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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山上的孤坟

 故人旧事2020 2021-01-21

·故人旧事2020·

九重山上的孤坟

作者:卓女

 那座山很高,峰顶直插云端,名曰“九重山”。九重山的南面矗立着一座孤坟,坟前立着一块无字碑,坟头上荒草萋萋,唯有迎风摇曳的山花野草簇拥着它。墓中亡灵是谁?凄冷的山风已把她的名字送上了九天。整整五十年,她就这样孤零零地伫立在高山上,凝视着西南方向一一她的故乡。

直到有一天,孤坟前冥纸飘飞,红烛袅袅,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终于揭开了墓中亡灵——林雅梅的不幸遭遇。

林雅梅到大巴山插队那年,刚满十九岁,见过她的知青都说她身上透着优雅、灵秀,让人过目不忘。她性格内秀、善感多愁,一到晚上就趴在煤油灯下,不是写日记就是写信。

那一封封来自远方的情书,传递着她与高峰的情话。高峰比雅梅高两届,两人皆为高中生,同是学校文学社的笔友,由相互倾慕渐生爱恋。高峰毕业那年,因受家庭出身影响高考落榜,不得已去了地质勘测队。四处飘泊的他不想耽误雅梅的终身,多次写信与她了断情缘。深陷初恋的雅梅剪下一缕青丝装在信里,“如果你离我而去,我将终身不嫁,就在这高山上老去……”雅梅的痴情让他潸然泪下,于是向雅梅许下诺言:等着我,终有一天我会牵着你的手走出大山。

1971年的春天,知青招工返城开始了。不到三年,本公社70%的“老三届”都陆续调回了重庆,招工名单里始终没有林雅梅的名字。她很困惑,本人表现可圈可点,还被评为五好社员参加过区里的先代会,怎么没有人推荐我呢?于是,壮着胆子找到公社书记讨说法。书记解释:知青招工一是靠大队推荐,二是招工师傅指名道姓地招人。

雅梅的父亲已病故,一家人的生计全靠母亲做临时工维系,也就是说她不可能被点名特招,唯一的希望只有靠大队推荐了。她又找到大队书记,大队书记把这事推得一干二净:大队哪有这个权利哟,知青招工都是公社说了算。

当晚,雅梅把自己关在屋里嚎啕大哭,第二天此事就传开了,对林知青的处境,有人同情,有人非议,认为她太清高,没有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大队书记的老婆看不过意,向她道出了实情:你之所以迟迟调不出去,是因为得罪了一个关键人物一一分管知青工作的公社干部苟某。

苟某原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因树敌太多不得人心,被贬为文书。公社小学李校长是他的眼中钉,两人结怨已久。雅梅哪知其中的深浅,一到公社就直奔学校,找初中班的老师聊天、拜访颇有文学功底的李校长。与山里秀才谈古论今,她仿佛找回了在校园的浪漫与快乐。这一切被苟某看在眼里、记恨在心。每次大队推荐知青招工,只要看到林雅梅的名字(大队书记曾两次推荐她),他就立刻划掉。

雅梅得知真相后,心一下降到了冰点,全公社知青的命运都掌握在苟某手里,得罪了他,就等于自毁前程。回到知青屋,雅梅就蒙着被子痛哭了一场。看似柔弱的她,却有着不卑不屈的傲骨。她暗暗发誓,宁可在农村待一辈子,也决不向恶人低头!

1975年深秋,已在大巴山苦煞了六年的林雅梅终于盼来了佳音:男友托人调她回重庆的事有希望了,还说准备来大巴山陪她共度在农村的最后一个春节。当晚,雅梅彻夜难眠,委屈、伤感、激动……交织在一起,分不出究竟是喜还是悲?


一天,院子里来了一位弹花匠。雅梅心想,男友第一次来大巴山,这里是苦寒之地,应为高峰准备一床厚棉絮。于是留住了弹花匠,此人三十出头,相貌堂堂,一点不像游走四方的匠人。雅梅在与他的交谈中得知,弹花匠姓王,读过一年高中,因家境贫寒中途辍学,后来求师拜艺做了弹花匠。

雅梅很同情弹花匠的处境,对他十分关照。白天尽量把饭菜做得好一点。晚上让他住在知青屋,自己去邻家与山妹子挤一铺。

一次,雅梅与弹花匠闲聊时,发现他对古诗词尤为喜欢,时不时冒出几句唐诗宋词来。这对喜爱文学的雅梅而言,可谓“他乡遇故知”,两人便围绕文学话题聊了起来。这一幕被院里一个饶舌妇看见,第二天就添枝加叶地传播开来:“林知青和弹花匠好上了。”

第三天,棉絮弹好了,雅梅把弹花匠送到山垭口。分手时,弹花匠说:“你是一个好人,我会记住你的。”

雅梅心头一热,眼眶潮湿了,她想起了四处奔走的男友,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像叮嘱自家兄长似的:“四处奔波很辛苦,你要多加保重。”

半个月后,雅梅突然被请到公社。

“那个弹花匠在你那里住了几个晚上?”苟某问。

“两个晚上。”雅梅一脸疑惑。

“有人反映,你和他有不正当关系。”苟某阴阳怪气地说。

“请你把话说清楚,别诬陷好人!”

“不要嘴壳子硬,他本人都交待,你还想狡辩。”

“把他叫来当面对证!”雅梅根本不相信弹花匠会反咬她一口。

五花大绑的弹花匠被两个民兵押了进来。只见他鼻青脸肿、蓬头垢面、面目全非。

天哪!怎么把人折磨成这样?雅梅立刻想到了“屈打成招”。

“你要坦白交待,你们两个有没有不正当关系?”苟某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弹花匠把头埋在胸前,一言不发。

“你这是在污辱我的人格,我要到县知青办告你!”雅梅愤怒至极。

苟某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纸,递给雅梅。纸上写着:我因思想腐朽、作风败坏,曾同以下女人有不正当关系,她们是……雅梅一看,上面竟有自己的名字。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伪君子!你为什么要诬陷我?”雅梅泪如雨下,这张白纸黑字的交待书无异于“铁证如山”,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弹花匠供出一串女人的丑闻不胫而走,在十里八乡传得沸沸扬扬。

雅梅第一次尝到了“人言可畏”。她有口难辩,更不敢去县知青办告苟某。令她揪心的是,如果高峰来了,他会接受这个事实吗?他是否相信我的解释呢?

不久,弹花匠被判刑5年,其中一条罪状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雅梅再也无脸见人了,整天关在屋里不吃不喝,每到半夜,同院的农民就会听到她悲戚的饮泣。几天后,雅梅的知青屋安静了,她的身影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生产队的农民以为林知青已悄悄回重庆了,所以竟故无人怀疑她的失踪。

一天早晨,一个老汉从松林旁的堰塘经过,发现水中躺着一个人,吓得他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跑到公社报案。

苟某见死了知青,顿时瘫软在地。瞬间却想出了一条瞒天过海的诡计:把林雅梅的投水自杀改成“不慎溺水身亡”。

不明真相的公社书记为了平息此事,同意了他的处理意见。两人来到雅梅落户的生产队,在社员大会上宣布了林雅梅的死因,并一再强调:林雅梅溺水身亡纯属意外事故。

林知青为何走上不归路,社员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慑于苟某的淫威,只得装糊涂,把真话烂在肚子里。

次日,林雅梅被葬在了她屋后的松树林里。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林雅梅投水的那一刻,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挣扎?无人知晓,但可以断定:她不惜用生命捍卫自己的尊严,无疑是对邪恶势力的抗争!

雅梅下葬的当天,正在专县开会的公社武装部长受命赶到重庆,向雅梅的妈妈报告了此事。林妈妈悲痛不已,但想到女儿是意外身亡,只得独自承受丧女之痛,没有追究任何人的责任。

春节将至,邮递员把一封发给林雅梅的电报送到苟某手里,电文是:三天内抵达大巴山。苟某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林知青的男友如果晓得了真相,绝不会放过我的。当天,他又赶到雅梅落户的生产队,再次警告全体社员:关于林知青的身亡不得胡言乱语。

当高峰得知雅梅突然离去,如五雷轰顶,悲痛欲绝。同时又感到匪夷所思:为何生产队的农民见到我总是躲躲闪闪的?向他们询同雅梅的情况,得到的答复一律是“不晓得”。

为了寻找恋人的真正死因,他把雅梅的知青屋翻了个底朝天。可是,苟某已把林雅梅的日记本、信件全部销毁了,只留下几本皱巴巴的小说。

有一本留有墨水痕迹的《三家巷》引起了高峰的注意,书中有两行娟秀的钢笔字。第一行写了一串“高峰”,第二行只有三个字:无字碑。

高峰心如刀绞!他简直不敢相信,雅梅竟然死于自杀!

林雅梅像一片云悄然而去,把所有的秘密带进了天堂。“无字碑”三个字似乎在暗示高明:一切都结束了,让我安静地走吧。

高峰不再刨根问底,他只想让恋人的灵魂得到安宁。

临走前,高明亲手为心爱的梅立了一块石碑,碑上没有一个字。

几十年来,这块凝露如泪的无字碑一直耸立在荒凉的九重山上,仿佛在默默地告诉人们:我是清白的。

四十五年后的一个春天,一群重庆知青重返大巴山,在无字碑前满含热泪,为长眠在这荒山野岭的战友点燃了冥纸香烛。

林雅梅当年的生产队长闻讯赶到墓地,终于问老知青们道出了这个故事的真相。

作者简介:

卓女,重庆市沙坪坝区作协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有上百篇散文、短篇小说发表在省、市级报刊杂志和网络平台。曾获第六届全国《书香三八》征文一等奖、《中国知青作家杯征文》一等奖等多项奖项。出版散文集《远山的红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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