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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 云:下岗后的艰难生存

 故人旧事2020 2021-02-04

        下岗后的艰难生存

   文/若  云

第一份临时工:压榨血汗

1996年夏天,我工作多年的重庆丝织厂停产了。我厂属于重庆丝绸公司下属单位,集体所有制性质,我们生产各种蚕丝线,产品多数是出口。

工厂停产了,全厂员工怎么办?分为三种处理类型:

一、下岗,厂里不发一分钱,自己出去找工作,工厂承诺:到了退休年龄由厂里出钱办退休;

二、每人每月发50元生活费,每周星期一必须到厂里报到,如果在规定时间没有来,50元取消,归到第一类;

三、厂里留下几十个人,发全工资,这些人多数是干部。

我归于第一类。

刚下岗的日子,想到自己快满44岁了,孩子马上要考大学,自己的饭碗却没了,在厂里干了26年,给国家挣外汇,现在却成了无用之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心里有点难受。

最无奈的是厂里的临时工。食堂的陈孃孃工作了12年,现在50多岁了,厂里只给3000元就打发了,今后不会给她办退休,她3000元用完了又怎么办呢?老了靠什么生活?

厂里停产后,厂房租给了几家小作坊,临街的房子改成了门面,租给别人开小餐馆、火锅店,所收租金除了给留守人员发工资,还存一部分今后给职工办退休。      

妈妈安慰我:“不怕!只要有我在,你们母子总不会挨饿的。”

在家呆了十来天,在银行工作的姐姐来看我们,说是帮我找到一份工作, 是重庆某中学的校办工厂。该厂的出纳要跟银行打交道,我姐就拜托了那位出纳,他们厂里同意了,叫我明天就去上班。

我也很高兴,心想,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看来,要活下去还是容易。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该学校,进了校门,看见左边有一排平房,石棉瓦屋顶,一片灰色显得很陈旧,也没听见什么机器噪音。进了厂房,一个约五十多岁穿着像农民的男人叫我去厂长办公室报到。

办公室光线很暗,一个戴墨镜看不出年龄的中年男人问我:“你是来上班的?叫什么名字?好多岁?”我一一回答了。

他的眼睛在墨镜后面盯着我,盯得太久,我有点不自在了,把脸扭向一边,心想,这个人真奇怪,屋里光线不好,为什么还要戴墨镜?后来我才知道,他的一只眼睛的瞳孔上有一个胡椒大的白点。

他也察觉到我不自在了,对等在一边的人说:“带她到某某车间上班。”

“叫她做什么工作?”

“刚来,想做什么工作?打杂噻。”

带我去工作的就是那个五十多岁像农民的人,我叫他老陆。我问他:“我可以买张月票吗?”

他回答:“才刚来,就想报这报那的。你住哪里?”

“上清寺,离这里三站路了。”

“也不算远嘛,每天提前一个小时出门,就不会迟到了。到别人的单位来上班,要有吃苦耐劳的精神。”

我默算了一下,每月工资280元,除去车费30元,每天要在这里吃午饭,如果迟到了还要扣工资,在外地上高中的儿子还要用钱……怎么也不够啊!只得动用本就不多的积蓄了。可是,如果不做这份工,坐吃山空更不行。于是决定先做一段时间,等找到好一点的工作再换。妈妈说了:“天干饿不死手艺人。”我这个干了26年的车工,难道就找不到一口饭吃?

“夹毛驹”是重庆土话,意思是故意给人穿小鞋,为难人。我的工作是把红梅香烟的外包装的多余部分扯掉,然后200张一摞交给下一位用打包带打包。活很简单,但必须手脚快,一刻也不能停,否则我的下家就要催促。午饭后休息半小时又接着做,一直做到五点过,大家洗手下班。

大约做了一星期,又叫我去打包。打包是两个人,一个人负责堆码,叫我负责堆码。200张一摞的纸壳用打包带打包后还是有点重的,一次要抱两三摞去码,要码成一个约3米长、3米宽、超过3米高的大方堆,要堆码整齐。最恼火的是,码高后就够不着了,要不停地抱着纸壳上下梯子,上了梯子后,还得在上面爬来爬去地堆放。

正是八九月份,重庆最热的时候,车间里热得不得了,上班不到一小时,我的衣服就被汗水打湿了。几百平米的车间只有一个小型的排风扇,不能摇头,人人都想吹,于是就利用上厕所或喝水的机会用脚拨动电扇朝着自己吹。可是,很快又有人经过电扇旁用脚转了个方向。电扇被频繁地转方向,每个人都只能吹一会儿。

而我在离石棉瓦最近的纸壳堆上,什么风都吹不到,感觉石棉瓦发出的高温像烤火一样,汗水顺着头发丝往下流,流过我的脸、脖子,滴落在我所堆码的产品上。我的衣服被汗水打湿了又干,干了又打湿。奇怪的是,这么恶劣的劳动环境,我居然没中暑,没生病。可见,那时候我的身体还不错。

 妈妈见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我黑色的短裤上汗渍斑斑,人也很疲乏的样子,心疼地说:“怎么才十几天,人就瘦了一圈?”

我说,这个厂的活太累,工资又太少,等发了工资我就不去了。

有一天,我们从早上8点开始干活,快11点了,突然停电了。老陆说:“今天停电了,大家就回去吧,星期天来补起哈。”大家都不作声,默默地洗手回家。看来是怕被“夹毛驹”或者被辞退。

就这样,我在这里工作了20来天,居然停电两次。我看不像是停电,倒像是故意拉闸,也就是说,我们星期天都不能休息,还不算加班。这个厂的老板可真黑呀!

一天,事情做完了,我看大家都回家了,我也准备回家,老陆却说:“你不能走哦!”

“为啥?”

“他们是做记件的,事情做完就可以回家。你是打杂的,属于长白班,要5点半以后才能走。”

我看了看表,还差一小时,就没走。

老陆叫我到他做工的地方,我看他正在糊小纸袋,就是医院用来装药的,纸袋上印着“每日  次  每次  粒  饭前后温开水送服”。我问:“你就是做这个的?”

他说:“我做各种各样的纸袋,做了好多年了。”他问我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回答,是机修车工。“都车什么?”

我答:“需要什么就车什么,照图施工。”

“车工要磨刀哦?”

“那我也会,我们的车刀都是自己磨。我是当了三年的学工的。”

“你不要小看我们糊纸袋的,还是要技术。你不懂这个技术,糊出来就要不得。”

我心里好笑,糊这些纸盒要什么技术,给我半天时间就可以做得很漂亮了。但是我不能说出来,那会得罪他的。我说:“行行出状元嘛,你做的纸盒看起来不错。”

回家后,我把老陆不让我回家的事告诉了妈妈。晚饭后,妈妈说她不舒服,要我陪她去医院看病。还拿了药。

第二天一早,我又要出门上班。妈妈说,今天是星期天,你要加班吗?我说:“不是加班,是补停电的补班,我会早点回来的。”

到了中午,事情做完了,我对老陆说:“事情做完了,大家都走了,我也早点走吧?”

老陆说:“不行,你得5点半走。”

“我现在已经没事做了,留在这里干啥?我妈在生病,我要早点回去。”

“不行,不能破坏规矩。”

我也生气了:“难道你没有妈妈?你妈妈也从来不生病?”我边说边往外走。

“喂!我没有同意你走哦!你现在走就是早退哦。”

“今天不是正班,是补停电的班,事情做完了就可以走。不就是扣钱吗?有几个钱嘛,随你。”

第二天,妈妈说她还是没好,叫我请几天事假。于是我打电话到厂里请假,电话打通了,我说了我的名字,要请三天事假。但是谁接的电话我不知道。

过了三天,我去上班,姓陆的叫我先别做事,去厂长办公室一趟。

到了厂长办公室,带墨镜的厂长很生气地看着我:“来上班啦,耍够啦?”

“我打电话请了事假的,我妈妈生病了。”

“你懂不懂规矩?咹!请事假要先写请假条,领导批准了才算。你这样只能算旷工!你晓不晓得?咹!不是看你姐姐的面子,你40多岁了,这样老的年龄,我根本就不要。市面上下岗的年轻人有的是。”

我气得不想理他,开始往外走。

“站住!我话还没有说完,你要去哪里?”

我慢慢地站住了,心里拿定了主意,转过身,望着他笑了笑:“你这里的工作,只适合那些没技术、没文化、忍气吞声的残疾人干。你这一点点钱,根本就招不到我这样的技术工人,我不干了,总行了吧?”

看着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我觉得很痛快!

我又笑了笑,说:“还有,好歹我也在你们这里干了近二十天,汗水没少流,可以说是挣的血汗钱。现在我要走了,把我的工钱算给我吧!”

厂长突然没脾气了,声音不那么大了:“过几天,让你姐交给你吧。现在还不到发工资的时候。”

我大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没有难过的感觉,反而觉得轻松。我不怕没工作,勇敢地离开了这个黑工厂。就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为我当初的行为点个赞!

过了七八天,姐姐到我家来了,给了我三十七元几角几分。“怎么这么少?”我问姐姐,“我做了十几天,怎么也该上百呀!”

姐姐说:“你太不懂事了,旷工、早退,厂长说你几句你还要顶嘴。你以为工作这么好找吗?厂长说了:按照厂规,旷一扣二,早退也是跟旷工一样扣。”

这点钱,我十几天的午餐费、车费都不够,算是白干了十几天。这些可恶的吸血鬼!

我不服气,对妈妈说,我要到劳动局去告他们。

妈妈说,为这点钱不值得打官司。你说你请了假,但没有请假条,接电话的人你也不认识,没有人给你证明你是请了假。所以,打官司你不会赢。况且这么一点钱,他们根本就不受理。妈妈又说,这个工作不能去做,那个厂里的人很坏。

姐姐走后,我好像想到了什么,问妈妈:“你说你生病了,可我觉得你好像没什么病?”

妈妈说:“我是没什么病,我就是不想让你去那个厂里上班。”

“为什么?”

“你给我讲了,你事情都做完了,他们却不让你回家,我怕他们没安好心。还有,你才上几天班,人就瘦了一圈,我看着心疼。”

“我不是说了吗?关了工资我就辞职。”

“幺妹呀,不要死心眼地非要做满一个月不可。有的事情,当你看不明白时,就要往坏处想。孟子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就算是少得点钱,离那些坏人远远的,人没出事就好!”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些呢?我也不想出事,我对妈妈说:“你是对的,还是你看得远!”

开玩笑,我妈妈可是武汉大学法律系毕业的,虽然77岁了,头脑仍然很清晰,考虑问题很周到,英语也好,我们打桥牌时她常常说英语呢。

 曾经的打工地已变成住宅楼

第二份临时工:卸磨杀驴

离开了那个黑心工厂,又在家里呆了十多天,姐姐又帮我找了一份工作。也是一个校办工厂,离家不远,中午可以回家吃饭。

到了厂里,厂长是一个白头发的老头,说话比较斯文。他说:“你当车工,上班时间是早上8至12点,下午2至6点,周六不休息。试用期每月工资320元。”

我问:“那试用期是多久呢?”

“三个月。”

我说:“不合理吧,我一个20多年的车工,还要试用这么久?”

“那起码也要两个月。”

“你可以考我啊。如果我车的产品不合格,你可以不要我;如果合格,就不要搞什么试用期了,行吗?”

“不行。试用期两个月,这是行规。”

有什么办法,明摆着是要剥削人嘛。

该厂生产消毒灭菌柜,属于压力容器,主要卖给医院、药厂、食品厂。厂里有一个机械加工车间,有大小不等的几台车床、刨床、钻床、铣床、龙门吊、卷板机,有钳工和技术很高的电焊工。我用的是c6-135车床,车小件。厂长交了几张图纸给我,就没管我了。

厂房空间很高,比较凉快。做回了我习惯的工作,这第二个临时工我觉得还将就,比先前那个好了很多。就是每天工作时间逗硬,一天所做的事,比我以前当机修工时一周做的事都要多。   

 当车工免不了要磨刀,我发现砂轮没有防护罩,火星乱飞,容易飞到眼睛里。就告诉厂长让安一个防护罩。厂长说:“你去领个眼镜戴上就行了。”语气很不耐烦。我懂他的意思: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临时工来安排我做事了?

我到保管那里去领眼镜,发现都是特大号的。我们中国人本来鼻子就不高,超大的眼镜根本就带不稳。磨刀时要低头,我特意在眼镜腿上用线套住,但是眼镜太大了,一会儿又往下掉,一会儿又往下掉。车工的手是脏的,车刀还没磨好,我的脸都花了。只好不带眼镜继续磨。

有一天车铸铁件,要用合金刀,合金刀片是用铜焊接在铁块上的,铁在砂轮上磨,火星乱溅,我没带眼镜,铁沙子就飞进眼睛里了。

到医院取了异物,医生开了三天休息。我到出纳那里去报医药费,出纳说要厂长签字。  找到厂长,他毫不客气地说:“领了眼镜又不带,是你自己的过错,不能算工伤,休息三天也只能算事假。”

我看厂长脸比较小,也不跟他说什么,到我的工具柜里拿了眼镜,给厂长看,说这么大的眼镜带不稳,不相信你自己试试啊。

厂长带上眼镜,说:“很好啊。”还把头左右转了几下。

我大声说:“低头,磨刀需要低头。”

他一低头,眼镜就掉到了地上。厂长没话说了,给我签了字,病假条也签了字。

后来,孙师傅借给我大小合适的眼镜,我的眼睛就没有再受伤了。如果孙师傅没有借给我,我只有自己去买,眼睛是最宝贵的,不能经常受伤。

精工车间只有我一个女的,他们一会儿抽烟,一会儿泡茶,一会儿上厕所,只有我不抽烟、不喝茶、也不怎么上厕所。因为上厕所之前要先洗手,觉得很麻烦,所以养成了上班时间不上厕所的习惯。我每天车了很多东西,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

有一天,孙师傅对我说:“小杨,你可以车慢点,一天不用车这么多。”

“我是在慢慢地车。可是一天时间这么长,总会车很多东西的。”

他们听了都笑了,说我:“把厂里的东西车完了,对你没好处哟。”

果然,一天,检验工小陈来叫我:“杨姐,厂长找你。”

到了厂长办公室,厂长在打电话,打完电话又做别的事,仿佛没看见我。我忍不住叫他:“厂长,找我什么事?”

“小杨,现在厂里没什么车的了,你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等有东西车的时候,你再来上班吧。”

这不是卸磨杀驴吗?没有车的,我可以做别的工作噻!可我又能说什么?

回到车间,我收拾东西,工人们围上来问情况,我说我要走了。他们七嘴八舌说开了:

“哪个叫你一天车这么多嘛?慢慢做嘛,起码还能多做两个月。”

“上一个车工,也是东西车完了就放了的。”

谢谢你们。只是你们早点告诉我就好了,我也可以再拿两月的470元噻。刚刚过了试用期,厂长也太可恶了!

回到家,妈妈知道我又失业了,安慰我说:“不要紧,我每月有800多元的退休金,我们不会没饭吃的。”

一个人吃饭是为了活着。可是,活着就是为了吃饭吗?

2020年1231

作者近照及简介:

杨小琥,网名若云、自由自在。生于1952年10月,老三届初68级学生。曾参加过赤脚医生培训,后来进了重庆工具厂,后调到重庆丝织厂工作。喜欢文学、喜欢读书,曾在重庆晚报和晨报发表过小文章。1996年工厂停产下岗后做了几年临时工。2002年10月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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