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鹏举
在华夏文明的历程中，春秋战国史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从公元前七百七十年周王朝迁都洛阳开始，到公元前秦始皇二百二十一年灭掉六国结束，这长达五百四十九年的讨伐、征战与吞并，正义与非正义，腐朽与变革，无不凸显人类贪婪的本性；智慧与天时地利人和的巧妙结合，最终使得天下九州归为一统。
占据着长江流域的楚国，历代传承着祖先的遗训：“我们来自北方，那里有我们祖先的家园。”楚人梦想着总有一天回到北方，完成先人北归的美好愿望。北进，北进！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崛起的诸侯阻断了这宏伟的梦想。
公元前六百三十六年，时年六十二岁，在外流亡十九年的晋公子重耳回到晋国执政，后世称为晋文公。就是这位年近耋耄的老人，把楚国的北上梦击碎，从此后，强大楚国的光环渐逝。公元前六百三十二年的城濮之战，晋国以少胜多，楚国大败而归。自此，晋楚间长达八十六年的中原争霸战拉开帷幕，直到公元前五百四十六年的弭兵之盟结束，期间，两国交锋无数。《湛阪之战》是晋楚争霸战中最后一战，这次战役的实际意义并不大，但也是两国间直面交锋中少有的一次。事因许灵公言行的轻佻和随意性引发……
公元前六世纪五十年代，晋国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羽翼渐丰，打着尊王攘夷的口号，对外扩张的势头不断加大。前五五九年晋悼公对秦国发动了“迁延之役”，虽然没有给对方造成重大创伤，但也凸显了晋国霸主地位的稳固性。前五五八年夏，晋悼公正要联合诸侯对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齐国再次教训时，却偶感小恙一病不起，教训齐国的计划无奈搁浅。及冬十一月，病情突然加重，不久，年仅二十九岁的悼公崩逝，立公子彪，是为平公。来年正月，葬悼公，齐、宋、鲁、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十二国国诸侯纷纷前来悼念。当然，与晋国争霸中原的楚国是不会来的。出人意料的是，长期被楚国保护的许国国君许灵公却不请自到。
晋悼公葬礼结束后，辅佐新君的中军将中行偃设宴招待四方来宾，许灵公也在其例。席间，许灵公在大殿拐角处与中行偃碰面，显然，这是许灵公精心寻找的机会。
中行偃：“许君别来无恙。”
许灵公：“托将军的福。”
中行偃：听说楚子（楚国是子爵，楚子是对楚国的贬称）待你不薄，今番前来吊唁，难道不怕生出嫌言乎？
许灵公顾左右不见郑君，便一手遮面秘言道：“实不相瞒，寡人迁楚实乃万不得已之举，如今算来，以历二十春秋。朝朝暮暮与贵国为敌，寡人不忍也！想那郑国时时侵扰，国人不胜其烦。今寡人有一事相求，不知大将军可否伸出援手，救寡人早日脱离水火的煎熬。”
中行偃：“哦，有何事？不妨直言，能帮得上时，鄙人决不推辞。”
许灵公：“我观贵国日渐强盛，如滔滔之水势不可挡；那楚国虽然地广物博，但内斗外困，似日暮西山，其光渐弱，自顾不暇。寡人有心弃暗投明，沐浴贤君恩泽，不知将军可许否？”
中行偃：“如此甚好，此乃大事，待禀明新君后再做定夺。”
许灵公终于说出了隐藏在心里的话，但没有得到中行偃的当面答复，也许是处于礼节，也许是推辞。许灵公知道，以中行偃的威望和权势，在晋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无人能与之抗衡。
许国，姜姓，名宁，男爵，五等诸侯，都城三里，方圆三十里。因与郑国发生土地纠纷，历受郑国欺凌。许国分封的土地面积极其狭小，西北与郑国接壤，西南和楚国相邻，地处中原之中，进退皆无屏障。夹在大国间生存饱受欺凌，可所谓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春秋早期，楚国不断扩张，吞并了许多小国。许国随时都有累卵之嫌。公元前五七六年，为了生存，许灵以畏惧郑国侵扰为借口，臣服于楚，请求举国迁入楚国，楚国也乐意接纳，在方城之外的叶邑西南把许国安顿了下来。
晋国自文公以来，经过几十年的经营，与楚国进行的几场霸主争夺战中稳步胜出，使得许灵公萌生喜新厌旧的奢望，毕竟，在许灵公眼中，晋国以后会更强大。最实用的是如果成为晋国的附庸，那么，同为附庸的郑国就不敢对自己轻易妄动，这就是许灵公的如意算盘。
其实这都是范宣子策划的，范宣子是晋国最有名的思想家、政治家和外交家，为了击败楚国这个老对手，他甚至策划了吴国及楚国周边国家对楚国的袭扰，如今又策反许灵公叛楚，当然，这样做正是许灵公梦寐以求的，范宣子做了引路人。
在晋悼公葬礼的前一天，许灵公拜会范宣子时，范宣子分析了当前各国的形势和许国当前的处境，从侧面试探性引导许灵公，结果，许灵公早有叛楚投晋的想法，范宣子凭着超人的智慧和外交手腕，把许灵公的胃口吊足了，范宣子却以自己不能做主为借口，推得一干二净。
范宣子说：“国家大事皆有中行大人做主，内政我可参与，不妨与中行大人协商为妥。”
许灵公：“还要范大人在中行大人面前多多美言，若能促成此事，寡人没齿难忘。”
就这样，本来是范宣子要做之事，反过来许灵公成了主动，意义大不相同。
许灵公见了中行偃，说明了投靠晋国的想法，中行偃装作惊讶，实际范宣子早就只会过了。
许灵公在大殿转了一圈回到自己位置坐下，看起来十分镇静，实际上内心万分空虚，因为自己提出的要求没有得到正面回答。
范宣子与众诸侯热聊，相互敬酒，气氛十分融洽。未几，平公在宴席上出现，众诸侯觐见。新君的出现，使宴会达到空前高潮，诸侯们见到年轻帅气的星盟主倍感亲切，因为很多时候都是大臣与各诸侯会面，平公亲临有如大旱于甘霖的感觉。突然间，大殿内音乐在空中袅袅响起，两排宫娥从平公身后移出。顷刻间，鸟语花香，仙乐阵阵，殿堂内似有飞鸾翔凤，轻云缭绕，又有莺歌慢舞，四壁回旋，众诸侯皆在仙境一般。因为好奇，都去寻那天籁之源。
天乐从平公座下一侧发出，再细看时，一人，一琴，人乃老人，老人目瞽，琴乃木琴。有人认出此人乃是乐师师旷。晋平公把右手微微抬起，然后又轻轻放下，琴声戛然而止。晋平公又抬左手，琴声起，浑厚悠扬。幕府后闪出宗庙中祭祀唱师，唱《臣工·载见》：“载见辟王，曰求厥章；龙旗阳阳，和铃央央；鞗革有鸧，休有烈光；率见昭考，以孝以享……”
众诸侯肃穆仰视，庄重森严。一曲歌罢，师旷凑《有客》，唱师声起，内容是描述留客并祝福的歌曲，演唱起来当然是轻松愉快：“有客有客，亦白其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言受之絷，以絷其马；薄言追之，左右绥之；既有淫威，降福孔夷。”
歌毕，有执官将一物击案，群臣及各诸侯肃静以待。晋平公起身招手，众人起立。
晋平公言道：“时至诹月，三阳开泰；四方来贺，其乐融融。柳绿鸭肥，万象更生。今有一喜，与众共享。”
宴席间众人不知喜从何来，洗耳恭听。
平公接着说道：“文王立世，武王分封，诸侯不分大小，皆是一国之君。然则，楚子东讨北伐，横征暴敛，视天下诸君为草芥，闹得众叛亲离，怨声载道。许公宁君，受制与楚，早有向我之心，奈何天不逢时，今日相会，天赐良机。”
晋平公说到此，故作姿态，环视四周，看众诸侯有何反应。其实不往下说，也都猜出许君要投靠晋国了，只是角色不同，不能多言。
晋平公接着说：“寡人宣布：即日起，接纳许国为盟国，择日迁许入晋！”
晋平公话音一落，皆大欢喜。许君趁势走出，与诸国国君一一见礼。礼毕，许君兴致未减，唱《鸿雁》以示心曲：“鸿雁于飞，肃肃其羽。 之子于征，劬劳于野。 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许君唱到深情处眼角湿润，声音颤抖，好像是久别而又受尽欺凌的游子回到了母亲怀抱的感觉。随着荡气回肠的歌声和师旷的伴奏，众诸侯此时的心情显得格外凝重。
诸侯们纷纷道贺，有一人却愤愤离去，此人正是郑伯郑简公。随行大将大司马公孙虿急忙尾随出去。
郑伯愤愤道：“一个弹丸小国，竟然也来充数！”
公孙虿劝道：“主公，小国也是国，就忍了吧！”郑伯：“哼，早晚要灭了他！”
郑国历来不拿许国当回事，有一搭没一搭找个借口就想在许国身上练练拳，可许国虽小，又不愿屈服与郑国。只要郑国一有风吹草动，许国立马去楚国搬救兵。许国成了郑国的眼中钉，但也奈何不了许国，一来二去结怨愈深，也算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许国投靠晋国的消息一经公开，晋许两国各有所得，诸侯们欢天喜地又庆贺一番方才罢宴。
由于晋国的唆使，吴国不断对楚国进行挑衅，大小战役连年不断，虽然各有胜负，但也使得楚国四顾不暇，早已臣服与楚国的郑、陈、卫等国也继弃楚投晋。
楚国在北方修筑了一道长城作为抵御北方入侵的屏障，长城之外是叶地，叶地是应侯的封地，应国的都城在平顶山西南汝水与 滍水交汇处的南岸边，应国被楚国吞并后作为屯兵的要地，这支军队则有公子熊格统领。
公子熊格是楚康王的伯父，年近五十，此人才疏学浅，城府极深，荒淫无度。每日遛狗斗鸟，不务正业。军中事物皆交给谋士荣繁与副将糜延管理，自己与一班食客作乐逗趣。因有较高的身份地位，别人也奈何不了他。
初春的平顶山南麓，连绵的山丘上，漫山遍野的灌木和黄草显现出荒凉的景象，一条东西走向的官道也似蜿蜒的断蛇，时而左右盘旋，时而隐没在荒丘之中。官道南边是汩汩流淌的汝水，汝水岸边偶尔有蒲公英黄黄的小花在寒风中舞动，荠菜和野苜蓿是少有的绿色。当然，水岸边少不了山楸、荆柳之类的灌木矮林。
汝水岸边有一个村子叫汝坟，村子里的青壮年男子和楚国其他地方的男人一样去当兵服役，家中只剩下老弱病残者和妇女儿童去料理农活。村上一贫妇叫秋娥，丈夫两年前被征召服役，家里留下残疾公爹，婆婆和幼儿。这天，秋娥在河边捡柴 ，砍下楸树的枯枝，整齐地放在一起，看见肥大的荠菜，也顺手拔出放在篮子里。
“哟……呵！”“呵……！”远处传来噪杂的声音，这声音非常熟悉，一听就知道是有人在围猎。
秋娥抬头向那声音看去，果真有许多兵士手持长戈、弓箭、棍棒向这边围拢过来，后面还有架着伞盖的马车被众人簇拥着。秋娥知道是楚国的守军在围猎，她仔细辨别那些兵士们，想从其中发现自己丈夫的面孔。
一只麋鹿幼崽像是迷失了方向，在没过身躯的早从中跳跃着奔跑，周围兵士形成合围之势。麋鹿向秋娥这边奔来，慌乱中钻进秋娥身边的藤蔓中难以脱身。秋娥上前把小麋鹿抱在怀里，同时，一位面颊上带伤疤的军官也飞奔而至。
“把小麋鹿交给我，这是我家主公的！”伤疤军官说道。
“给你就是了，不要这样恶狠狠地对我，我认得你！”秋娥说道。
几个兵士上前把小麋鹿从秋娥手中夺走的同时，伤疤军官问道：“你如何认得我？”
“你可记得，那年与郑国作战，你与另一个军士追赶一位落败而逃的郑国将军，那人跑在前面，抓住郑国将军的同时，被那将军在大腿上戳了一剑，那人一刀砍在将军的后腿上，你在后面赶上，虽然也挨了一刀，但俘获了那位将军。你现在是将军了，那人因腿伤不能杀敌立功，现在变成了伙夫。你记得那人么？”秋娥说道。
“你说的是军士张义？”伤疤军官问道。
“正是我家夫君，不为别的，奴家想问问他在哪里，大半年都没音讯了。”秋娥说道。
原来伤疤军官叫石前勇，与秋娥的丈夫一样，以前都是小卒，只因那一次他与秋娥的丈夫活捉了郑国的将军，而石前勇把张义的功劳窃为己有才升了官职，秋娥知道此事。
“你丈夫现在在方城内当伙夫，现在不归我家主公管制。”石前勇说。
“哦，若见他时请带个口信，没有征战时让他回家看看，就说孩子会叫爹了，老父也日夜想念他。”秋娥叮嘱道。
秋娥正与石前勇说话，后边的马车冲来，石前勇知道那是主公等不及了，更不想让公子格知道那些陈谷子烂米的往事，便对秋娥急匆匆说一声：“放心，见到时一定告知。”
石前勇走了，一个军士走过来说道：“大嫂，我叫尤叔蜈，是张义的朋友，仨月前张义被调到长城内当伙夫了，临走时让我抽空照顾你。”
“在这里好好地，为啥又去长城内呢？”秋娥问道。
“石前勇说张义残了不能作战，只能去当伙夫。”
“当兵是为了杀敌立功，当伙夫就没有出头的日子了。”秋娥叹息道。
“大嫂，我要走了，一有时间我就来帮你。”尤叔蜈说完追赶队伍去了。
石前勇迎上楚军主帅公子格班师回营，秋娥望着远去的队伍，多么希望能看到丈夫的背影呀，哪怕是只瞧一眼也是对自己心灵的安慰，只是这种奢望不复存在了。
公子格军旅生涯多年，大小战役都参加过，虽无建树，但苦劳大于功劳。他整日沉糜于酒色，爱歌舞射猎，帐下养着十几个歌姬供日常消遣。虽有微言者，念及根深蒂固，轻易不敢妄言。
公子格这次围猎，虽然只捕获了一只麋鹿幼崽，也算是大获全胜，因麋鹿是稀罕之物。一干人马簇拥着回到军中大帐，帐中早有仆役伺候着。
公子格在大帐中的虎皮坐塌上坐定，文武分两边依次排列，公子格一击掌，奴仆急忙上前。
“酒宴伺候！”公子格说道。
“是，主人！”奴仆应声出账，不肖一刻，一群歌姬美女手捧酒具鱼贯而入，将精美酒具摆放在每位面前。接着，三五位庖丁将炖得烂熟的野猪肉分发给诸位。
公子格举尊道：“今日获得麋鹿，可喂小胜，诸位请干一尊！”
众人举起手中尊一饮而尽，食客楚兴饮罢一尊，站起言道：“适逢阳春，日光融融；汝水蔚蓝，小鸟依依；何不奏《阳阿》、《薤露》以助酒兴！？”
“楚兴君言之有理，来人，歌舞伺候！”公子格声音刚落，五七位笙箫乐师进账，又有五七位细腰长袖的歌姬做好了准备。以笙引曲，和音共鸣，笙声慢慢，引出飘渺的箫音，然后丝竹共合，歌姬翩翩起舞。
食客方乐子喜音律，善歌舞，此时从座位上站起，随韵律唱《《阳阿》词，每至和音处，众人或击掌，或击案而和，其声震撼旷野，好不热闹。
一番热闹过后，美女们给各位斟酒，庖丁来增添美食。公子格正要举尊，小麋鹿一声悠长而凄惨的叫声传来。方乐子起身说道：“主公，今获麋鹿，又闻其声，何不凑《鹿鸣》助兴？”
公子格说道：“不可，不可，《鹿鸣》乃周王宴请群臣及各国诸侯的曲子，我等不能以下犯上，坏了规矩王法。”
“什么王法规矩，我王与周王并驾齐驱，从不尊他王法，但凑无妨！”偏将章伯贵禀到。
“如此说，那王法规矩也只是挂在嘴上而已，“乐子君，起舞吧！”
乐声又起，方乐子走到帐中间引喉高歌，众歌姬做捧月之势围绕左右。两位美女伴卧在公子格左右轮番劝酒，好不快活。
中军帐花天酒地，各营官兵也是猜拳行令，赌博耍宝，一个个不是醉眼朦胧就是花前月下，那还顾得管站岗放哨。要说放哨不放哨也无所谓，北方郑国是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只要这边不去骚扰，那边是万万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这个边关是绝对安全的。之所以安全，才派公子格来值守，其中道理不言而喻。
许灵公从晋国到回自己都城，一心想着搬迁之事，又怕群臣不从，便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地请臣下吃饭，名誉上是请客，实际是想办法变通说服诸大臣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要说许灵公也着实可怜，自从迁入楚国方城之外的叶地之后，名义上是一国之君，实际上处处受制与楚，即便是自己大臣的罢免与升迁都得通过楚国默许。国君基本左右不了本国的局势，大臣们食着许国的俸禄，却为楚国尽着忠孝，这就是许灵公决定迁都的根本原因。
许都大殿内，许灵公坐在象征权威和威严的宝座上，眼前摆着丰盛的食物，文武群臣分左右排开，尽享着美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