免有争位之事,特如传弟既尽之后,则嗣位者当为兄之子欤?弟之子欤?以理论言之,自当立兄之子;以事实言之,则所立者往往为弟之子。此商人所以有中丁以后九世之乱,而周人传子之制正为救此弊而设也。然使于诸子之中可以任择一人而立之,而此子又可任立其欲立者,则其争益甚,反不如商之兄弟以长幼相及者犹有次第矣。故有传子之法,而嫡庶之法亦与之俱生。其条例,则《春秋左氏传》之说曰:'太子死,有母弟则立之,无则立长。年钧择贤,义钧则卜。'《公羊》家之说曰:'礼,嫡夫人无子立右媵,右媵无子立左媵,左媵无子立嫡姪娣,嫡姪娣无子立右媵姪娣,右媵姪娣无子立左媵姪娣。质家亲亲先立娣,文家尊尊先立姪。嫡子有孙而死,质家亲亲先立弟,文家尊尊先立孙。其双生也,质家据现在立先生,文家据本意立后生。'此二说中,后说尤为详密,顾皆后儒充类之说。当立法之初,未必穷其变至此。然所谓'立子以贵不以长,立嫡以长不以贤'者,乃传子法之精髓,当时虽未必有此语,固已用此意矣。盖天下之大利莫如定,其大害莫如争。任天者定,任人者争。定之以天,争乃不生。故天子诸侯之传世也,继统法之立子与立嫡也,后世用人之以资格也,皆任天而不参以人,所以求定而息争也。古人非不知官天下之名美于家天下,立贤之利过于立嫡,人才之用优于资格,而终不以此易彼者,盖惧夫名之可藉而争之易生,其敝将不可胜穷,而民将无时或息也。故衡利而取重,絜害而取轻,而定为立子立嫡之法,以利天下后世。而此制实自周公定之,是周人改制之最大者,可由殷制比较得之。有周一代礼制,大抵由是而出也。

是故由嫡庶之制而宗法与服术二者生焉。商人无嫡庶之制,故不能有宗法。藉曰有之,不过合一族之人奉其族之贵且贤者而宗之。其所宗之人,固非一定而不可易,如周之大宗、小宗也。周人嫡庶之制,本为天子、诸侯继统法而设,复以此制通之大夫以下,则不为君统而为宗统,于是宗法生焉。周初宗法虽不可考,其见于七十子后学所述者,则《丧服小记》曰:'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有五世而迁之宗,其继高祖者也。是故祖迁于上,宗易于下。尊祖故敬宗,敬宗所以尊祖祢也。'《大传》曰:'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有百世不迁之宗,有五世则迁之宗。百世不迁者,别子之后也。宗其继别子者,百世不迁者也。宗其继高祖者,五世则迁者也。尊祖故敬宗。敬宗,尊祖之义。'是故有继别之大宗,有继高祖之宗,有继曾祖之宗,有继祖之宗,有继祢之宗,是为五宗。其所宗者皆嫡也,宗之者皆庶也。此制为大夫以下设,而不上及天子、诸侯。郑康成于《丧服小记》注曰:'别子,诸侯之庶子,别为后世为始祖者也。谓之别子者,公子不得祢先君也。'又于《大传》注曰:'公子不得宗君。'是天子、诸侯虽本世嫡,于事实当统无数之大宗,然以尊故,故无宗名,其庶子不得祢先君,又不得宗今君,故自为别子,而其子乃为继别之大宗。言礼者嫌别子之世近于无宗也,故《大传》说之曰:'有大宗而无小宗者,有小宗而无大宗者,有无宗亦莫之宗者,公子是也。公子有宗道。公子之公,为其士大夫之庶者,宗其士大夫之嫡者。'注曰:'公子不得宗君,君命嫡昆弟为之宗,使之宗之。'此《传》所谓'有大宗而无小宗'也。又若无嫡昆弟,则使庶昆弟一人为之宗,而诸庶兄弟事之如小宗,此《传》所谓'有小宗而无大宗'也。《大传》此说,颇与《小记》及其自说违异。盖宗必有所继,我之所以宗之者,以其继别若继高祖以下故也,君之嫡昆弟、庶昆弟皆不得继先君,又何所据以为众兄弟之宗乎?或云:立此宗子者,所以合族也。若然,则所合者一公之子耳。至此公之子与先公之子若孙间,仍无合之之道。是大夫、士以下皆有族,而天子、诸侯之子于其族曾祖父母、从祖祖父母、世父母、叔父母以下服之所及者,乃无缀属之法,是非先王教人亲亲之意也。故由尊之统言,则天子、诸侯绝宗,王子、公子无宗可也;由亲之统言,则天子、诸侯之子,身为别子而其后世为大宗者,无不奉天子、诸侯以为最大之大宗,特以尊卑既殊,不敢加以宗名,而其实则仍在也。故《大传》曰:'君有合族之道。'其在《诗·小雅·常棣》序曰:'燕兄弟也。'其诗曰:'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大雅》之《行苇》序曰:'周家能内睦九族也。'其诗曰:'戚戚兄弟,莫远具迩。或肆之筵,或授之几。'是即《周礼·大宗伯》所谓'以饮食之礼亲宗族兄弟'者,是天子之收族也。《文王世子》曰:'公与族人燕则以齿。'又曰:'公与族人燕则异姓为宾。'是诸侯之收族也。夫收族者,大宗之事也。又在《小雅》之《楚茨》曰:'诸父兄弟,备言燕私。'此言天子诸侯祭毕而与族人燕也。《尚书大传》曰:'宗室有事,族人皆侍终日。大宗已侍于宾奠,然后燕私。燕私者何也?祭已而与族人饮也。'是祭毕而燕族人者,亦大宗之事也。是故天子、诸侯虽无大宗之名,而有大宗之实。《笃公刘》之诗曰:'食之饮之,君之宗之。'传曰:'为之君,为之大宗也。'板之诗曰:'大宗维翰。'传曰:'王者,天下之大宗。'又曰:'宗子维城。'笺曰:'王者之嫡子,谓之宗子。'是礼家之大宗限于大夫以下者,诗人直以称天子、诸侯。惟在天子、诸侯,则宗统与君统合,故不必以宗名;大夫以下,皆以贤才进,不必身是嫡子。故宗法乃成一独立之统系。是以《丧服》有为宗子及其母、妻之服皆齐衰三月,与庶人为国君、曾孙为曾祖父母之服同。嫡子、庶子只事宗子宗妇,虽贵富,不敢以贵富入于宗子之家。子弟犹归器,祭则具二牲,献其贤者于宗子,夫妇皆齐而宗敬焉,终事而敢私祭。是故大夫以下,君统之外复戴宗统,此由嫡庶之制自然而生者也。

其次则为丧服之制。丧服之大纲四:曰亲亲,曰尊尊,曰长长,曰男女有别。无嫡庶,则有亲而无尊,有恩而无义,而丧服之统紊矣。故殷以前之服制,就令成一统系,其不能如周礼服之完密,则可断也。《丧服》中之自嫡庶之制出者,如父为长子三年,为众子期;庶子不得为长子三年;母为长子三年,为众子期;公为嫡子之长殇、中殇大功,为庶子之长殇、中殇无服;大夫为嫡子之长殇、中殇大功,为庶子之长殇小功,嫡妇大功,庶妇小功,嫡孙期,庶孙小功;大夫为嫡孙为士者期,庶孙小功;出妻之子为母期,为父后者则为出母无服,为父后者为其母缌;大夫之嫡子为妻期,庶子为妻小功;大夫之庶子为嫡昆弟期,为庶昆弟大功,为嫡昆弟之长殇、中殇大功,为庶昆弟之长殇小功,为嫡昆弟之下殇小功,为庶昆弟之下殇无服;女子子适入者,为其昆弟之为父后者期,为众昆弟大功。凡此,皆出于嫡庶之制,无嫡庶之世,其不适用此制明矣。又无嫡庶则无宗法,故为宗子与宗子之母、妻之服无所施。无嫡庶,无宗法,则无为人后者,故为人后者为其所后及为其父母昆弟之服亦无所用。故《丧服》一篇,其条理至精密纤悉者,乃出于嫡庶之制既行以后。自殷以前,决不能有此制度也。为人后者为之子,此亦由嫡庶之制生者也。商之诸帝,以弟继兄者,但后其父而不后其兄,故称其所继者仍曰兄甲、兄乙,既不为之子,斯亦不得云为之后矣。又商之诸帝,有专祭其所自出之帝而不及非所自出者,卜辞有一条曰:'大丁、大甲、大庚、大戊、中丁、祖乙、祖辛、祖丁牛一羊一。'《殷虚书契后编》卷上第五叶及拙撰《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其于大甲、大庚之间不数沃丁,是大庚但后其父大甲,而不为其兄沃丁后也;中丁、祖乙之间不数外壬、河亶甲,是祖乙但后其父中丁,而不为其兄外壬、河亶甲后也。又一条曰:'囗祖乙、小乙。祖丁、武丁。祖甲、康祖丁、庚丁。武乙衣',《书契后编》卷上第二十叶并拙撰《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于祖甲前不数祖庚,康祖丁前不数廩辛,是亦祖甲本不后其兄祖庚,庚丁不后其兄廩辛,故后世之帝,于合祭之一种中乃废其祀。其特祭仍不废。是商无为人后者为之子之制也。周则兄弟之相继者,非为其父后,而实为所继之兄弟后。以春秋时之制言之,《春秋》经文二年书:'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庙,跻僖公。'《公羊传》曰:'讥。何讥尔?逆祀也。其逆祀奈何?先祢而后祖也。'夫僖公本闵兄,而《传》乃以闵为祖,僖为祢,是僖公以兄为弟闵公后,即为闵公子也。又经于成十五年书:'三月,乙巳,仲婴齐卒。'《传》曰:'仲婴齐者,公孙婴齐也。公孙婴齐则曷为谓之仲婴齐?为兄后也。为兄后则曷为谓之仲婴齐?为人后者为之子也。为人后者为之子,则其称仲何?孙以王父字为氏也。然则婴齐孰后?后归父也。'夫婴齐为归父弟,以为归父后,故祖其父仲遂而以其字为氏。是春秋时为人后者无不即为其子,此事于周初虽无可考,然由嫡庶之制推之,固当如是也。

又与嫡庶之制相辅者,分封子弟之制是也。商人兄弟相及,凡一弟之子,无嫡庶长幼,皆为未来之储贰。故自开国之初,已无封建之事,矧在后世?惟商末之微子、箕子,先儒以微、箕为二国名,然比干亦王子而无封,则微、箕之为国名,亦未可遽定也。是以殷之亡,仅有一微子以存商祀,而中原除宋以外,更无一子姓之国。以商人兄弟相及之制推之,其效固应如是也。周人既立嫡长,则天位素定,其余嫡子、庶子,皆视其贵贱贤否,畴以国邑。开国之初,建兄弟之国十五,姬姓之国四十,大抵在邦畿之外;后王之子弟,亦皆使食畿内之邑。故殷之诸侯皆异姓,而周则同姓、异姓各半。此与政治文物之施行甚有关系,而天子诸侯君臣之分,亦由是而确定者也。自殷以前,天子诸侯君臣之分未定也。故当夏后之世,而殷之王亥、王恒,累叶称王。汤未放桀之时,亦已称王。当商之末,而周之文、武亦称王。盖诸侯之于天子,犹后世诸侯之于盟主,未有君臣之分也。周初亦然,于《牧誓》、《大诰》皆称诸侯曰友邦君,是君臣之分亦未全定也。逮克殷践奄,灭国数十,而新建之国皆其功臣、昆弟、甥舅,本周之臣子,而鲁、卫、晋、齐四国,又以王室至亲为东方大藩,夏、殷以来古国,方之蔑矣。由是天子之尊,非复诸侯之长而为诸侯之君。其在丧服,则诸侯为天子斩衰三年,与子为父、臣为君同。盖天子、诸侯君臣之分始定于此。此周初大一统之规模,实与其大居正之制度相待而成者也。嫡庶者,尊尊之统也,由是而有宗法,有服术。其效及于政治者,则为天位之前定、同姓诸侯之封建、天子之尊严。然周之制度,亦有用亲亲之统者,则祭法是已。商人祭法见于卜辞所纪者,至为繁复。自帝喾以下,至于先公先王先妣中,皆有专祭,祭各以其名之日,无亲疏远迩之殊也。先公先王之昆弟,在位者与不在位者,祀典略同,无尊卑之差也。其合祭也,则或自上甲至于大甲九世,或自上甲至于武乙二十世,或自大丁至于祖丁八世,或自大庚至于中丁三世,或自帝甲至于祖丁二世,或自小乙至于武乙五世,或自武丁至于武乙四世,又数言'自上甲至于多后衣',此于卜辞屡见,必非周人三年一祫、五年一禘之大祭,是无毁庙之制也。虽《吕览》引《商书》言'五世之庙可以观怪',而卜辞所纪事实乃全不与之合,是殷人祭其先无定制也。周人祭法,《诗》《书》《礼经》皆无明文。据礼家言,乃有七庙、四庙之说。此虽不可视为宗周旧制,然礼家所言庙制,必已萌芽于周初,固无可疑也。古人言周制尚文者,盖兼综数义而不专主一义之谓。商人继统之法不合尊尊之义,其祭法又无远迩尊卑之分,则于亲亲、尊尊二义,皆无当也。周人以尊尊之义经亲亲之义而立嫡庶之制,又以亲亲之义经尊尊之义而立庙制,此其所以为文也。说庙制者,有七庙、四庙之殊,然其实不异。《王制》、《礼器》、《祭法》、《春秋谷梁传》皆言'天子七庙,诸侯五',《曾子问》言'当七庙、五庙无虚主',《荀子·礼论篇》亦言'有天下者事七世,有一国者事五世'。惟《丧服小记》独言'王者谛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庙',郑注:'高祖以下也,与始祖而五也。'如郑说,是四庙实五庙也。《汉书·韦玄成传》:'玄成等奏:《祭义》曰:'王者谛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庙。\'言始受而王,祭天以其祖配,而不为立庙,亲尽也。立亲庙四,亲亲也。亲尽而迭毁,亲疏之杀,示有终。周之所以七庙者,以后稷始封,文王、武王受命而王,是以三庙不毁,与亲庙四而七。'《公羊》宣六年传何注云:'礼,天子、诸侯立五庙。周家祖有功,宗有德,立后稷、文、武庙,至于子孙,自高祖以下而七庙。'《王制》郑注亦云:'七者,太祖及文、武之祧,与亲庙四。'则周之七庙,仍不外四庙之制。刘歆独引《王制》说之曰:'天子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七者,其正法,不可常数者也。宗不在此数中,宗变也。'是谓七庙之中,不数文、武,则有亲庙六。以礼意言之,刘说非也。盖礼有尊之统,有亲之统。以尊之统言之,祖愈远则愈尊,则如殷人之制,遍祀先公先王可也。庙之有制也,出于亲之统。由亲之统言之,则亲亲以三为五,以五为九,上杀、下杀、旁杀而亲毕矣。亲,上不过高祖,下不过玄孙,故宗法、、服术,皆以五为节。《丧服》有曾祖父母服而无高祖父母服,曾祖父母之服不过齐衰三月,若夫玄孙之生,殆未有及见高祖父母之死者,就令有之,其服亦不过袒免而止,此亲亲之界也。过是,则亲属竭矣,故遂无服。服之所不及,祭亦不敢及,此礼服家所以有天子四庙之说也。刘歆又云:'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此丧事尊卑之序也,与庙数相应。《春秋左氏传》曰'名位不同,礼亦异数','自上以下,降杀以两,礼也'。虽然,言岂一端而已。礼有以多为贵者,有以少为贵者,有无贵贱一者。车服之节,殡葬之期,此有等衰者也。至于亲亲之事,则贵贱无以异。以三为五,大夫以下用之;以五为九,虽天子不能过也。既有不毁之庙以存尊统,复有四亲庙以存亲统,此周礼之至文者也。宗周之初,虽无四庙明文,然祭之一种限于四世,则有据矣。《逸周书·世俘解》:'王克殷,格于庙。王烈祖自大王、大伯、王季、虞公、文王、邑考以列升。'此太伯、虞公、邑考与三王并升,犹用殷礼,然所祀者四世也。《中庸》言'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于先公之中追王二代,与文、武而四,则成王、周公时庙数虽不必限四王,然追王者与不追王者之祭,固当有别矣。《书·顾命》所设几筵,乃成王崩,召公摄,成王册命康王时依神之席,见拙撰《周书顾命考》及《顾命后考》。而其席则牖间、西序、东序与西夹凡四,此亦为大王、王季、文王、武王设,是周初所立,即令不止四庙,其于高祖以下,固与他先公不同。其后遂为四亲庙之制,又加以后稷、文、武,遂为七庙。是故遍祀先公先王者,殷制也;七庙、四庙者,七十子后学之说也。周初制度,自当在此二者间,虽不敢以七十子后学之说上拟宗周制度,然其不如殷人之遍祀其先,固可由其他制度知之矣。

以上诸制,皆尊尊、亲亲二义出。然尊尊、亲亲、贤贤,此三者治天下之通义也。周人以尊尊、亲亲二义,上治祖祢,下治子孙,旁治昆弟,而以贤贤之义治官。故天子、诸侯世,而天子、诸侯之卿、大夫、士皆不世。盖天子、诸侯者,有土之君也。有土之君,不传子不立嫡,则无以弭天下之争。卿、大夫、士者,图事之臣也,不任贤,无以治天下之事。以事实证之,周初三公,惟周公为武王母弟,召公则疏远之族兄弟,而太公又异姓也。成、康之际,其六卿为召公、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而召、毕、毛三公又以卿兼三公,周公、太公之子不与焉。王朝如是,侯国亦然。故《春秋》讥世卿。世卿者,后世之乱制也。礼有大夫为宗子之服,若如春秋以后世卿之制,则宗子世为大夫,而支子不得与,又何大夫为宗子服之有矣。此卿、大夫、士不世之制,当自殷已然,非属周制,虑后人疑传子立嫡之制通乎大夫以下,故附著之。

男女之别,周亦较前代为严。男子称氏,女子称姓,此周之通制也。上古女无称姓者,有之惟一姜嫄。姜嫄者,周之妣,而其名出于周人之口者也。传言黄帝之子为十二姓,祝融之后为八姓,又言虞为姚姓,夏为姒姓,商为子姓,凡此纪录,皆出周世。据殷人文字,则帝王之妣与母,皆以日名,与先王同,诸侯以下之妣亦然。传世商人彝器多有妣甲、妣乙诸文。虽不敢谓殷以前无女姓之制,然女子不以姓称,固多事实也。《晋语》'殷辛伐有苏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案:苏国己姓,其女称妲己。'似己为女子称姓之始,然恐亦周人追名之。而周则大姜、大任、大姒、邑姜,皆以姓著。自是讫于春秋之末,无不称姓之女子。《大传》曰:'四世而缌,服之穷也。五世袒免,杀同姓也。六世亲属竭矣。其庶姓别于上而戚单于下,婚姻可以通乎?'又曰:'系之以姓而弗别,缀之以食而弗殊,虽百世而婚姻不通者,周道然也。'然则商人六世以后或可通婚,而同姓不婚之制,实自周始;女子称姓,亦自周人始矣。

是故有立子之制,而君位定。有封建子弟之制,而异姓之势弱,天子之位尊。有嫡庶之制,于是有宗法,有服术,而自国以至天下合为一家。有卿、大夫不世之制,而贤才得以进。有同姓不婚之制,而男女之别严。且异姓之国,非宗法之所能统者,以婚媾甥舅之谊通之,于是天下之国,大都王之兄弟甥舅,而诸国之间,亦皆有兄弟甥舅之亲,周人一统之策实存于是。此种制度,固亦由时势之所趋,然手定此者,实惟周公。原周公所以能定此制者,以公于旧制本有可以为天子之道,其时又躬握天下之权,而顾不嗣位而居摄,又由居摄而致政,其无利天下之心与?昭昭然为天下所共见。故其所设施,人人知为安国、定民人之大计,一切制度,遂推行而无所阻矣。由是制度,乃生典礼,则'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是也。凡制度、典礼所及者,除宗法、丧服数大端外,上自天子、诸侯,下至大夫、士止,民无与焉,所谓'礼不下庶人'是也。若然,则周之政治但为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设,而不为民设乎?非也。凡有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者,以为民也,有制度、典礼以治,天子、诸侯、卿、大夫、士,使有恩以相洽,有义以相分,而国家之基定,争夺之祸泯焉。民之所求者,莫先于此矣。且古之所谓国家者,非徒政治之枢机,亦道德之枢机也。使天子、诸侯、大夫、士各奉其制度、典礼,以亲亲、尊尊、贤贤,明男女之别于上,而民风化于下,此之谓治。反是,则谓之乱。是故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者,民之表也;制度、典礼者,道德之器也。周人为政之精髓,实存于此。此非无征之说也。以经证之,《礼经》言治之迹者,但言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而《尚书》言治之意者,则惟言庶民。《康诰》以下九篇,周之经纶天下之道胥在焉,其书皆以民为言。《召诰》一篇,言之尤为反覆详尽,曰命,曰天,曰民,曰德,四者一以贯之。其言曰:'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王其疾敬德。'又曰:'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知今我初服,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又曰:'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且其所谓德者,又非徒仁民之谓,必天子自纳于德而使民则之,故曰:'其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又曰:'其惟王位在德元,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越王显。'充此言以治天下,可云至治之极轨。自来言政治者,未能有高焉者也。古之圣人,亦岂无一姓福祚之念存其心,然深知夫一姓之福祚与万姓之福祚是一非二,又知一姓万姓之福祚与其道德是一非二,故其所以祈天永命者,乃在德与民二字。此篇乃召公之言,而史佚书之以诰天下。《洛诰》云'作册逸诰',是史逸所作《召诰》与《洛诰》日月相承,乃一篇分为二者,故亦史佚作也。文、武、周公所以治天下之精义大法,胥在于此。故知周之制度、典礼,实皆为道德而设,而制度、典礼之专及大夫、士以上者,亦未始不为民而设也。周之制度、典礼,乃道德之器械,而尊尊、亲亲、贤贤、男女有别四者之结体也,此之谓民彝。其有不由此者,谓之非彝。《康诰》曰:'勿用非谋非彝',《召诰》曰'其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非彝者,礼之所去,刑之所加也。《康诰》曰:'凡民自得罪,寇攘奸宄,杀越人于货,愍不畏死,罔不憝。'又曰:'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伤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显,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吊兹,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罚,刑兹无赦。'此周公诰康叔治殷民之道。殷人之刑惟寇攘奸宄,而周人之刑则并及不孝不友,故曰'惟吊兹,不于我政人得罪',又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罚',其重民彝也如此。是周制刑之意,亦本于德治、礼治之大经。其所以致太平与刑措者,盖可睹矣。夫商之季世,纪纲之废,道德之隳极矣。周人数商之罪,于《牧誓》曰:'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以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于《多士》曰'在今后嗣王,诞淫厥泆,罔顾于天显民祗。'于《多方》曰:'乃惟尔辟,以尔多方,大***天之命,屑有辞。'于《酒诰》曰:'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显于民祇,保越怨不易。诞惟厥纵淫泆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民罔不衋伤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厥心疾很,不克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国灭无罹。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由前三者之说,则失德在一人;由后之说,殷之臣民其渐于亡国之俗久矣。此非敌国诬谤之言也,殷人亦屡言之,《西伯戡黎》曰:'惟王淫戏用自绝。'《微子》曰:'我用沈酗于酒,用乱败厥德于下。殷罔不小大,好草窃奸宄,卿干师师非度。凡有辜罪,乃罔恒获。小民方兴,相为敌雠。'又曰:'天毒降灾荒殷邦,方兴沈酗于酒,乃罔畏畏,咈其耇长,旧有位人。今殷民乃攘窃神祇之牺牷牲用,以容将食无灾。'夫商道尚鬼,乃至窃神祇之牺牲,卿干浊乱于上,而法令隳废于下,举国上下,惟奸宄敌仇之务,固不待孟津之会、牧野之誓,而其亡已决矣。而周自大王以后,世载其德,自西土邦君、御事小子,皆克用文王教。至于庶民,亦聪听祖考之彝训。是殷周之兴亡,乃有德与无德之兴亡,故克殷一,尤兢兢以德治为务。《召诰》曰:'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兹二国命,嗣若功。王乃初服。'周之君臣,于其嗣服之初反复教戒也如是,则知所以驱草窃奸宄相为敌仇之民而跻之仁寿之域者,其经纶固大有在。欲知周公之圣与周之所以王,必于是乎观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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