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1小时前 众所周知,苏轼爱吃荔枝,甚至于“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他真肯为了吃荔枝,长留岭南吗? 在另一首诗《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里,苏轼将荔枝夸得花里胡哨,红皮白肉说成红纱玉肤,将其味道比作江瑶柱、河豚肉,是形容其优雅鲜美。 结尾更说: 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 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 ——我生来本就是为了能吃上一口,当官久了,早已经看轻了莼鲈之思。 ——莼鲈,张季鹰所谓秋风起,念故乡吴中莼菜鲈鱼,所谓宦游思乡之情也。 苏轼借着荔枝好吃,发散开去: 我也不想家了,不想回乡了;人生反正如梦似幻,来南方万里之遥,真好! 所以苏轼是真为了口吃的,不在乎能不能回去了吗?真对家乡无所谓吗? 却又不一定。 苏轼在岭南时,念叨吃生蚝。 “肉与浆入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又取其大者,炙熟,正尔啖嚼……”——酒煮生蚝、烤生蚝,他都吃了,妙。 临了还叮嘱儿子: “无令中朝大夫知,恐争南徙,以分此味。”——“别告诉朝中士大夫,不然他们都要来抢这口吃的啦!” ——这却是个冷笑话了。 朝中大夫们,真会放弃功名利禄,自请贬谪,跑来争一口生蚝吗? 对照荔枝,您大概看出来了: 类似的“我这里特别好,比都城还要好,我根本就不想回去”,其实是苏轼的自嘲法。 苏轼早年写美食时,是很思乡的。比如写春菜: 蔓菁宿根已生叶,韭芽戴土拳如蕨。 烂烝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 宿酒初消春睡起,细履幽畦掇芳辣。 茵陈甘菊不负渠,绘缕堆盘纤手抹。 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波棱如铁甲。 岂如吾蜀富冬蔬,霜叶露牙寒更茁。 久抛菘葛犹细事,苦笋江豚那忍说。 明年投劾径须归,莫待齿摇并发脱。 结尾那句话很重要: 一定要回去了,别等到老了,牙掉了头发没了啊! 这是他早年的风格。哪怕到40岁在密州时,苏轼的性格还是“老夫犹发少年狂”,“鬓微霜,又何妨?”还琢磨着“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而到44岁,经历了乌台诗案后,苏轼低调了。 已经“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已经“我为聪明误一生”了。 写吃的风格,也变了。 他在黄州写好吃的,都是随遇而安的架势: “以鲜鲫鱼或鲤治斫,冷水下,入盐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浑葱白数茎,不得搅。半熟,入生姜萝卜汁及酒各少许,三物相等,调匀乃下。临熟,入橘皮线,乃食之。其珍食者自知,不尽谈也。” ——盐、姜、萝卜、酒、橘皮等作为调味料拾掇的鱼,很得山居清雅之味——说白了就是,因陋就简的吃法,自己乐就行了。 都知道他研究猪肉的吃法,但其实: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也还是随遇而安,自得其乐。 毕竟那时他的心态乃是: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 两个惭愧,那是欣慰加自嘲的口吻。 后来《赤壁赋》里所谓山间清风江上明月,在承天寺所谓但少闲人耳,都是这个意思: 只要有心情,什么都是好吃的。 这份轻盈的自嘲,后来到了岭南,依然如此。 他得意洋洋,跟苏辙分享自己的心得: “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不敢与仕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耳。骨间亦有微肉,熟煮热漉出,不乘热出,则抱水不干。渍酒中,点薄盐炙微食之。终日抉剔,得铢两于肯綮之间,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刍豢,没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戏书此纸遗之,虽戏语,实可施用也。然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 ——惠州市井不发达,我没法跟人争好羊肉,于是叮嘱屠夫,给我留点羊脊骨。羊脊之间有点肉,水煮熟,酒渍,薄盐,烤一烤,这么小心翼翼地吃,就跟吃蟹钳肉似的。子由你就不一定尝得到这味儿了吧?只不过我吃得这么高兴,惠州的狗就不快活了。 ——说来风流潇洒,苦中作乐,其实还是安慰兄弟: 我这儿挺好的,你们别为我担心。 陆游《老学庵笔记》,有另一个说法。 说当日苏轼与苏辙最后一次见面,是苏轼南迁途中。那时俩人的状态,都不算很好。苏辙心情尤其不好。 于是: “道旁有鬻汤饼者,共买食之。恶不可食。黄门置箸而叹,东坡已尽之矣。徐谓黄门曰:“九三郎,尔尚欲咀嚼耶?”大笑而起。秦少游闻之,曰:“此先生'饮酒但饮湿’而已。” ——路边有卖面的,其实不好吃。苏辙吃不下,叹气;苏轼却已三两口吃完了,慢悠悠对苏辙说:“你还要细嚼慢咽品味吗?”大笑着站了起来。 秦观听说了这典故,说这就是苏轼之前写“饮酒但饮湿”的用意了。 ——苏轼之前在黄州,写过“酸酒如荠汤,甜酒如蜜汁。三年黄州城,饮酒但饮湿。我如更拣择,一醉岂易得?” 酸酒甜酒,各有各的味道;我在黄州城三年,喝酒就不挑味道了。如果再挑三拣四,怎么求一醉呢? 苏轼的《东坡志林》里,有个段子极妙,说苏轼有一次爬某座山,看见半山腰一个亭子,想上去休息,爬了半天快累死了,看着亭子绝望;忽然脑子一转,“此地有什么歇不得处?” ——为什么不就地坐下休息呢? 于是如鱼脱钩,忽得自由。 随遇而安,如此而已。 理解了这段,也就理解了后期的苏轼,以及苏轼的吃。 他说荔枝真好吃,为了荔枝宁可长留南方。 他说自己就贪一口吃的,一点都不思念故乡。 他说生蚝好吃,羊蝎子好吃,你们在朝里吃不到。 苏辙吃不下的面,他三两口吃完了,说不要挑拣啦,一笑而已。 就自在地歇息、饮食、散步、写作,清俭明快地快乐着,也不错吧? 当年初到黄州时,他感叹过: “临皋亭下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 ——反正万水都是一源,我在黄州也能用到故乡眉州的峨眉雪水,又何必返乡? 所以,很可能: 不是苏轼吃到的一切都好吃,而是苏轼抱持着“什么东西都可以很好吃”的心态;不好吃的,他也能写好吃了。 毕竟对他这种心态而言,羊脊骨都能吃出蟹钳味儿,荔枝都能吃出江瑶柱和河豚味儿。 毕竟万水都是一源,也无风雨也无晴,就这样吧。 哪里都可以安心歇宿下来,哪里都可以随遇而安,也不一定非要回乡。 理解了这个,就能理解苏轼总能吃到好的东西了——因为在他眼里,没什么是不好吃的,没什么是不美好的。 恰如他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 免责声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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