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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你好 1930年7月8日，韩复榘与阎锡山两支部队在山东昌邑解家庄、葛家庄一带交战，弹如飞蝗。两村老百姓扶老携幼，四处奔跑，眼见当兵的边追边开枪，很多人倒地身亡。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正领着两岁的小女孩回娘家，面对此景，惊慌地抱起小女孩滚到一土沟内，就在小女孩挣扎着翻过身的瞬间，一颗子弹穿过女孩的小腿肚，擦着孕妇的胸脯而过……这个小女孩就是我的大姑，奶奶生前讲起来胆战心惊:"乖乖，你说我抱着她快吓死了，这妮子硬是出来挡我，才保住了俺和儿子(怀着我的大爷)的命呀！"1937年一进腊月，日本鬼子首次驻扎胶济铁路丈岭火车站的时候，爷爷毅然带着年幼的大姑、大爷、我父亲和奶奶弃家闯关东。在进站检查时，包袱中的一把砍刀被鬼子搜查出来。顿时，一个叫村上的鬼子官带着四个拿长枪的兵，奔了过来，一把长刀猛然架在爷爷脖子上，“叽里呱啦"地吼了起来，十分危急。突然间大姑从奶奶手中挣脱开，跑上前去抱住了村上的大腿，并不停地磕头。意外发生了，只见村上惊奇地望着大姑，放下了长刀，抱起大姑，凝视片刻，放下她，愀然而去。此年大姑刚满10岁。2005年秋天，我出差到吉林，顺便看望大姑，与大姑说起压在我记忆深处的故事。大姑挽起裤腿，我看到了留在大姑腿肚上已凹下去的疤痕，见证了七十多年前那惊险的印记。在说起火车站遇险“抱腿磕头"之事时，大姑操着一口很重的东北话，只是淡淡地说:“那时，我看见小鬼子抱起我时，咧着嘴，瞪着大眼珠子，好像要流泪，后来，我想他是不是也有一个和我一样的闺女……"至于当时十岁的大姑哪来的勇气，那小鬼子为何停止了邪恶行为，成了永远的谜。躲过一劫，爷爷奶奶带着几个孩子一路颠沛到了遥远的吉林市。在兵荒马乱背井离乡的日子里，大姑吃了很多苦，付出了很多，爷爷奶奶说起来感叹不已，说大姑帮小脚的奶奶织布闯边境销给高丽人，在日本人的工厂做工，含辛茹苦把六个子女抚养成人……爷爷奶奶在世时，我还年轻，没有想起去多问问大姑的经历。几十年后我琢磨:在我们家，因爷爷奶奶把大姑大爷留在了吉林，把我的父亲和小姑带回了故乡，才有了儿女天隔一方，两地传递而耐读的亲情关系，尤其是对大姑怀有的真挚敬意。现在回想起六七十年代的日子，爷爷奶奶家在村里是有一种优越感的。那时，我们会经常收到大姑或大爷寄来的信件或汇款单，每一封信，我都会反复地念上几遍;每一张汇款单，爷爷奶奶总是掂量着露出无尽的挂念。又有多少个夜晚，爷爷奶奶蹲在炕头上剥着花生，或将脱籽的新棉花，一份份分好，为大姑大爷分别寄去……现在想来，当时大姑一家八口，要吃要穿很是紧张。大姑为了更好地照顾到一家人，要承受多少生活的磨难与重荷，又是如何柔韧不屈，无怨无悔，我究竟知道多少呢？我12岁那年，大姑在素有“北国江城"之称的吉林生活37年后，带着小女儿第一次返回了故乡。大姑个子不高，话语不多，脸上始终挂着笑。她勤快又极爱清洁，总是拆完棉衣拆被褥，大盆小盆地洗着衣服和被单，不放过任何一个晴朗的天气。记忆中三间屋子被大姑收拾得清洁干净，院落梧桐树上有麻雀叽喳着飞来飞去，院里我与表妹欢快嘻闹，情意浓浓。那是我童年极美好的时光。1979年秋天，大姑第二次回故乡时，我即将去外地求学。至今记得临走的那个晚上，奶奶忽然话多了起来，重复呼唤我的名字，竟一会哭一会笑得掉开了眼泪。大姑守在一旁，把一件海军衫和自己扎的一条皮腰带，还有12元钱，为我装好。并叮嘱道:"你奶奶这是舍不得你，要多回来看她哈……”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奶奶如此动情的宣泄。因为一年之后奶奶离世，留给我的永远是大姑嘱托中的遗憾。1986年夏天过后，随我父母在城里生活的爷爷，查出了绝症。爷爷在生命中最后的时日坚决要求回到老屋。这一次，大姑回乡做好了打算，她对着守候在爷爷身边的弟弟和妹妹:“你们都还没退休，我留下来伺候咱爹吧！”一连40多天的时间，大姑在灶火旁，变着法做可口的饭菜;在土炕上，为爷爷喂药喂饭，捶背搓脚，使一生要强的爷爷知足安详地在亲人中离开。大姑没有进过学堂，却有很高的悟性。通过表妹微信我了解到，大姑父祖上在吉林有较大的染布坊，长年雇着长短工。大姑进婆家时，姑父的爷爷有四个儿子，家族有三十多口人，姑父是长孙。大姑进婆家不长时间，其爷爷便将染布坊进出帐目，以及家族的日常开销都交给了长孙媳大姑去打理。大姑管帐从没出过错，没发生过纠纷，家庭愈加和睦发达，得到了家庭内外的一致赞许。这个信息让我兴奋不已，我脑洞大开地想到大姑年轻时一定是个勤勉持家的人，甚至于能想象大姑受人信任而自豪的样子。大姑菩萨心肠，有善人之称。1962年，奶奶去吉林住了一个多月，大姑和大爷在吉林火车站送奶奶回山东时，遇到了乡下同回山东探亲的母子四人。为了奶奶有个伴便于照应，大姑为这女人的孩子买了好些吃的，以示感谢。谁知这女人去取水时，孩子们守的两个包内的钱物被盗。面对如此情景，大姑又拿出了身上仅有的10元钱，为母子四人购票送上车去。事后的几十年里，这女人都会在每年冬天储菜时，进城为大姑送上自家种的大白菜。有一件事，让大姑在周围声名一时。一天凌晨，一持刀歹徒破后窗爬进大姑家，大姑惊醒后，表现出少有的冷静。先找出一件棉衣给其披上，并连忙拿出一些吃的，一再劝说着。也许是歹徒良心未泯，竟安定地走出门自首去了。现在想来，大姑是要在凶险之前，尽力把灾难降至最小的程度。我读懂了大姑对人性的敏感和了悟。进入老年后，大姑的生活依然忙碌充实。她勤快周到，不是给儿女们做衣服，就是帮着蒸馒头，蒸花卷，蒸豆包。七十多岁时，喜欢唱《你知道我在等你吗？》，轻松快活。八十岁时，竟迷上韩剧《看了又看》，往往废寝忘食。同时，她热心热肺，乐于助人，我有时与大姑通电话，也会听到表妹对大姑的“数落":二楼年轻人钥匙落家里，她去借梯子帮人家扶着;楼道邻居放的垃圾袋，她见到就会帮着提下去;小区年轻人忙时，都愿意把孩子送给大姑照看……2007年后，大姑瘫痪在床，邻居们说:这老人有福气，六个儿女个个孝顺有出息。儿女们轮班守护在她的身旁，她都一切顺从无言，只要醒来就会坐起来，穿上大红的衣服，让儿女收拾得利利索索。她说:"人一分精神，一分财富。"我临近退休年龄，心中默念着再有一年，携带家人去看望她老人家，也肯定一定能够……然而，1月3日，一个平常的日子，一个平凡的人，生命定格在了这个寒冷的季节。从表妹发来的微信得知，大姑走得很平静，像睡着了。94岁，安详的面容，我想是带着幸福，把一生的苦难都放下了。此时我含泪写这篇文章，以示永远的愧疚和怀念。大姑一一你好！在我心中，您的位置很高，离我很近。我永远爱你，大姑！（摄影 曹新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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