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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舟听雨晚唐系列 安史之乱(三十四) 崩溃的帝国靠什么来维持生存

 正哥与泪痕春雨 2021-01-28

安史乱起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多来,帝国失去了大片富庶的土地,损失了大批精锐的部队。为了平定叛乱,帝国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组织了庞大的军队,进行了艰苦的战斗,也只是勉强收复了两京,离叛军的老巢还有遥远的距离。

持续两年多的战乱,让帝国损失了巨额的财富,又必须不断持续进行巨额的军事支出,帝国中央已经一贫如洗。为了应对接下来的艰巨战斗,帝国必须要迅速筹集大批的钱财。为此,帝国中央先后采取了卖官鬻爵、收取香火钱、率贷、强制助军等等一系列临时措施,筹措军需,然而这些手段显然都是上不了台面的,都是些杀鸡取卵的做法。

比如说卖官鬻爵虽然能短时间获得大笔收入,但是绝不是没有代价的,大家想当官,愿意买官,绝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头衔,一个帽子。大家花大笔钱买个官,是冲着背后的高额薪水、免税条件,以及如果获得实际职务的话,接下来利用手里的权力可以得到的数不清的好处,所以帝国眼前的这笔收入,是标准的寅吃卯粮,将在今后付出高昂的代价。

至于率贷、强制助军,这些,名字说得文绉绉的,但是傻子都能看明白,这不就是所谓的吃大户吗?你一次两次的这么玩一下还好,就当是打土豪,分劣绅了,你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这么玩,那前景只怕就有点不妙了。

帝国穷,中央苦,大家都知道,可是你再穷,再苦,也不能直接把手伸到人家兜里抢啊。如果天天这么吃大户,那大户们很快就会破产,结果就是本来还算富裕的东南,也被折腾的无力维持再生产,本来非常支持中央的东南,也会被逼的和叛军眉来眼去了,这等于把自己的命根子给断了。

帝国中央自然知道,这种临时方式不可持续,帝国必须建立起新的,可持续的固定的收入模式。因此寻求可持续发展之道,就是帝国中央经济领域团队的头号任务,而此时的帝国中央,经过了仔细的寻找和实践,最终摸索出了两条可行的道路。

第一条道路,说起来和老皇帝有点渊源。老皇帝跑到了四川,刚开始吃着天府之国的存量物资,还可以勉强度日,可没几个月,老皇帝就遇到了和小皇帝一样的问题——没钱了。一开始,老皇帝打的也是东南的主意,可是随着第二十节为大家介绍的《永王东巡》,老皇帝在与小皇帝的对垒中,溃不成军,东南的物资,一分也没捞着。

老皇帝也必须要生产自救,老皇帝团队采用的办法,也是因地制宜的一个措施——那就是收过路费和矿税。当时的四川产麻,相对缺的是盐,所以四川的麻通过长江运到江南去换盐的贸易很发达,所谓“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因此,控制了四川和湖北的老皇帝一系,就在以三峡一线为主的各个主要路口,设立关卡,收过路费贴补家用。

当帝国收复两京,老皇帝也回归长安后,帝国中央立即对老皇帝在四川的收钱经验,进行了细致的调研,仔细分析了前期四川试点的利弊后,得出结论——这个办法很好,但是需要做出必要的改进。

帝国认为,不但要收取过路费,在各大市场里面,对于规模以上交易,还应该收取交易费用,因为没有帝国为你们辛辛苦苦的打叛军,你们不就要吃二道苦,受二茬罪吗?又哪来的今天可以四处贩卖的幸福生活呢?所以为了保卫既有的革命果实,大家踊跃为帝国交税,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过之前老皇帝团队采取的收费模式,是中央自己去设卡收费,经过实践发现,这种模式可能会有点问题。因为你派人去设卡,那是要成本的,尤其要人力成本和管理成本,最关键的是,监控成本太高,太难。一个关卡,多少人,带了多少货物从这里过,这是不可量化的东西,一个市场,有多少人在做规模以上的交易,有多少利润和营业额,在当时的信息水平下,这更是难以准确得到的信息。

山高皇帝远的现实条件,很容易形成大家一起糊弄中央的局面。比如说,商人给收税的一点好处费,最后大钱进个人腰包,小钱上报国家。而且现在黄淮、江淮、江南甚至河东等关键的道路交通要冲和贸易发达地区,大多处于地方军政大佬控制之下,帝国如果派人去军头们的地盘收这种流通税,就很难取得军头们的全力配合。

如果帝国的税务人员一定要坚持原则,那只怕要一步一个坎,一步一个坑了。总之来的人这个有那个大员的条子,那个有这个军头的信物,个个都说我的货物都是和军务相关的大事,你说这过路费还怎么收呢。你非的讲原则,非要和我公事公办,那你设的这卡,今后只怕就没有安生日子了,今天碰到伙不长眼的强盗,明天遇见帮不知道哪来的乱民了,这过路费搞不好要收出生命危险来。

所以,中央决定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中央采用了新思路——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啊,中央给大家派福利啦,一张金符送大家,可别小看它哦,它实在是点石成金的仙符啊,打开一看,上面有皇帝大人亲笔题词的绝世好诗——“此山是你开,此路是你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这样一张仙符,你没看错,不要19998,也不要9998,只要998,只要998,你就可以每年一次带回家!

地方大佬一看,差点把皇帝的祖宗一直操到李渊那辈去!我靠,你拿张破纸就问我要钱?没你这张破纸,我不也可以收过路费?没你这张破纸,我们不已经在到处收商税了吗?你皇帝这么圣明,非要和我抢过路费,那我认得你是皇帝,我小弟手里的刀认不认得你,实在难以保证了。对此,帝国的回应也很简单,这军政长官你要是不想做了,有的是人想做!

所以我们看这段时间的历史,似乎突然间各路阿猫阿狗都不自量力的跳出来,到处都是没听过名字的造反的大佬小佬,归根结底,还是这几块钱给闹的。

帝国对于商税的征收上的逐渐转变,实际上是一种直接税向间接税的转变过程,是一种适应当下形势,因陋就简,因地制宜的经济政策的自我调整、自我进化。

商业税之所以长久以来,尤其是庄园经济发展后的东汉以降,一直在帝国税收中可有可无,主要是两个原因导致的:首先是生产力的发展不够,商品流通不够;其次就是商业往来本身具有流通迅速频繁且过于分散的特点,以帝国当时的能力,直接收取成本高,覆盖率低,完全不划算。

现在帝国在藩镇自立已无力扭转的大局下,转变思路,改一级税收为二级税收,把直接税收的收取,交给二级的地方,中央改以定额的方式收取间接税收,这样类似“包税制”的方式,带来的好处很多。地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控制能力和控制成本要比中央高出很多倍,而中央利用自己的威慑力,一块地盘只用和一个负责团队打交道,也比自己去劳心劳力的收税,要容易得多。

最后定下来的定额税收,大体上分两类,一类是各地每年上缴马匹助军,一类就是商税折换成银子或者丝绸等轻货,定额上缴中央。当然,帝国该向每个地方,到底收多少钱作为保护费,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决定的,在混沌时期,互相的边界没有了解,彼此之间往往要经过激烈的,甚至是兵戎相见,流血千里的惨烈的博弈。

一般来说,这样的惨烈博弈要持续很多年,直到彼此对各自的能量,各自能做成什么事,真的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才会逐渐博弈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新规则和新边界,为以后的博弈划定一个基本的圈子。所以,当我们看到后世双方相对比较平和的博弈,看起来妙计百出而又总能皆大欢喜的互斗时,不要因此就认为,现在这几年眼红脖子粗的喊打喊杀,真的就是有失斯文了。

除了第一条道路的固定税额外,帝国还开创了一个相对比较新的第二条道路,这条致富道路名气很大,甚至堪称唐帝国接下来一百多年来得以维系的重要根基,这就是由第五琦创制并推行的食盐专卖改革。

这个食盐改革前后蔓延很长,他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如果我们不能了解盐的历史,我们就没法吹嘘我们了解晚唐,如果我们不能说明白盐的故事,我们就觉得我们能说明白晚唐,实在会让人觉得有点托大。

唐帝国的食盐专卖,是颜真卿跃上历史舞台后,在河北东部衡水、沧州一带最先开始玩的,然后迅速传到了山东黄河一线,包括第五琦当时供职的北海。第五琦以一个副处级干部,能够迅速忽悠动皇帝,跃升为部级实权要害核心部门负责人,极有可能就是他向皇帝完整的介绍了颜真卿的食盐专卖方法,并提出了如何以国家名义接管和推行的办法,这种一线基层扎实的一手信息,和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非常容易打动穷极思变的皇帝和高层。

第五琦草创的盐法和颜真卿的做法是一脉相承的,简单说,就是民产、官收、官运、官销。

首先,在产盐的场所,比如海边,比如盐池和盐井所在地,收编原有以盐为业的民户,再就近划分一批新民户,免除租庸调等常规税收,专门从事产盐工作,这批人叫做亭户。产盐的地方,专门设立直属中央的盐监,可以理解为独立于地方的超大型国企,盐户产的盐,必须以指定价格自己送到指定地点由盐监收购,之后由官方统一运输销售到全国各地,收购价和卖出价,统一由官方指定,共限一价。

第五琦制定的食盐专卖制度,和几百年前汉武帝时期的食盐专卖,和颜真卿几年前的食盐专卖试点,基本上是大同小异。简单来说,就是建立了全国盐业总公司,并在各地成立分公司,强制垄断了全国的所有的盐的生产与销售。

这样的国企垄断制度,严格的说,有很明显的改善空间,我们等今后讲到另一个大人物的时候,会为大家仔细解释,当然我们也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经济实践经验,去思考其中的奥秘。

不管怎么说,盐作为民众绝不可少的必需品,食盐专卖制度的创立,为帝国带来了举足轻重的大笔税收,奠定了帝国之后长期维持的百年之基,也正是由于有盐税的保障,帝国才根据当时实际情况,做出免一年租庸的重大决策。

第五琦的食盐专卖,为帝国带来了巨大的收入,具体的收入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说是获利6个亿(60万贯),有说获利4个亿(40万贯),其实这两个数字是一样的,6个亿指的是毛利,还要考虑用来管理销售盐的人工费用,根据后来的数据,盐铁官吏的收入支出长期稳定在两个亿,所以帝国获得的净利润是4个亿。

无论是4个亿还是6个亿,都是指的第五琦负责的东部经济区(详见上一节)的盐税收入,而且主要来自于淮北的鲁南苏北一带。当时帝国对江淮的管理还处在一片混乱之中,帝国的食盐管理和运营体系也有很大的漏洞,收入潜力发挥的很少。

但是帝国除了江淮的盐利,还有山西运城的两池盐利和西南井盐两大块,这两个地区一直在帝国眼皮子底下,盐政的管理要有力的多。后世这两块的收入一直稳定在8个亿和6个亿,共14亿,现在打个对折也能有6-7个亿。因此眼下帝国从盐上获得的毛利至少12-13亿,净利至少高达7-8亿,以当时物价大约相当于150万石以上的粗粮,和被免掉一年的租庸收入大体差不多。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三十二节,就更能明白帝国免一年租庸的底气在哪里了。

盐税的改革,意义绝不仅仅是增加的这些收入,食盐专卖制度,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他是一种财产税,也是一个以最小代价绕开地方军阀对户口的遮蔽的策略。

经历了安史之乱,帝国账面上的纳税人,已经由乱前的约800多万,降到了二百多万,这种下降程度是很惊人的。东汉以降几百年来的历史告诉人们,如果帝国的户口急剧下降了超过一半,帝国往往已经只有沦为傀儡,直到逐渐消亡这一条路了。

账面上的户口剧降,收入就会巨幅减少,而这个时候往往是面临大战乱的时候,帝国的支出反而要大幅增加,这一进一出之间,再强大的帝国,也会无力承受而轰然崩塌。而现在,随着生产力的进步,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帝国终于有了起死回生的机会。

我们来算一笔账,食盐专卖之前,帝国的规定一个丁男一年盐的用量是一斗七,相当于贡献毛利170文,一般老弱妇孺用盐量会减少很多,根据比例平均下来一个人一年用盐一斗二到一斗三左右,也就是每个人贡献毛利120-130。所以帝国每年12-13个亿的总毛利,相当于每年有1000万人向帝国纳税!

帝国的纳税人已经只剩240万,纳税户口只剩75万,现在盐政却可以在事实上向至少一千万人收税,其好处可想而知。实际上,现在的盐政还处在草创阶段,漏洞很多,后续还有很大的改革空间,收入还有很大的提升潜力。

显然,盐税这样的纳税方式,能够更广泛的将税收分摊到更广阔的人口,做到了无论老幼,无论贫富,一体纳税。这样的纳税方式,扩大了帝国的税基,平摊了税收,很大程度上也能避免税收负担过于向纳税人口(往往也是最穷的那群人)倾斜,对于抑制贫富差距,有很大的积极效果。

可能会有人问,前面说帝国直接开卡收税,很容易遭到地方的干扰破坏,那为什么盐税就可以直接收取呢?这里面是有区别的,商税是流通税,而盐税的收取不在流通领域,而在于对供给的垄断。

我们分析一下,在供给端,帝国的产盐主要是海盐、池盐和井盐三种,海盐池盐地点都相对单一,相比于商税的流动人口,帝国只需要集中人力甚至兵力,掌握好产盐的场所和产盐的亭户,就足以控制大部分的盐的生产。井盐当然产地要分散很多,帝国大约一共有盐井600多个,但是盐井主要分布在帝国西南的四川贵州,这里是帝国的大后方,帝国对其的掌握也相对比较牢固。

即便是在流通域,盐税也和收过路商税不一样,商税无法掌握确切的数字,很难监管是否足额上缴,中间的流失程度很容易大到令人无法置信。而盐却大大的不一样,盐可是“刚需”。

只要垄断了盐的供应,市面上的盐大幅减少,那民众就不得不向政府买盐,因此,帝国在盐这个领域对于流通域的监管就要比其他商品相对容易的多,也不必太担心上下欺瞒导致的财产大幅流失。也就是说,帝国巧妙的利用“刚需”,绕开了地方军阀对人口的大面积隐匿,实现了在不掌握户籍的“黑箱”局面下,已然可以达到全面收税的目标,什么叫供给侧改革,这就是经典的供给侧改革啊!

帝国这两年来搞出来的两条新创收道路,一条是通过中间环节定额上缴的间接税,一条是直接面向终端的直接税,各自殊途同归,都达到了可持续的为中央创收的目的,也为今后的帝国经济领域的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大变局,提供了最初的蓝本。

很显然,第五琦领导的帝国的经济团队,是经过了精心的分析,仔细深入的研究的,可以说,面对事关帝国生死的任务,第五琦经受住了考验,体现了其具备实干的才华。也难怪第五琦能够在三年内由副处级干部,直线跃升到正国级常委。

帝国通过免一年租庸,新增“诸道税商”和盐税的方式,很清晰的表达了帝国对于经济策略的重大调整。基于租庸的主要是实物粮食地租,而今天介绍的两种新税收,除了诸道进献马匹是实物收入,其他收入都是基于货币地租的,这就行了一种典型的轻资产化政策导向。眼下的帝国,以土地和人口为代表的重资产,整在不断的从中央剥离,因此,有效的轻资产转型,是应对危机,继续生存的唯一的道路。

应该说,无论是上一节介绍的管理架构改革,还是本节介绍的经济政策的转型,我们其实都还只是做了一些粗略的,皮毛的探讨,距离真正的深水区还有一定距离。但即便如此,我们回过头来看,也能更深入的体会到,收复两京后,帝国真正要做的事,比立即用兵河北要重要的多的多。

无论是管理架构改革、供给侧改革,还是轻资产转型,都是事关帝国生死存亡的一系列关键性举措,尽管这些政策调整都只是刚刚开始,后面还有几十年的很长的路要走,但是在非常短的时间里,皇帝和他的西北朝廷,能够启动这一系列大手笔,并取得实际效果,还是体现了非常高的效率。

这一串串的巨大变革,最直接的成果,就是在和众多军政大佬团队的竞争中,皇帝一系,中央政府,终于还是帝国最有经济实力的团队,帝国掌握住了最重要的钱袋子,从而为今后想办法进一步握住最大的枪杆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如果皇帝一系不通过极度高效的迅速改革,如果皇帝一系失去了钱袋子,也就必将完全失去枪杆子,那么古今中外的所有历史都告诉我们,皇帝将毫无疑问的成为汉献帝,唐帝国也将迅速走向终点。

失去了钱袋子,天下就是各个都是郭子仪、李光弼、颜真卿,又能如何?不过为他人做嫁衣裳,帝国灭亡指日可待!有了钱袋子,天下就算人人都是安禄山、史思明,那又如何?大权,终究还在皇帝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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