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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阳:大靖镇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原鄉書院 2021-02-09

大靖镇

李正阳

太阳三竿高的时候,他在西部一个小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大门外,吃一种叫酿皮子的美食。酿皮厚实、柔软、醇香,浇上醋、蒜汁、辣椒油、菜籽末,他觉得,比海滨城市大酒店里生猛海鲜的味道还要浓郁。

小贩们神态安详、笑容可掬,用当地方言招呼着来来往往的旅客。日头愈高,小县城也渐渐焕发出生机。灰头土脸、貌不惊人的长途汽车时不时地驶出一辆,然后,或东或西,开始一天的长途之旅。他显得相当从容,主要原因是有这么一个漫长的暑假供他打发,他可以不听着令人心焦的铃声急匆匆往教室赶,可以不形容枯槁地坐在办公桌前挖空心思的给学生作文写评语。

他像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财主,独自一人,从南海之滨风尘仆仆来到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西部地区,准备挥霍掉这个将近60天的奢华假期。当然,他对西部相当熟悉,他生于斯,长于斯,是将近不惑之年才作别故土,投入南海之滨怀抱的。今天,他的目的地,是西部一个很不起眼的叫大靖镇的地方。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地图上,是找不到大靖镇这个地名的,然而,在他心目中,大靖镇重比泰山。原因很简单,大靖镇是他的故乡,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长途汽车徐徐开动了,不久便驶入 国道,速度渐渐加快。正是八月的上午,太阳明亮的像悬挂在天上的镜子。细细碎碎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到身上,他的心情也亮的闪闪发光  。

马路两边,是西部特有的、一排排笔直、挺拔的白杨树,因为吸足了水分,杨树树叶浓郁茂密,油绿圆滑,如铜钱在夏风中上下翻飞。白杨树后面,便是大片大片的田野,田野里有已经成熟的小麦,有还在拔节疯长的玉米,有面向太阳静静矗立的向日葵 。田野的尽头,便是村落。他知道,那里阡陌交通、屋舍俨然、桑槐点缀、鸡犬相闻,有鸡黍、有井水、有野老,是真正称得上生活的地方。

晌午时分,日上中天,长途汽车像一头气喘吁吁的老牛,停靠在大靖镇一条街边的大榆树下。司机喊,到站了,到站了,下车吧。魂牵梦绕的故乡就这么呈现在他的眼前,来的似乎有点太容易,不够真实。看着阔别将近三十年的大靖镇,他激动紧张,有点不知所措。随之,往事如烟,一缕缕涌上心头。                                                                                                                                

大靖镇,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叫大靖公社,距离他出生的园子村有十里左右的路程,是个叫他刻骨铭心,永世难忘的地方。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他刚上小学。他跟村里孩子最神往的地方就是大靖镇。因为那里有十字街,十字街中间有一座尽管破破烂烂但有五层高的钟楼,有商铺,有国营饭馆,有轰隆作响的机器磨面坊、有公社最高学府大靖中学。于是,常常,村里的孩子三五成群的去镇里玩。那时的孩子,兜里是没有一分钱的,只能沿着街市看镇上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最吸引孩子们的,就是那个面对十字路口的国营饭馆,饭馆里散发出诱人的炖肉的香味,这种香味是农村家里的灶台上所没有的。因为那时的农村人家,要吃到一点肉,是非到过年不可,而且那珍贵无比的肉,并不能大块的炒了来吃,而是切成零零碎碎的小丁,撒在够七八个人吃饭的大铁锅里,跟汤面条搅和在一起。不经意的活,很难吃到几块。当时,园子村有一个叫尕老汉的50多岁的农民,辛辛苦苦积攒了一块钱,揣在黑布对襟衣兜里,踢踏着那双露出大脚拇指的条绒布鞋,到大靖镇这家著名的国营饭馆里买了一碗红烧肉。当服务员端来那碗烹调的叫人垂涎三尺的红烧肉的时候,尕老汉却嫌碗里的肉太少了,要退还。因为他数来数去,碗里只有十疙瘩肉。于是,尕老汉唤来服务员,要求端回那碗红烧肉,索回他那无比珍贵的一元钱。之后,尕老汉硬是饿着肚子走了十里地,回到村里,就着酸菜喝了一碗半稀不稠的包谷面糊糊。

后来,这件事成了村里人常谈不厌的话题。

那时,上小学的他,也拉着比他还高的架子车,跟着母亲,到镇上的机器磨面坊磨面。他是那样的敏捷有力,架子车在那条布满石子的道路上疾行,总能避开挡道的大石块和较深的坑洼。母亲的鼓励和夸赞使他跑的更加欢快。然而,物质方面的犒劳是没有的,因为那时确实少钱,没有办法买来哪怕是价值一毛钱的东西。面对街道的一家大门口,有一个用铁链拴着的孩子。

人们说,那个孩子有三只手,如果解开铁链,三只手就会去偷别人家的东西。他们惊奇的看着那个孩子,那个被称为三只手的孩子,有着与农家孩子不同的气质,穿着油腻的带兜的衣服,皮肤白皙,对着乡下的孩子满不在乎的笑着。常常,他们在星光灿烂的夜晚,去大靖镇看一场场激动人心的露天电影。大靖镇有个巨大的万人广场,隔三差五,就放映露天电影,《地道战》《地雷战》《闪闪的红星》《春苗》《红雨》《决裂》等等当时红极一时的电影,都是在那个广场看的。在七十年代的整整十年里,这个广场也是审判地富反坏右的地方,只要听说有这样的活动,他和村的孩子一定会风尘仆仆,不远十里,前去助兴的。

后来,他跟着爷爷去大靖镇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他爷爷也就50多岁,在村里人的眼中,不是个正正经经务农的庄稼人。他奶奶死的早,给他爷爷撇下了五儿两女,还有五间黄泥土屋。过重的生活压力反而叫他爷爷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于是,他爷爷全然不管那几亩自留地和家里那些没完没了的鸡毛蒜皮的事了。他爷爷把这个贫瘠的家业的和这么多的人口扔给长子和长子媳妇,自己则完全沉醉在二两小白干里不可自拔。他爷爷常常出现在大靖镇的街市上,满嘴酒气,逢人便是耍拳棒和唱秦腔两件事。醉醺醺的爷爷身后,像尾巴一样跟着的,自然是那个十岁左右的他了。

其实,他爷爷兜里没几个银子,却能在大靖镇混吃混喝。原因之一是城里有他爷爷的几个拳棒手徒弟。这几个徒弟对他爷爷敬爱有加。徒弟们佩服他爷爷在任何场合下都不怯场的潇洒气态,说唱就唱,说耍就耍,说喝就喝。自然,他爷爷手底下也是有两下子的:那套梅花单拳打得潇洒利落,特别是那个二踢脚,跳的又轻又高,手和脚尖打出的声音,又亮又脆。这些,都给还上小学的他,留下无比深刻影响。他爷爷的棍也耍的不赖,那根白蜡棍握在手里,像会听话一样,舞起来一片白光,连水也泼不进。他爷爷的理想是把小孙子培养成一个武术高手,可惜后来的他却成了一个教书的文弱之人。

大靖镇的城里人几乎都认识他爷爷。逢年过节,他爷爷也进社火队舞狮子,走街串巷的耍,全然把一大家人的吃饭穿衣问题撇在脑后。村里人无不感叹的说,李爷真是个大肝花人,活得潇洒啊。后来,他爷爷被生产队派到一个叫羊胡滩的地方看守机井。羊胡滩离村有30来里地,荒无人烟,野蓬草遍地都是。闲来无事,他爷爷把羊胡滩的蓬草拔下来,垒成山样高的草垛,晚上,在黄土山崖下燃起熊熊大火,把那些晒干了的蓬草烧成车轱辘大的蓬灰。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他爷爷套好黑毛驴拉的架子车,装上三个车轱辘大的蓬灰,又一次去了大靖镇。这应该是他爷爷平生要做的最有益于家族的一件事情了,他爷爷的美好理想是把这些蓬灰换成一张张绿色的一元两元人民币,然后扯上几丈华达呢布,给没有娘的可怜的子女们做几件像样的衣服。然而,他爷爷的理想破灭了。他爷爷被公社戴红袖套的工作组当成破坏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坏分子抓了起来,关在长城大队的队部里。

他提着一罐母亲做的浇了醋和辣子的黑面干拌饭,给关在大队临时设的拘留所里的爷爷吃。他爷爷悄悄给孙子说,别怕,树叶掉下来,砸不死人的,头割了,碗大个疤。

后来,大队书记组织民兵押送这些地富反坏右分子游街、批斗。看热闹的村里人说,你看台子上的李爷,头刚按下去就抬起来了,还笑哩。他爷爷确乎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捆完了绳子,挨完了批斗,该吃吃,该喝喝,跟啥事没发生一样。

时光到了八十年代,费尽心血、潜心苦读的他考进了省里的一所大学。酷爱文学的他,在大学宿舍里,晚上十一点以后,点着蜡烛,写了一篇名为《大靖镇》的散文。这篇现在叫他看起来十分幼稚的文章,被刊登在当地一个名叫《红柳》杂志上。在那篇文章里,他写到了大靖镇的风土人情,写到了一个在农贸市场戴着黄军帽喝五吆六的管理人。当时,人们还是比较崇尚文学的。当《红柳》杂志摆放在大靖镇新华书店的时候,他的那些儿时玩伴们啧啧称奇、惊叹不已。自然,他也为此洋洋得意了许多天。

大靖镇,就是这么一个四通八达的码头地方。其实,这里住着的,大多也是地地道道的的农民,他们也种地务农。不过,这里的农民,多多少少沾染了一些城里人的市侩气息。他们没有了山川里农民的厚道和大方,甚至瞧不起那些进城来的山里人。他们总是指着街市上脚抬的高高的、深一脚浅一脚走路的山民,说,看那个憨货,一进城,眼睛都直了。而乡下农民则鄙夷的称大靖镇的市民为城里油渣子,直言他们的吝啬小气。

后来,他父亲的一个妹妹嫁到了大靖城里。他的这位姑妈也随之背上了这样的恶名。村里人总是称他的这个姑妈为城里油渣子,叫他颇为尴尬。事实好像似乎也是这样,在他的记忆中,他爷爷带他去大靖镇的那些岁月里,很少甚至没怎么去过他的这位姑妈家。现在想来,他爷爷应该是不喜欢那位姓黄的女婿。他的这位姓黄的姑爹,瘦的像个麻杆,浑身上下都呈黄的颜色,就连眼睛也是淡黄色的,看人的时候,总是冷冰冰的,话语里充满了讽刺的味道。后来,他倒是跟母亲去过几次。总之,在姑妈家,缺少热气腾腾的饭菜,缺少暖心窝的话语,缺少人情味道。时光荏苒,往事如烟,大靖镇大苦大悲、大喜大乐的日子,也随着年龄的渐长,慢慢的淡去了。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看着大靖镇十字街头焕然一新的五层钟楼,他竟然想起了姜夔的词。现在,这个夏天的八月,时隔将近三十年,他又一次在大靖镇的这片土地上落脚了,山河依旧,人物不再。一切的一切,怎不叫他感慨万千。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盒“五叶神”牌香烟,又摸出一个颇为精致的防风火机。“啪嗒”的火机声和袅袅漂浮的青烟,把他从往事的回忆里拉回来。他一边抽着香烟,一边沿着大靖镇的主街道往前走。街两边平房早已不见了,原来的杂货商铺、国营饭店统统销声匿迹,代之而起的是如土财主般挺胸凸肚的水泥楼房,这是西部小镇特有的建筑,不讲章法,横七竖八。网吧、歌厅、洗头房、按摩店、服装店等一字排开,打扮时髦的市民和衣着依然土气的山民鱼贯而过。街心那幢油漆的崭新的钟楼,很不协调的、孤零零的的矗立着。他面对钟楼,呆呆的站了一支烟的工夫。钟楼的吸引力在哪里?儿时的踪迹在哪里?生命的故乡在哪里?他有点茫然,有点失措。甚至,眼眶有点湿润。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他想起古人的诗句。古人的诗句仿佛就是为此时此刻的他准备的,这么贴切,这么直入肺腑。当然,此时的他,已过不惑之年,已经很会调控自己的情绪了。不念过往,不惧将来,一个念头升入脑海。很快,他从感伤和不快中解脱出来。他不想辜负这大好时光。

天过晌午的时候,他到大靖镇临街一个干净整洁的饭馆里。一个上午的颠簸,肚子已经饿的咕咕叫了。他买了一碗和着青辣椒和西红柿的炒面片,一盘酱紫色的红烧肉,又买了一罐“黄河”牌啤酒。炒面、红烧肉、啤酒,这是三十年前他想都不敢想的美食。如今,不只是他,还有许许多多的大靖镇的城里人或乡下人,想吃到这些美食,已经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了。这是故乡的黄土地上生产出来的面食,这是故乡的黄河水酿造出来的酒水,时间尚早,他可以从容不迫的咀嚼、品尝。

作者简介

李正阳,男,1964年生,甘肃武威人。现居广东湛江,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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