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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得有种粘人的况味——读和谷长篇小说《谷雨》​/张翼

 黄堡书院 2021-01-26

《谷雨》 和谷 著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2017年9月

小说得有种粘人的况味

——《谷雨》读后散思

张 翼


就结构类型看,《谷雨》有点近似追忆性大散文的连缀。说白些,质感上太真实了,“不像个小说”。然而,或许也正是这部小说很让如我这样的普通读者喜欢的缘故,因为容易“懂得”。

一、聚与散
曾几何时,如同诗歌一样,小说这个题材,也被一些职业的小说家玩坏了,文字艰深、情节拖沓、大段铺陈,读类似的小说,非得要先来点“照见五蕴皆空”的修养功夫,然后焚香沐浴,用75%酒精洗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读,还时常得一口气憋着,老不换,把人累够呛,神经老绷着,怎么受得了?

反观《谷雨》,轻松而畅达,别看有连缀的痕迹,可要单篇拆开来,总觉得意犹未尽,总觉得想看看“下回分解”。长篇小说的不着痕迹的榫卯技术,就在其中了,时不时地有某种信号锁着你的阅读期待,明明存在着,可要从字词句段中抓挠住了,又不大容易。这东西,有点像独门秘籍、祖传秘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信则有,不信也有,只是迟钝的心灵感受不到。

《谷雨》有意无意地造成了某种“反叙事”的可能性。那就是小说就是讲故事嘛,故事好看好听好玩,能够让读者感到兴味、引发联想,“对镜自照”或者默然会心就可以了。我看《谷雨》,看着看着就浮想联翩、夜不能寐,身子在渣土车呼啸而过的凌晨长乐坡,魂儿早回到了皎洁月色下麦苗酣眠的骆驼湾。半晌回过神,早忘了刚才看哪儿了,于是返过来从第一行再看。诗有味,文也有味,恰如香水,越廉价,味道越“冲”,而“真水”,无香却醉人。
二、名与实
《谷雨》里,有很多“原”“沟”“岔”等等,山乡大地,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沟沟坎坎,都有自己的名字。怎么来的,不可考,一定是我们的老先人给起的,有没有多少文献支撑的传说为证,谁要怀疑不科学,请自行查证,别烦装了一脑壳故事的老爷爷老奶奶。很多人被同一首诗感动,不是没有正当理由的。可是,时过境迁,“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是一种多么矫饰甚至狂妄的意念呢?到乡村深处去,那一条河、哪一座山没有自己的名字?哪一个名字又不温暖了?哪里还轮得到充满了现代性狂热崇拜的“我”来拈断数茎须呢?你以为你是谁,居然以子孙的名义要来给山河更名?用那个显然已经高度程式化的瑞典小女孩的话来说,“你怎么敢”?!

别整得太有装帧感,玻璃幕墙、马赛克地板、玄虚铺垫、顾左右而言他,什么高级玩什么、什么时髦玩什么。越玩越有匠气,越玩越显精致,就像博物馆里的玻璃盒子里的“珍珠玛瑙”,好看是真的,炫技是真的,傲娇也是真的,可也徒具知名“文物”(文玩)一般的观瞻价值。完全没有鲜活清亮的触手可感的那层“珠光宝气”了。

《谷雨》里没有强烈的那种呼天抢地的情绪宣泄,没有那种过分偏私的一看就是“受过一点刺激”因而就要“记恨世界一辈子”的病态残迹,这依然是一种十分难得的美好。“饰小说以干县令”,一个“饰”,一个“干”,手段是装潢式样的,目的是以小博大,靠花言巧语、词藻堆砌、大段“白描”或许能博得“评论家”的偏爱,成为小圈子里什么俱乐部的座上宾,可要真到了关系到生命的价值、在者之在的彰显,就显得力不从心了。码字这门手艺,门类很多,各有各的道道,可以相互借力,可不能混淆了界限,弄成个非驴非马的。小说,归根结底是说事儿的手艺,如果事情说不清楚,来龙去脉影影绰绰、是是非非遮遮掩掩、爱恨情仇欲说还休,肯定不好看。
三、公与私
文学产品或者作品,具有文化公共品的天然的属性,这一点,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特别是某些作者,可能在创造的动机之中,根本就没有“那样想”,或者本人由于家庭背景、个人经历根本不愿意“那样想”,可问题就那么奇怪,很多读者就是从中读出了那种超乎作者意料,甚至与作者初衷背道而驰的况味。作品一旦脱离母体,就有了自己独立的生命,就不再是作者的“孩子”,也不需要满世界再给自己找个爸爸,而是在认识自身独特审美价值的基础上,在一场不经意的邂逅中,自己给自己“生个儿子”。
也正因此,《谷雨》当中的很多故事,比如幼年追火车,自然地带着某种自叙传的意味,但同时又充满了报道文学的客观主义的质地,让人觉得,这好像说的就是“俺们这嘎达”的事儿,共鸣的产生于此而来。所谓真实的艺术的生命,如果单拎出来说,简直是一句毫无所指的废话,甚至如果直观地想,是一句错话。如果你看一本书,就像看到镜中“卸了妆”的自己,或狰狞或猥琐或疲惫或粗鲁或娇弱,即便有深度自恋症的人,你还会觉得美吗?文学作品和一切优秀的文艺作品之所以吸引人,恰是因为她在生理或者物理的真实与心理或价值的真实之间,取了一根微妙的中道,所谓神似超乎于形似,在共性的抽象呈现中抓取了人人皆有体验的那些苦辣酸咸甜,于是,一个作者就和万千读者产生了相视莞尔的更大的可能性。
相反,某些被职业的评论家吹到了九天之上的旷世大作,为什么在普通读者中乏人问津,甚至有种后青春期逆反一般的“我就不读”,除去对书籍出版印刷和销售一条龙产业运作的强势话语诱导的内在拮抗之外,更重要的是,某些作品本身的公共语词、场景和情绪,实在太过匮乏。有意制造出来的大众疏离感,自以为是卖点,其实是槽点。她就真的成了一本完全属己的私人日记,别人觉得如果看这样的东西,会有窥探隐私的某种道德上的负疚感,那么,不读这样的书,就像不偷看别人的或孩子的日记一样,是一件应该感到天经地义的事儿。那么,反过来,有关作者或者评论家、出版社,也就更没有什么理由去像撂地卖艺的前现代镖师王三胜一样,看着地上几个亮而消薄的铜钱,悲叹着“没人懂啊”。
事实上,我很清楚,这种赞一个弹一堆的文章做法,是不时髦、不应景,不圆滑的。最起码,会“没朋友”的。可是,当一个花了钱买了书,堂堂正正的阅读者,面对书房里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册别人写的书,而没有一点大将军指挥千军万马、品评万马千军的主人翁意识或曰傲娇劲儿,非得要匍匐在地、膜拜有加,脊梁和骨头都软了,跟着书上说的,尤其是名家名著去生活、去恋爱、去选择出门迈左脚还是迈右脚,那这种读书法就太自轻自卑了,气会憋得太委屈。
四、古与今
时间线上古今,好理解。《谷雨》的叙事线基本上是从古至今的,大篇章是如此,小片段也是如此。一个故事,娓娓道来,前因后果,絮絮谈。没有太多闪回、偏折、跳跃等花活。平直浅淡中细细一品,就别有滋味,煞是好看。写作这门手艺,雕琢得痕迹越重,跟摆积木一样,看上去洋洋大观,其实都是叠床架屋的表面功夫,禁不住三拳两脚的实战锻打。反倒是举重若轻的絮絮谈来,不着痕迹的落墨纸上,能够见出。乡村老年人给孩子们“讲古今”,不都是这样的吗?最动人的童话故事,哪里是在硬得跟瓦片一样的书上呢。
这当中还有当年鲁迅先生就用过的,后来许多乐意给群众讲故事的作家惯用的手法,就是插入或者拉回,比如说着古代的事儿,忽然冷不丁插一句眼跟前的事物来作比较,话不在多,三两句就打住,紧接着讲原来的事儿。《谷雨》在叙事中不时冒出的感慨,就具有这种古今交错、惊鸿一瞥的性质。好处有二,第一,缓解了一个跟现时代有距离感的老故事的节奏感和枯燥感,第二,唤醒读者通过古今平举(而不是简单线性对比,“以古非今”或“是今非古”),来体味人生之万种主体性、体验性的况味。
五、中与外
空间线上的中外,首先是情动于中的那个中,与发乎于外的那个外。主客二分和人的肉体与肉体和心灵的二元对立息息相关,某种程度上,人就是在超乎灵与肉的二元格局中成就自我和自我成就的。很多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一生庸碌、落拓无为,除了不容忽视的“时代条件”,未尝不是这种超越性有欠缺的“报偿”。《谷雨》中的“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未必是我,但“你”一定是你。如果说全书中绝大部分好像都是在讲述“我”的成长故事的话,那么,最后一章的“你”,才是这部童话故事集真正要书写的主人公、对准的倾听者。逝水年华的追忆,主人公是“我”,而期望和祝福,对象则一定是“你”,因为,超乎你我之上的那个物我两忘的“作者”,已经不需要至少不渴望得到廉价的赞美与祝福。
其次,就是中国与外国,就是乡村与城市,就是故乡与他乡。小村子与外面的世界,具有中外的特质,那个可怜的孩子,只要不跳火车,未必会遭到不幸,就经验而言,即便到了八百里外的下一站,他都很可能被好心的车站管理人员送回来。又或者发生如武侠小说里掉下悬崖的后生那样的奇遇艳遇,多年之后,以大侠的身份抱得美人荣归乡里、重返江湖。可是在他有限的生活世界里,他爬上火车的目的,只是为了回到家乡,而在路过家乡的那一刻,他必须义无反顾地跳下来,他不能错过,他被设定了、也认可了,一生都要在自己能够把握的世界里过活。而一旦走向未知,离开了熟悉的大地母体,那就意味着灵与肉的撕裂与分离,意味着那种“生不如死”的体验袭来。这当然可以被看做是一种由于闭塞引起的恐惧,是乡土意识和家园情结的“原罪”。
但是且慢,去国怀乡、形容枯槁、行吟泽畔的某知名诗人的举身赴汨罗,如果可以被表达为一种毫无消极趣味的决绝与坚定,那么,那个乡下孩子,在飞驰向前的火车上,朝着家乡的方向遽然跃下的一瞬间,也不应该被过多地谴责和习惯性地“怒其不争”。这里没有那么多的幸与不幸。生活坚硬的质地,是布尔乔亚的小情小绪无法读解的,在这个地方,容不下某类通行版文艺腔的呢呢喃喃、嘟嘟囔囔、哼哼唧唧。在谁也无法避免的宿命来临之前,作为幸存者,说出那些大地上刨挖生活的人们没有说出的话,大声歌唱他们孱弱而卑微的赶路搭车之中,那随时保持“跳车”姿态、不惜肉身荣辱的高贵和骄傲,而不是伪君子式的在他们低矮无言的墓碑上,还要刻下穷乡寡民、随时逢迎的恶谥。这才是乡土写作低无可低、最低的伦理底线。《谷雨》扎扎实实地展示了这一点。套用歌词,这才叫优雅地“低”于生活。
同样的,《谷雨》最后一章以一封信的方式,展现了每一个面对西方社会或者西方生活甚至神话的诱惑,每一个为人父母者,对孩子们的无限期许、祝福,还有重重隐忧。现代性的后果还没有完全地完成对乡土社会、乡土中国的彻底的冲刷与重建,以拒绝和解构为表征的后现代性又夹在在互联网游戏、网购生态等时尚信息快递方式中,洪水猛兽一般地袭来。慢生活中的仁义礼智和父父子子已经没办法维持自己起码的体面和荣誉,而工业流水线上的快餐文化和一键即得的网络生态,又极大地制造又弥合着一切地理阻隔所带来的亲情或人情断裂带。
某种程度上,今天的城乡家庭普遍面临“信”中所遭遇的种种温情与悲情。不过知识分子可能更为敏感,至少更容易“说”出来。根扎故乡还是远赴他乡,考量的与其说是家国天下这样的大词的活性度,不如说是个体选择和成功标准这样的私房话语的熨帖性,更映照着父一辈依靠“知识改变命运”和子一代“留学改变乡音”的巨大跨越。事实上,地理上的各自天涯并不意味着情感上的不再融洽,问题在于故乡作为一个曾经被认为天经地义或者缺失不得的原初设定,在新生代眼里,或许已经成为一个直接被取消的伪命题。未必要通过留学,很多孩子仅仅通过“学英语”或者“学好英语”这一件事,就实现了自我身份快人一步、高人一等的现实可能性,同时态地获取了对乡村或者土味叙事表示某种轻蔑表情的潜意识,那么反过来,又怎么可能去在意“家乡美”、乡情浓这样的传统话题呢?不是说,心安处即吾乡吗?老祖宗的话被用来论证告别老先人的合理性,也再合适不过。同样的,今天很多“孩子”所具有的那种高度开放性、世界性或者西方(某国)性的文化追求或价值面向,其根子又在于“大人”们长期的“望子成龙”的心理焦灼和对“道在远方”的过度幻想。正所谓求仁得仁。好多事,没有简单的对错,时间这位公正的裁判员,有时也只能假装懵懂。《谷雨》所交代的这一切,都只是开放性议题,无论是否愿意讨论,存在的揭示本身,就是硬道理。雨一直下,气氛嘛,猜猜看。

作者简介:张翼,上世纪八十年代生,宁夏彭阳人,求学于各地,寄居在西安,喜欢写东西。

来源:黄堡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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