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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故乡的果园

 啸鹤文艺 2021-01-27

在辽阔的渭北是大片大片的果园。果园是我生命的半壁江山,同时是我内心疼痛的源头。多年了,这都已经成为一种病,病入膏肓了。说实话,果园是父亲的战场,也是他终生的遗憾之地。父亲怎么也走不出自己的果园,就把大半截生命岁月带进去了。在父亲头发越来越花白,心里越来越糊涂的年月,面对几乎一无所获的秋天,些许寂寞过后就是阴冷而更加萧索的冬天。父亲常常无奈地摇着头……

渭北高原越来越阴冷,真的,我不怎么喜欢故乡。尽管我时时记挂着老家的父母和女儿,当粮仓被不合时宜的雨下的七漏八渗的时候,我这心就豌豆一样滚动着。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亲自搅和泥浆,操刀盖起的粮仓。那不亚于父亲的皇宫。父亲一生和泥土打交道,和庄稼为伍,以苹果为知己,嗜烟如生命,爱土如金。每年十月,是渭北旱腰带最忙碌的时候,父亲总要下到沟渠里挖地、开荒、占领荆棘丛生的一片荒坡、沟渠或者别人废弃的豆腐块土地。大片荒芜,闲了一夏天的空地被重新修整,种上油菜或者麦子。无数次,我和父母一起下沟在秋天里寻找出芽的麦子,和他一起耧割白,松土,磨地。

无数次我盼望着雨水的抵达,在春天。

无数次我守望着荒芜的田野,在梦里。

然而,在少有而过剩的一段落秋雨过后,我看到许多人在大兴土木或者修缮危房,我家的厨房后墙基上的砖瓦也被雨水下坏了。明瓦和暗砖跌落不少。当我爬上房顶修补砖瓦的时候,我在屋顶看到黑如乱麻的瓦片时,我想到多年的生命是靠着屋顶瓦檐流下的雨水所营养,我不禁悲伤起来。上面的腐败而干瘪的叶子失去了水,失去了灵魂,是何等的轻盈,但一阵阵风却不能轻易改变他们的命运,把他们带走,脱离这岁月的一片片残章断简。村上的自来水终于在去年开春通上了,可是已经习惯了吃窖水的人们依然照旧吃着。

有很多年时间,我都没有站在高处看一眼村子的全部眉目了,那高耸的树木大多不复存在了,大桐树不见了,白杨树不见了,洋槐树不见了,桑树不见了,皂角树不见了,香椿树不见了,榆钱树不见了,沙果树不见了。果园也越来越少。多了几排小洋房,红砖绿瓦,白瓷青脊,把故乡的全部面目都勾勒了出来,也把故乡的穷相和不大不小的变化全部暴露出来。村庄硬朗的颧骨高高竖起,一次次巴望着远方,一次次冲击我对故乡的温存的眷恋。

我看着秋天,看着泥土里疯狂生长的麦子和那些命若琴弦的葡萄树,那大地的一根根小小的神经一定和故乡的果园,和我们的生命某根神经相连接,和大地的某些细小的细胞相通。我和父母一样,和村人一样,感受着生命里必不可少的疼痛和喜悦。感受着泥土内部的疼痛,张牙舞爪的果树们慢慢萎缩着身躯枯萎着思想,守望着贫瘠和死亡,等待着雨水和药水。

是啊,一切生命不过是时光的匆匆过客,大地的流浪之魂。果树也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光阴退化成一个个体衰多病的老人,父母反复商量过后,逐年挖掉因腐烂病等而死去果树。果树僵直的身子硬过父亲的脊背。我也偶尔喝父亲一起去地里挖掉苹果树。我挖出一棵树的根,刨根究底,去掉泥土和须根,我抚摸着泥土,像父亲抚摸着孩子一样。我弯下微驼的腰身,抓住泥土的梦想,掬着父亲半生的辛酸,心里一次次无声地汹涌着,撞击着。我在抚摸着土地可以触及到的思想和灵魂。说不定哪一把黄土里就是我们先人的尸骨和生命的影子。父亲一生都奔忙在果树和我家之间。那是何等的心酸难料,何等的风雨如磐……

是的,这种终年风尘仆仆、奔忙不息的疼痛感,伴随着我生命每一个细节、每一条脉管。击中我神经的不是什么,是故乡,是父亲,是果园,是枝繁叶茂,是硕果累累,是一个个准备离开土地的苹果树桩。徘徊在旷野之上,黄土之畔,我疼痛的心已经深深地泥封起来,酿成对渭北山地上父老乡亲的苦涩之酒。

渭北山地,黄土卷天的山坡上,到处是与我的父母一样艰辛劳作的农民的生命版图。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安慰,他们常年与泥土为伍,以果园为家。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就是用很多的疼痛兑换着卑微的喜悦和很少的幸福。父亲用命运撞击着土地之根,大地之脉,把庄稼的根系伸入梦想深处。那些和土地相通的血液里,动荡着命运不安的挣扎。那些没有经历吃糠咽菜年代的人们永远无法体会真正的饥饿是什么概念。我多次怀疑父母一生辛劳的价值用金钱来衡量那是多么没有道理的事情。芸芸众生中,灯红酒绿中的饮食男女如何懂得土地的可贵和亲切。懒洋洋的太阳晾晒着山坡收获不多的梦,迟早会被荒芜的草莽所占据。而在山地间不断开辟战场的父亲,手握满是豁口的镢头和卷刃的镰刀,一次次栉风沐雨,一次次起早贪黑。母亲,总是见缝插针地在地畔和果树之间种上几窝南瓜和一些豆腐块一样的萝卜芫荽之类。母亲认识各种草和害虫,熟悉各种树和农药。这些我都无法企及,面对土地我只能卑微地低下我的头颅。

在渭北泥土里摸打滚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绝不会轻易撂下手中的锄头。一个农民一天不摸那把握了半辈子的锄头,不去忙活了几十年的果园里转一转,他们的心里就憋屈的很慌。开始,一些人你明明昨天还看到他在墙根下手握旱烟锅,“吧嗒”“吧嗒”地抽着晒太阳,今天就满村找人打墓了。终于回到泥土了。那是他们毫无怨言的归宿。能寿终正寝于自己日夜劳作的土地,是荫庇后代的事情。

生活和土地一样,你不去艰辛地去经营和创造,你就会在荒芜中度过每一天,最终收获的可能就是大把大把的野草和稗种。果园以前是种植庄稼的地方,越来越多的果园吞噬了麦子固有的江山和油菜的领地。山坡的梯田都是先人们刀耕火种挖土取方而来,他们都对土地有着一种宗教般的虔诚和迷恋。即使苦难和痛苦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毫无怨言。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生下来不是受苦的,就是下苦的。在生活面前,农民和最成熟的庄稼一样谦逊和朴实。他们沉重而隐忍,时常在距离天下泥土最近的地方把心思费尽,把汗流光。

故乡的果园总让我想起童年,想起我们人类共同的生存之所的土地。土地是厚德载物主宰。土地上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果园内外的花开花落,外部的缤纷世界对于父母来说简直就是世外桃源般奇异和遥远。母亲六十多岁了没有去过超市,知道里面东西好,多,贵。父亲一生都活在果园里,母亲也在乡下和他一起劳作着。

每当晚霞氤氲的时分,在没有炊烟的小城,我就想起了那舔舐灵魂末梢的炊烟,那不浓不淡的乡愁挟裹着泥土的芬芳一次次逼近我的梦境。不禁想起古人说,“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人类最终的归宿不过是一抔黄土。

如果我们每一个生命最后的归宿是在黄土里开成一朵崭新的花,不也是一种美吗?那么,故乡的果园就是创造和描绘生命新生的战场,是伟大的土地的恩赐。

2012年4月8日乾州抱缺斋

作者简介

杨辉峰,文学草根,俗尘蜉蝣。好书画,偶涂鸦。在各类图书报刊发表50余万字。《骄傲的野菊花》一文被选为大连中考模拟阅读题。《我的村庄》入选2010年读书节美文美篇推荐书目。出版有散文集《我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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