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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莲(中篇小说连载之一)

 松滋新镇 2021-02-03

1

人生如戏,她的人生之戏从8岁开始。她很庆幸自己还能向家人和朋友讲述自己的故事。她说:

“木三,你从小就爱写点什么,我的故事兴许你能写成小说。我口述你记录,你以我的口吻记录也行,以旁听者的身份记录也行。”

水莲说话的神情很淡定,一点也看不出她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磨难到顶的人,我急于想知道她的一切。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她说的“我口述你记录”。

她说:“人如果苦到了头反而会觉得有丝丝甜味。”这是她的开头语,我照实记录下来了。她看了看我,继续说:

“我从黄卫东离开绿洲时慢慢讲……”

那年我八岁,卫东随他父母到了县城,我不知道他们家为什么说搬走就搬走,也不知道他家在县城的具体位置,只听说县城离我们绿洲二百来公里,在我心里,我与卫东已经是地球两端相隔了。他们走的时候我的眼睛肯定是红的,只因那时太小,大人们根本没注意我们两个小不点的情绪,他们没让我与卫东单独道别,我看到卫东的眼睛也是红的,他被他爸强行拖上了车。从此我们再也没有了音讯。我只有偷偷哭,哭没人陪我上学没人给我讲故事没人跟我玩了。原来满满的心一下全空了,没有心思上学更没心思做作业,一个人傻傻呆在房间,心里全想着卫东哥的好。太想和他说话了,我就把他的名字写在纸上,对着他的名字说话,后来,我把要说的话全部用笔写下来,从那时起,我每月与卫东说一次长话,就在纸上说,说着说着就写成了一封信,信邮寄不出去我就用毛巾包好藏在自己木箱子底层。直到我二十三岁那年,卫东哥从天而降来到了绿洲卫生院。

那天,院长派人去车站接一个分配 来的大学生,没想到那大学生就是卫东。而且,他的宿舍就安排在我的隔壁,因为全院就只有这一间还没住人。卫东知道我就在医院又住我隔壁,当然是又惊喜又激动。……见面的第一时间他对我说:“我有重要东西给你。”我也对他说:“我也有重要东西给你。”

当天晚上,他提着一个黑色人造皮革提包,进门将提包举起对我说,这就是我要给你的东西。我将抽屉打开,抱出一扎扎信件放到书桌上说,这是我要给你的,十五年来一月一封,从没间断。”

卫东也从提包里一把一把的拿出书信,说也是一月一封,从没间断。”

我们俩都不说话了,只是低头看信。我们看着对方写给自己的信。真的好神奇,那本是没有寄出的信,就好像是一来二去的回信,难道这就是心心相印?!突然卫东问我“你也这么想?!”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一段,因为我在他写给我的信上也看到了“我毕业就去找你,得不到你结婚生子的确切消息,我决不谈婚论嫁”。你看,我们在信上都说了同样的话。我们拉息电灯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卫东哥问我:“我走后谁陪你上学?”

虽然是黑夜,往事却清晰如见,记得我第一天上学就是卫东哥陪我去学校,放学后也是他陪我一起回家。那时候我们的父母是卫生院的同事,也住隔壁。第一天上学时我妈就把我交给了卫东,说你是哥哥,每天都要一起去一起回,交待要我们千万不要在路上贪玩。我们的父母都不知道,我们在上学的路上都干了些什么。我们去学校要走二里多地,要经过一座大石板桥,石桥有四个五十来米高45度斜坡的石板滑坡,每天有好多孩子排队在那儿溜滑坡,我与卫东哥也溜滑坡,我们选的那个滑坡基本上没有其他小朋友,只有我和卫东在上面滑。因为那个滑坡下面杂草多一点,而那里又离我们回家近一点。我俩争着去滑滑坡,每次都是我先滑,我滑三次后才给卫东滑。一次我重心失衡一下栽到河里——经常有小孩滑到水里,没人看见就被淹死。卫东跳水去救我,河水流得急,他抓着我顺水流了很远,到了河滩宽水流慢的地方我们才上岸。

上岸后我们俩像个落汤鸡,衣服不弄干又不能回家,妈妈特别交待,说每年都有小孩从桥墩滑下去淹死,千万不要在那滑桥墩。我们点头答应却天天溜桥墩,还真溜到河里了。好在是夏天的大中午,我俩躲在稻田埂上站在太阳下晒衣服,稻田里的青蛙“哇哇”叫,卫东也哇哇大声叫喊着与青蛙比赛。我们学一会蛙叫,又采一些野花,一边做这些事一边唱歌,他唱《牡丹之歌》,我唱《军港的夜》,我们唱样板戏《红灯记》里的选段,他唱李玉和,我唱李铁梅,一直唱到衣服晒干后才回家。

那次落水后,卫东又教我游泳,他说会游泳后落水也不怕了。三天我就学会了游泳,之后在桥墩上滑得更欢了。上学的路上还要经过一条窄窄的土路,春天里路两边开满红色黄色白色的蔷薇花,还有各种不知名的小花,总之都是些很好看的花。那条路美得像一条花路,恰好这段路很少有行人,我们最喜欢走这段路。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在这条路上多半时间是卫东背着我。他像小时候在家里捉迷藏一样,我找到卫东后,他就要背起我在房间里跑三圈,他找到我后就在我鼻子上括三下。卫东在花路上背着我跑,看到有人,就放我下来,我们就这样时而背着跑时而放下来走,有说有笑地去上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再也不让他背我了,换成手牵手了,我讲我们班的事给他听,他也讲他们班的事给我听,小时候我真把他当自己亲哥哥了,有人欺负我,我就哭喊着去告诉他,把他视为自己的保护神。当他离开我去了县城,我才知道我们只是好玩伴,但我相信,他一定不会忘记我。

“谁陪你上学谁陪你玩?”听他这样追问我,我就更加坚信,这十五年来他心里也一直没有忘记那座桥那条河那花路那些事。我眼里装满了泪水说:“没人陪,我不要任何人陪。”

第二天我们对外宣布,下月举行婚礼。

院长把卫东叫到办公室,说他是刚分配来的大学生,昨天才到今天就宣布下月结婚影响好不好?说他是来自县城,水莲可是地道的绿洲人,你们是不是真心要走到一起?还说他是县医院定向培养的外科大夫……卫东只是回答了一句话“我全知道”。

卫东告诉我,他向学校提出申请要求分配到绿洲医院工作,全是为找我而来,让他没想到的是我也在绿洲医院当护士,这确实让他喜出望外。

2

呃,叫我怎么讲下去呢?还是从那个大吉大利的日子讲吧。

——1981年8月28日,这天是我的生日,也是卫东选定的结婚日,828多么吉利的日子!可是,那天我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睁开双眼时看见自己躺在一个洞穴里。我一翻身便引来了好多衣衫褴褛的人,在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里他们推推攘攘,个个面带惊喜地看着我,表情怪得无以言表。

一位老妪六十岁上下,头上用一条白色毛巾包裹着,灰色的衣袖上打了两个补丁,她满脸堆笑,嘴巴好像合不拢,这使她脸上的皱纹显得很深很深。就是她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推到我的床前,然后低下头盯住我恐慌的脸小声说:“他叫牛娃,你丈夫!”

尽管这声音小得只有与她头碰着头的我才听得见,但如晴天霹雳唬得我五官摞位呼吸停止了。“丈夫”?什么意思?我用双手使劲捏了捏自己的两颊,捏得有些疼了才知道这不是梦,再看看屋里屋外的那些人,我已经心惊肉跳了。我一个健步拔腿就跑,没跑出第二步,那个牛娃就拦腰把我抱住又放到了床上,他说:“跑不出去,没人跑得出。“

这时我才感觉到自己从云端一下跌到了深渊,从蜜河一下抛入了苦海,我想呕呕不出,欲哭又无声,只是全身像被电打一样颤抖起来。

已是醒来的第二天,我茶水不饮,粒米不进,只是一个劲地向看管我的人求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啊!”

我苦苦哀求,已是声嘶力竭。可那群人脸上除了笑容再没其他表情,他们像根本听不懂我的说话一样。那房子,那场景,那些人和他们的笑,让我好害怕,我那时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恐惧,什么叫无奈、什么叫无助、什么叫孤独。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慢慢地清醒过来。隔壁房间有脚步声,知道有人在看管我,索性闭上眼睛,想让自己睡死过去。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水---莲!”这是卫东的声音,这是卫东在呼唤我,我循着声音跑去,只见满院落的人都在欢迎我,卫东站在人群中冲着我笑,招手示意我快快去,我问他“准备好了没有?”卫东大声回答:“一切准备就绪,就等你检查了。”

我快步走进新房推开房门,可什么也看不见,我回过头去问卫东,满院子的人全不见了,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卫---东!卫---东!”到处找他,“卫东,你出来。”我恨不得一下子扑进卫东的怀抱。我向左跑是一条河,向右跑是一座山,再向前跑却什么也看不见,我感觉身体很轻,轻得可以随意飘动,我到处飞奔着寻找卫东,越想找着就越找不着他……一声咳嗽才把我从梦中惊醒。那些日子,只要一闭眼,全都做梦与卫东在一起。

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我感到自己好像一片落叶,随时都可能遭受暴风雨的吹打和蹂躏。

我起身走到窗口放眼望去,不远处一座高山挡住了视线,瞬时,我明白了自己是被困在山区。这是什么山呢?什么山我都一无所知,长到二十四岁,我从没到过山区,有的只是在书本上、画报上看到过一点点。记得书上说我国山地、高原和丘陵面积约占全国三分之二,主要山脉有阿尔泰山、天山、昆仑山、喜马拉雅山、横断山、祁连山、秦岭山,还有长白山、太行山等。高原地区更是无从知晓,连书本上也很少看到,仅知道有青藏高原、内蒙古高原、黄土高原。丘陵?丘陵好像一个也记不起来了,天啊!我究竟身在何处啊!

“牛娃,把这碗饭拿去给她吃嘛。”又是那位老妪的声音,这声音好熟好熟,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想起来了,那是四川打工仔的声音。

牛娃端着一碗饭,饭里插着一双筷子,轻脚轻手走到我床前说:“吃吧。”

我看都不看他,说:“不吃,我想到外面走走。”

这是我半月来第一次白天出大门。我不是为了出门换空气,而是想知道自己到底在什么样的地方。只见四面都是青山,我所在的附近没有一户人家,在这间屋的右方好像有一间房子,但至少也相隔五百米左右,我仔细一看,若要到那间房子去还没路可走,全是坑坑洼洼,到处杂草丛生。望望四周,一片寂静,一片荒凉。看样子方圆几十里都不会有人家,我一下傻了眼,若真想跑出去还真无路可走。昨晚想到的一点点希望现在全破灭了,自己就要困死在这荒山上。想到自己的尸体将被这冰冷的石头所掩埋,想到父母、卫东、同事,却无一人知道自己死在这里,恐惧和绝望充满了胸膛。 我的脚下一片空虚,没有了任何的支撑。“我的——”我没有声音哭出后面的字来,两腿发软无力地跪在了山间,双手抱着头大口大口地抽泣起来,觉得自己没有了任何指望。

3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的一个早晨,我感到口渴得历害,想喝、想吃,特别想吃点酸腌菜,可刚喝上一口水,就闻到了一阵异味,心里只想呕,干呕了几声,什么东西也没呕出来,我看到石头桌子上放的牙刷便想到己好几天没有刷牙。我刚刚刷了两下便直翻胃,想吐。

我马上知道了自己已有了身孕。我是护士不知给多少个怀孕妇女输过液,这突如其来的发现使我又喜又怕。 喜的是我怀上了卫东的孩子,终于有了与卫东悄悄对话的对象,即使今生一辈子见不到他。我也有了他的骨肉,我们母子可以相依为命,我们终于有了延长彼此生命的结合点。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肚子,感到自己心跳加快,好一阵兴奋;怕的是这里的人们怎么对待这个孩子?他们会不会强迫自己把孩子打掉,如果现在就被他们发现了,在这偏僻的深山里他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打掉孩子呢?我越想越怕,但不管以什么方式我也要保住这个孩子,哪怕是要我的生命,也要生下我与卫东的孩子。

一连几天我装着无可奈何的样子躺在床上,可我已经记住了他们一天到晚的活动时间。牛娃和他的父亲还有一个小他三岁的弟弟天不亮就下地干活去了,到太阳落山时才回家。那老妪倒是一天到晚在家,可发现她每天中午要离开家一会儿,后来才知道她是为牛娃他们送饭去了。

老妪又送饭去了。我赶紧从老妪出门的相反方向逃走,沿途跑,又怕自己被追上,就另辟蹊径一口气跑了近一个小时,后面好像没有追赶的人,这么大的山,想必他们是无法找到自己了,我已气喘吁吁不得不跑跑停停。

夜色笼罩了山问,好在月亮和星星相继出现,把整个山坡照得透明,可那月影下的婆娑树影显得阴森可怕,我已经精疲力竭,看到前面有一个洞穴,想躲进去夜宿,我悄悄探进时,里面突然跑出一只猫一样的动物。我本能地大叫一声,洞里就跑出了数只猫类动物,它们飞快地从我眼前消失,我把它们吓得乱窜,可它们把我吓得半死。我抱住自己的双肩闭着眼浑身直打哆嗦。这一声后却听到牛娃喊:“水莲——水莲,别怕,我在这里。”

走了半天没遇到一个人影,此时夜色恐怖,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我像得到救星一样,赶快大声回答:“在这儿,我在这儿。”

这时的我早已被山间的夜色、树影、寂静、空旷、野兽吓得魂飞魄散,业已忘记了自己是在逃跑。

牛娃顺着声音飞也似地来到我面前。他告诉我,他妈回家没看到我,知道大事不好,赶紧去把他们喊回,分头寻找。临近的几家山民也得知我逃走的消息,大家都帮助一起找。他说太阳快下山时,几路人马一点踪迹也没发现。牛娃说他更心急,他断定我是从他们做事回来的相反方向走的,他便顺着那个方向寻找,他以山里人的速度直朝前跑,可是天色已渐渐变得苍灰发黑,月亮都慢慢升起来了还没追到我。他说一个没走过山路的女子,不会跑得这么快,于是他又慢慢往回走。他说他担心的是我不知到山里有野兽,也不知道哪里有人家。只怕我逃不走也要吓得半死。

其实,我走了半天根本没走多远,牛娃告诉我,这里离他们家很近,半小时就到了,可我用了十来个小时,一直在山上打转转。

来了这么久,我从没听他说这么多话。月光下的牛娃,高大魁梧,大大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友善,月色遮盖了他黑色的皮肤,端正的五官显得格外好看。奇怪的是我们见面时没有一点逃跑与追赶的意识,倒像是一对走散了的恋人。我抓着他的胳膊听他说寻找我的事,还插话问:“我走了半天怎么一户人家也没看见?刚才像猫一样的动物是什么,”

牛娃拉起我的手说:“你胆真大,山民在夜里也不敢独行,“又说,”你跑不出去的,跟我回去。”

我这时才想起自己是极力想离开这个山区,离开这个男人的,看他说话这样和气,我以商量的口气说:“你让我回去,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有未婚夫,我们准备结婚的,他一定急死了。”

牛娃用手不停地摸着自己的脑袋说:“你走,我父母也要急死。我跟弟弟都快三十的人了,他们还一个媳妇没娶,他们攒了一辈子的钱,就为给我们娶媳妇,他们早想抱孙子。你说什么我们也不会让你走的。”

说着就拉起我的手朝回家的方向走去,他把我的手越捏越紧,步子迈得越来越快,生怕我又跑掉。

之后,我又跑过几次,其中有一次我跑出家三天三夜,照样被牛娃找回来了。还有一次在跑的过程中,自己从山上滚下来,摔伤胳膊,险些摔断了一条腿。我再也不想盲目逃跑了,也知道在这茫茫大山里想逃走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难怪牛娃第一次与我讲话就说“你跑不出去的”。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要作长远的计划,一个足以能安全逃走的计划。而这个计划一定要牛娃配合。于是我与牛娃睡到了一张床上。

我正式以家庭成员的身份参与他们的生活。我将那个老妪称“娘”,把牛娃的父亲称为“爹”,把牛娃的弟弟叫狗娃。

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一晃到山里已经生活了近八个月。大清早,牛娃背起锄头朝着里屋说:“水莲,我走啰,太阳落山我就回,莫乱跑,春天山里野兽多,不要吓坏了身子,听到没得?”

“听到了,我大着个肚子能跑到哪里去。”

那时我的声音里已没有了怨恨,为了长远的目标,我从内心对牛娃及他的家人减轻了敌意。

牛娃整天乐哈哈,他早出晚归更加勤快的种地,他要为即将出生的儿子多收一些粮食,要多种一些药材,多换一点吃的回来。他说还要多攒一些钱将来给弟弟也买个像我一样漂亮的媳妇。

山间的四月春意更浓,满眼绿色遍地鲜花,香气阵阵扑面而来,我挺着个大肚子在山脚下慢悠悠地走着、看着。

我沿着小路上山,在一片花丛中向下看去,看到自己所住的地方是在四面环山的山坳里,这个山坳像一个大脚盆,自己就住在这脚盆里。对,这里大概是四川盆地,肯定就是四川盆地!到如今我仍不知道自己住的这个山究竟叫什么山,只听说方圆近百里只一个村庄,有六十多户人家,可也不知道叫什么村庄。我不明白,四川盆地面积应该很大很大,而这个盆地方圆近百里只住有六十多户人家。从诗词、歌词听得说山外有山,难道说这里还是盆中之盆, 我一心想找一个人问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可转了半天连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见到了又怎么样呢,牛娃告诉过我,这里的女人问路,山里人是不会告诉的,这已成了深山里不成文的规定。就因为大家都知道买个姑娘进山很不容易,是绝不会让姑娘跑掉的。这里还有一种习惯,家里如果有几个儿子又买不起媳妇,那就买一个让大儿子结婚,其他几个儿子一辈子不结婚也无妨,反正家里有延续香火的人了。

山里几乎家家都有人外出打工,但出去了的人很少回来。在外面混好了的就在当地找个媳妇结婚生孩子,十年八年回来看一次。再后来是父母百年后才回来尽一份儿子的孝心,日后就定居他乡,从此,也就脱离了这个山区,回家的时候就更是稀少。尽管这样,在家里的兄弟姊妹心里想的总是外出打工的人,嘴里念的还是那个人,并且认定他为整个家族增了光,总算有了不在深山生活的后代。而打工仔也自觉是光宗耀祖之人,他们很少再回山里,直到客死他乡。因此,没有胆量的人是不可能出山的。这些便是水莲八个多月来知道的风土人情。

“牛娃两兄弟怎么一个也没有出山呢?”吃饭的时候我向娘问起了这件事。

娘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只要我活着他们两谁也不准出去。”

“那为啥子么?”我已习惯主动与他们谈话,我想了解他们的生活,要根据各方面的情况和信息来制定逃走的计划。

“为啥子?你问问你爹是为啥子。”娘指了指正在卷着老叶子烟的爹略有怨气地说。

牛娃坐在旁边傻傻的笑,好像很不好意思地说:“为啥子,爷爷那代出去了一人没回来,爹这一代又出去两个叔叔到今天音信没得,娘就死活也不让我们出去了,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嘛,不出去就不出去。那边一家出去的人不也十几年没得回。”

牛娃用手指了指那户相隔五百米远的邻居。

这里的人出去了不带媳妇回来还不如不出去的人,何况他家已经两代出去无音信了。难怪他们不愿谈起此事,我从内心理解他们。

4

睡到半夜,我要小便,还没来得及脱下裤子水就流了出来,用手一摸,感觉是一些粘液的东西,我明白了,大喊:“牛娃,牛娃,要生了,我要生了。”

“你说啥子么,娘说要到下月,你急个啥子?”

他看到我捂着肚子疼痛的样子就大声喊:“娘,娘,快点,快点,水莲要生了。”

“你说啥子?要生了?不是早产了,我还没得准备,接生婆都没接来,那怎么办嘛。”娘衣服也来不及穿好,急得声音也在发抖。

这里山高路远,接生婆是要提前几天接过来的,否则发作后去接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到的。看娘着急的样子,我知道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只好自己做准备了。

“快把剪刀用酒泡好,烧开水把毛巾消毒,不要慌,我在医院参加过多次接生。”

听我这么说,慌乱中的娘也舒了口气,赶快点燃灶,开始烧开水。牛娃倒出爹喝的老烧酒把剪刀也泡上了。

真是不生伢儿不知母多苦。以前我只是参加接生,要别人忍着点,觉得疼痛是一个自然过程,可是自己要生的时候才知道,这种疼怎么能忍得下去?!开始好像是人用尖尖的指甲使劲地揪,后又像人在用刀轻轻地割,歇一会儿后,又好像是人用刀子在拼命地绞。我以为我会死去,双手紧紧抓住床架,一声接一声地喊妈。我想起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母亲如今却不知道女儿在何方,而自己带给她的只有痛苦,今生一点女儿的责任也没尽到,我想起了卫东,这是他的孩子可他却一点也不知道他们母子竟身处在这谁也不知的荒山。越想越好哭,越想越觉得自己凄凄惨惨孤独无援。我就放声大胆的哭喊,以眼泪表达我对亲人们的思念。

两个小时过去了,又是一阵绞痛,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把牛娃的手紧紧地攥在手里,当我看到阿牛脸上也挂满了泪珠时,又是一阵心酸,眼前站着的应该是卫东,迎接孩子出生的也应该是卫东,可卫东此时在做什么呢?在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听到卫东对我的安慰,多么希望看到卫东的一个眼神啊!心灵的痛苦与身体的疼痛使我脑海里什幺想法都没有了,一时间,大脑处于真空阶段。

过了几分钟,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紧闭着眼晴,用尽全身力气把那一口气往肚里使劲一吞,只听到清脆的一声“哇一”小宝贝落了地。

娘高兴地太喊:“生了,生了,是男娃,男孩!快包好,快,快,把鸡蛋端来给水莲吃。”

爹在烧开水,狗娃在端鸡蛋,屋子里乱成了一团。

小宝贝的出生给我确实带来了安慰,带来了希望。第三天,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望生”,全家人都说这个名字好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其实,这名字是我早就想好的。“望生”,我是希望孩子能给我带来生的希望和新的生活,我要把孩子抚养大,要叫他去找他亲生父亲。然后把卫东带来接我离开这里。

望生哇——哇地哭着要吃奶,他大口大口地吸取奶水,好像在告诉他的母亲我会很快长大,完成母亲的重托。 

5

两年后我又生了小儿子又生,家里吃的穿的住的比以前更紧了。望生只能跟爷爷奶奶睡,开始他拼命的哭,那声音就像有人在用针扎他一样,那一声声倒像针扎在我的心里,他还是个两岁的孩子,既缺少真正的父爱又少了母爱,我抱着小儿子又生睡觉却老想着大儿子望生,时常做梦我和望生与卫东见面,每次都是哭醒来。奶奶倒是喜欢他,把他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时间一长爷孙更亲,慢慢他就习惯了,每天晚上都喊,奶奶睡觉觉。一晃又是一年,望生三岁也没吃上两回零食,我把家里仅有的黄豆用盐水煮了给他当零食吃,把大人穿破了的衣服裁剪后给他做棉袄,自己画画写字教他学识字。

右边那家邻居看到我教望生识字,也把他家一个四岁的孙女一个六岁的孙子带过来与望生一起学。相隔几里地的邻居听说我在家教孩子,也把孩子送到我家来学习。望生喜欢这些孩子,我也喜欢,我教自己的儿子顺便教教别人的孩子,我并没有余外地费多大劲,邻居们高兴得不得了,那些感激的话让我有了存在感,我当然也高兴。不知不觉家里来了八个学生,加上自己的两个,屋子显得窄小,可人家已经把孩子送来了,只好天晴在屋外学习,下雨天挤在屋里。往往下雨天牛娃他们又不能下地干活,家里显得更拥挤不堪,爷爷就只好在床上去睡觉,奶奶狗娃到厨房去坐,牛娃抱着又生也坐在学生中间一起学习。我看得出牛娃也很喜欢这些娃儿,他说,他要为这些娃娃盖一间房子,专门用来学习。

山里人实在,他们把孩子送来学习,一定要带些米来,我说不准这样,这样我就不教了。他们说一定要收下这些米,你教我们孩子学习,就没时间下地干活了。山里孩子上学太远,不到十来岁一般不上学,这样方圆十来里不到十岁的孩子都想到我这里来。半年学生就增加到十三个了。后来娘说让这些孩子在家吃餐中饭,我说这又给娘添麻烦,娘说不麻烦。两年不到我家的学生就有二十个了。这期间我把自己当成了幼儿园的阿姨,当成了小学的老师。心思也慢慢集中到了教书上,因为我看到这些孩子学习得很快乐,我的望生很快乐,我也跟着快乐起来了。我自己清楚,在教这些孩子的时候并不耽误我逃跑的计划。而且,我想等时机到了,也许我会说服娘,让她同意支持我回家去。因为我已经为他们家生了孩子,看在又生的份上,放我们娘俩回去。不知怎么,我感觉娘是会同意让我们娘俩回去的。这家是娘做主。

6

转眼大儿子望生已经十一岁,小儿子又生也长到了九岁。哥俩都已经上学了。每天他们要快步走上两个多小时山路才能到学校。两个儿子是读书的最好年龄,可家里实在是供不起两个儿子上学,望生下学期就不能再上学了,他要回家成为一个真正的劳动力了。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忘记要望生去找他父亲的念头,并且暗暗地作了些准备,寻找着机会让望生出去找父亲。在望生上学的时候他随时都可出走,但我自己找了无数的理由没有要儿子出去:儿子还小分不清事理,儿子最近身体不太好怕他路上生病,大儿子还要带小儿子上学再等一年,这些都是我不放儿子去找父亲的理由,可最大的理由我不敢承认,那就是舍不得儿子离开我。儿子若走了,我的心也要带走,我会日夜思念寝食难安,我怕儿子非但找不到父亲还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儿子了,如果是这样,我宁肯与儿子永远生活在这大山里,慢慢老死在这里,我也不愿意让儿子去冒险受苦。

望生出生的当初,看着他我就像是看见了卫东一样,我把儿子当成是卫东的缩影,是我们两人爱情的结晶,是我在大山里唯一的亲人,是我内心唯一的依靠和安慰,儿子带绐我的是甜蜜、幸福、安慰和希望。在儿子一天天的成长中,我的这份感情也一天天地发生了变化,与儿子的交谈是我最大的快乐,儿子的言行成了我喜怒哀乐的源泉,我希望永远和儿子在—起。我不敢想象没有了这个儿子将怎么生活。我想:“只有这个儿子和我一样是来于长江平原,至于儿子找父亲的事等他长大一点再说吧。”我就这样犹豫不决,一晃十一年过去了。

说来也怪,这个时候的我,要望生去找父亲并非当初生他时的那种想法,现在要他去找父亲好像就为了让儿子与亲生父亲团聚,他们父子相认成了我的责任,我心里好像就只有了这样一种简单的想法,至于他父亲来不来接我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星期天到我家上学的学生也不来,我利用休息时间做些家务。我晾好衣服,又开始自做衣架。我来这之前,这里还没有人使用过衣架,洗过的衣服全铺在石头上,我不习惯,就改变了他们的习惯。

“水莲,水莲,东山那边的媳妇要生了,快,快赶过去,昨天半夜就发作了,怕是迟了就来不急啰。”大清早,—个五十来岁的妇女远远地、慌慌张张地朝我大喊。

我丢下衣架拿起药箱就跟那个妇女跑。我深知在这个时候一刻也不能耽搁,否则那产妇就会遇到难以预测的痛苦。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那户人家,我赶紧换上了自己做的白大褂,取出酒精、剪刀、棉球等必需品,看了看产妇,我知道我去的正是时候。安慰他们说:

“不要怕,疼痛很快就会过去的,你不能大声的喊,要把力气留着最后用。”

可那个产妇一点也听不进去,忍了一小会就又拼命的喊:“妈呀,我要死了——”

我帮她检查胎儿是否落盆,这让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个难产,弄不好大人小孩都会有生命危险。这该怎么办呢?这回轮到我满头大汗了。

深山里送医院是肯定来不及了。我镇定下来,心里想只要我尽力了,万一出了什么问题,那家人也找不着我,因为事先他们并没有说找我接生,再说,这些年,这方圆数十里我接过百来次生,也没出过事,这次要出事也不是我的问题了。我这样开脱自己后胆子大了许多,心里默念“我能行,我一定能行。”我凭着以往的经验,揉一揉,推一推,隔着肚皮给小孩掉头……算我运气好,她们母子平安无事。他们说山里的妇女只要是难产,就很少有活着的大人,更不要指望母子平安了。这件事后,我名声大振,被称为仙女神医。

我在大山里充当医生是从我生大儿子自己接生后开始的,开始我不敢给人看病,山里人死缠乱打,说自己都能给自己接生,肯定医术行得很,又说看的好看不好我们都不会怪你,我哭笑不得,心想自己怎么就被他们看成是医生了呢?好在我爸是儿科医生,熟人也经常带小孩到我家找我爸看病,那时我经常帮爸爸写药单子,现在也正好用上了。说来也怪,我误打误撞真看好了一些孩子。我心里明白,这些孩子也不是什么大病,我不看,过段时间孩子的自身免疫力也会好起来。不过得到别人的信任后,自己还真有了兴趣,我想好好系统地读一些医药书,我要牛娃赶集时给买些医药书,我有些如饥似渴地啃着那几本医药书。 渐渐地我与山民们也产生了感情,山民们并不像我开始所想象的那么野蛮无礼,牛娃他们像大山一样的朴实善良,像牛一样能吃苦。我喜欢他们的善良,同情他们的贫穷,原谅了他们的无知。牛娃一家对我是百般疼爱,只是从不答应带我出山,这十多年来,我没有出过一次山。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买来的媳妇有的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出过山。不过只要是我说的话,牛娃都一一照办。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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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       问:王夏子   覃世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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