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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红木杯” 浣花文学奖散文组 | 水秀玲珑:莲花

 香落尘外 2021-02-08

“中原红木杯”

文:水秀玲珑 /图:堆糖 

故乡的名字是莲花,那时候叫莲花泡。村庄地势低洼,水域密集。一到雨季,松软的黑土地被雨水浸泡,形成了一洼洼水塘。若是赶上连雨天,水塘里的水位上涨,漫到田地里,高粱和玉米连日沤在淤泥里,待晴天时烈日一照,那一排排青纱帐就成了丢盔弃甲的逃兵,蔫头耷脑地匍匐在地里,全无生机。据说旧时交通不利,泥土像是与长居于此的人结了怨,脚陷进淤泥里想拔都拔不出来,到过村庄的人无不感叹,真是人不留客泥土亲。

许多年来,我似乎忘记了村庄还有一个美丽的故事,我只知道它因莲花而得名,却不晓得那朵朵莲花所赋予的禅意。小时候曾经听祖辈们讲过一个传说,然而,具体的情节我却不能复述了。恍惚记住的零零散散的片段,大概就是像《孔雀东南飞》一般,与坚贞的爱情有关。然,遗憾的是我却无法拼接零星的碎片,以还原传说的梗概。我追根溯源想要了解整个家族从何时何处来到这片土地,始终无迹可寻。

我记事的时候,村庄里成片的高粱地和玉米地都改成了水稻田,这是因地制宜的措施,利用了黑土地环境的优势,亦使靠天吃饭的农民有了好收成。那几年适逢改革开放,镇里的市场贸易发展迅速,善于经商的人做起了手工业生意,许多人赚得盆满钵满,发迹的生意人搬离了村庄,不再受困于土地。村里的池塘也被利用起来,开发成了养鱼塘,人们的生活日益富足,没有人再抱怨下雨天脚陷进淤泥里的尴尬,而方圆十几里的村庄却因为土质沙化无法栽种水稻,延续着贫瘠。

莲花,一朝崛起,成了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田地土质肥沃,地广人稀,一时之间,莲花也成了人们思慕的地方,很多外地人迁移到这片土地落户。上世纪九十年代,那应是莲花泡的鼎盛时期。

那几年,家里也是有田地的。过了惊蛰,培育水稻秧苗的工作就开始准备了。经过一个漫长冬天的雪水滋润,土壤疏松绵软,适宜翻耕。父亲将水稻种子提前浸泡在缸里,待清明时节育秧。育秧是个繁琐又细致的工作,首先要选择墒情较好的细软黑土,还要用筛子过滤去杂质,均匀铺在事先框好的一畦田地里。母亲的头上扎着红格子围巾,手心里掬一把种子铺撒在筛过的土壤上,黧黑的土地里裹着金黄的水稻种子,密密麻麻罗织着,远远望去,一畦畦梯田就像布设的棋盘。为使种子落地更亲近土壤,父亲搬来石磙子在种子上碾压紧实,再以筛子过滤的细软黑土均匀地在种子上面覆盖一层,水稻种子才算落地扎根。

东北的气候即便到了春天,仍是乍暖还寒。种子的繁育需要适宜的温度,还要有充足的水分和阳光。种子播撒进土壤之后,父亲扛来一捆弯成弓形的竹片,将竹片的两端插进土里,竹片上面支撑起透明的塑料膜,塑料膜的边缘掩上沙土。每一粒种子都倍受呵护,无忧无虑地躺在舒适的温床上,等待着破土而出。为了防止大风灌进“温室”去,父亲和母亲分别站在两边拿草绳将塑料膜缠紧,草绳末端用木撅固定在地里,再以水泵抽取地下水灌溉。水引流进泥土之后,过几日,水稻种子便似新发的韭菜苗一般,整整齐齐地钻出土壤来。此时的幼苗毛茸茸的,十分娇嫩,不宜经受风吹雨打,只能继续在温室里隐居。

谷雨过后,快到立夏时,插秧季节便到了。此时的稻秧已经有十几厘米高,插秧之前要耙地、松土、泡田、施肥,之后,方可插秧。每逢插秧时节是真正的农忙季,学校里还会放一周的农忙假。真个是“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那时候,母亲会带着我们姐弟去地里,氤氲在田园间的草木之气,至今是缱绻在回忆里的一缕温馨。

太阳明灿灿地照耀着大地,稻田里泛起银色水波,远处传来布谷的啼唱,透过粼粼水晕,越发空灵嘹亮。天蓝得像一片海,流动的云儿就像羊羔身上细软的绒毛,一漾一漾地,不停游走。偶尔从池塘里跳出一两只绿衣裳的青蛙,鼓着雪白的大肚皮哇哇地唱,时而低回,时而高亢,抑扬顿挫,不绝于耳。

赤脚踩进稻田里,水草间还有小泥鳅钻来钻去,滑滑地荡过脚趾间。我是最怕蚂蟥的,据说它若附在腿上能吸人血,被蛰过的地方留下血印。蚂蟥的生命力却是极强的,我亲眼见过大人们用铁锨将它的身体砍断,它的两段身子却依然各自活动,它应该和蚯蚓一样,是有再生能力的。

我是极怕蚂蟥这类软体虫类的,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生命本能的敬畏,以至于多少年来,我都不敢接触这些奇异的生物。就连能蜕变成美丽蝴蝶的毛毛虫,我也是怕得不行,心里生不出一丝怜惜的情由。我家的菜园子里就有那种身体带花纹的毛毛虫,躺在豆角秧的底下啃食嫩叶。农忙时节,每到准备午饭的时候,我不敢去园子里摘豆角,每每此时,都是裹过三寸金莲的小脚奶奶挎着篮子蹒跚着步子去菜垄间,拨开密密叠叠的叶子,一把把地将豆角摘回来。

乡间的生活是简约中泛着诗意,亦是繁重中蕴含希冀。插稻秧应是农活中最具有美感的劳动,插秧这项劳动以女性居多,因为女人腰肢柔软。田埂上,男人挑着扁担,扁担的两端挂着槐树条编织的筐子,筐子里堆着绿油油的秧苗,男人的肩膀上搭着毛巾,颤悠悠地行走在田埂上,那是一种力量和阳刚的艺术美。男人放下扁担,站在田埂上把秧苗抛撒进田地里,不时和劳作的女人逗个趣儿,笑声在风里飘荡。

插秧时,田地的两头拉上线绳,女人挽起裤腿弯着腰,左手里托着一盘秧苗,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合力掐住一株稻秧,掌握均匀的力道,把秧苗插进田里,不偏不倚,稻秧刚好笔直地站立。一排排犹如沙场点兵一般,沿着线绳拉好间距,每行三株稻苗,齐刷刷地挺立在田间,棵棵英姿飒爽。

秧苗插完并不意味着可以过清闲日子,随后就是除草和施肥。水稻的生长期离不开水,抽水泵里哗哗地流淌着清凉的地下水,沿着沟渠流进田里,源源不断地滋养,才使稻苗茁壮成长,直到籽穗饱满。种地多的农民为了方便,甚至在田边搭建简易的窝棚,住在旷亮的田野里,夜里数星星听蛙鸣,数着日子一寸寸长高。

母亲去田里拔草,我跟在她后面,田埂上爬满了粉色的打碗花,绿幽幽的车前草叶子铺卷着。走得紧了,不小心被马藤草上的尖刺刮伤了脚腕,疼得坐在田边叹气。稻田里的其他野草都好分辨,从外形上一眼就认出来了。只有一种稗草长得极像水稻,叶子也是葱绿纤长,让人真假难辨。母亲指着那一片稻田告诉我,在阳光下一派葱绿的是水稻,叶子缺少韧性,极易被风吹弯的就是稗草。我定睛看去,摇摇曳曳的稻秧间果然有几棵极易折弯的,如戏台子上的跳梁小丑,风一吹,瞬间现了原形。

野草的生命力又是极强的,那时候农业还没有实施机械化,全凭人力,一般除草三遍,待水稻长至一尺来高,方才算松一口气。谁说种地不是学问呢?农耕文化的延续和进步是一代代农民与大自然的相濡以沫,披荆斩棘的奋斗,彼此依存共生。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大自然赋予人间多少美妙,一粒种子与泥土的亲吻,繁衍生息,往复轮回,竟是如此和谐圆满。

多年以后,那个叫莲花的地方,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村庄。远别重逢,几度回还,枕着老屋的桃花雨,全然懂得了“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惆怅。莲花,是父亲和母亲土生土长的根基,可我那时并不懂得他们对土地的依恋。农闲时节,隔壁和我一起长大的梅子,挽着我的手坐在田野边,蒲公英白色的小伞在我们的裙角边飘啊飘。梅子仰起脸,作畅想状,“等我长大了,决不离开这里……”

“我们这么要好,就嫁亲兄弟俩吧!”梅子咯咯地笑出一脸娇羞。

我不知所以,和她勾着手指,风一般穿过木桥,奔向飘散着稻花香的巷子里。

我毕业那年,母亲带着我和梅子去地里插秧,那是我第一次靠近土地。深一脚浅一脚地陷进泥土,在泛着涟漪的稻田里,顿感迷蒙、恍惚。看和做是两回事,竟完全捕捉不到诗意。不亲身尝试,是永远不会体会到“汗滴禾下土”的艰辛的,从那时起,我离开土地的信念越发坚定。

秋天,稻子成熟了,金色的稻浪在阳光下翻涌。梅子笃定了誓言,如愿嫁到了后街,这一生与土地纠缠,白首不分离。

莲花的村庄,几经沧桑,早已不是那个雨天里沾一鞋子泥水的洼地。手工业、养殖业的繁荣,农业的现代化催生了经济的迅猛发展,便利的交通,网络的覆盖,村庄不再是闭塞落后的地方,而是处处凸显了新农村的风貌。

然,和许多即将消逝的村庄一样,这里也成了老年人的留守地,年轻人在城里买房,在外地打工。人往高处走,不知走多远才能明白,故乡,才是心底永恒的白月光。

(2021年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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