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河南】赵思芳丨小说/偷稻谷的女人

 谭文峰sdqtneyj 2021-03-15

作家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赵思芳,女,河南省信阳市某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新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羊城晚报》《大河报》《华文月刊》《中华美文》《核桃源》等。愿守着一块文字的田园,在有限的生命里辛勤耕耘。

偷稻谷的女人

赵思芳

暑期回家乡,母亲说秀秀婶婶死了,没被抬进祖坟。听了这一消息,我一时愕然。我们那地方,某户人家如只生女儿,被称为“绝户头”,死后是不能睡祖坟的。秀秀她有儿子,按家乡的习俗,死后应该睡祖坟的。母亲说,夫家嫌她不干净,将她草草埋进乱坟岗子里。听完母亲的话,儿时从乡人嘴里听到的关于秀秀身世的记忆,忽而苏生过来。

小日本快被赶走的年月,秀秀出生在穷山恶水的一户黄姓人家,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给秀秀讨个活命, 父母将九岁的她送到一户赵姓人家做了童养媳。那年头,但凡娘家有一点活路,谁也舍不得将闺女送到人家去。你到人家讨口饭吃,人家也不会白白地给你饭吃,你定要受冷眼,遭虐待。

秀秀做童养媳,实在太苦了。晨曦初露,要早早起床,淘米煮饭;太阳初升,要摘一日的菜蔬,要剁一锅喂猪的野菜;公公、婆姑早饭后外出劳作,她留在家洗衣喂猪,要打扫房子;太阳当头,要快快从水井提水,匆忙准备午饭。公婆归来,大声呵斥:为什么衣服还没晾好?为什么鸡鸭还没喂?为什么房屋还是脏兮兮的?那时的秀秀,脸色蜡黄,没有一丝血色,毛茸茸的头发贴着头皮,补丁摞补丁的衣裤包裹着她单薄的身子。听到公婆的呵斥,她怯怯地站在一个角落,低着头搓着衣角,半天也不敢抬头回答。

午后,公婆逼秀秀去地里锄草,直到天上钻出稀疏的星星,她才回来。他们没给她留饭菜,秀秀只好铲锅边的残渣剩饭,勉强填填肚皮。月上柳梢,婆姑又强迫她纺棉。九岁的她怎么也摆弄不好那架纺车,遭来婆姑的谩骂,说她纺棉太少,说她愚钝笨拙。

秀秀想回家,回到娘的身边,享受娘的温存和爱抚。一天,趁着婆姑去地里干活时,她偷偷地跑回娘家。走到自家的山坳,看到绿树掩映的家,她狂奔过去。推开院门,娘正在做饭,看到她回来,眼里满是欣喜,旋即流出了泪水,将秀秀紧紧抱在怀里。

娘打量她:“又瘦了。孩子,你吃苦了。”在娘的身边呆了一天,娘又要把她送回婆家,一路上秀秀一步三回头,眼看就要到婆家的山岗上,秀秀折回身,奔向娘,不愿回去了。娘说:“孩子,我们要是有半点办法,怎么也不舍得送你去那个家”。无奈,秀秀只好转身朝婆婆家走去。

秀秀在风里雨里长养着,触目青山绿水,一对眸子亮晶晶的。长到了十五六岁,开始打量她的小男人,他瘦削如电线杆,一阵大风似乎就能把他刮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跟他过一辈子,肯定吃不饱肚子,秀秀心里想。听人说,新社会了,现在的童养媳如不想嫁给未婚夫,可以回娘家的。秀秀一个人在地里除草时,就悄悄地逃回了家。这次,娘说啥,她也不愿再回那个家了。她跟爹娘说,她不会成为家里的负担,能用双手养活自己。从此秀秀和爹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年,五九年,家乡人被称为过“粮食关”,我们那儿的人死了很多。 (小时候,跟母亲去姥姥家的路上,一个又一个的山坳里的池塘波光粼粼,菜地整整齐齐,就是看不见人烟。母亲告诉我,那山坳里原来都是有人住的,特殊的年月里,不少人都饿死了。)那年秋天,秀秀家也是揭不开锅,一家人饿得两眼发花,生产队里那高高的谷堆诱惑着秀秀空空的胃。

太阳渐渐向西边游走,秀秀盼着夜早早来临。天终于黑了下来,她和妹妹小花挎着竹筐,躲在打谷场的草垛里,寻找机会去偷堆在打谷场正中间的稻谷。

朦胧的夜色中,看守稻谷的男人在打谷场上走来走去,他一会儿与路过的社员打招呼,一会儿双眼如探照灯般注视周遭的动静。秀秀在白天见过这个男人,他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看上去有几分恐惧。听爹娘说,他有三十多岁了,至今还是个光棍。

天高露浓,一弯月牙在西南天边静静地挂着。昏黄的月光洒向大地,是那么幽暗,银河的繁星却越发灿烂起来。打谷场边的高粱、玉米地里,此起彼伏地响着秋虫的唧唧声,蝈蝈也忙着来伴奏。柳树在路边垂着枝条,阴影罩着蜿蜒的野草丛路。

夜渐渐浓了,看守打谷场的男人估计暂时没人来,就走进库房,不一会儿,里面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声音,他要做饭吃了。这年头还有米做饭,真让人羡慕。秀秀听见肚子发出咕咕的声响,舌头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

“赶快下手吧,要不就没有机会了。”她对妹妹说。

“大姐,我怕。”年仅八岁的小花心跳得咕咚咕咚。

“不要怕,有我呢。”秀秀强作镇定。拉着妹妹的手踮起脚跟,悄悄地溜到到谷堆旁,用手轻轻地将稻谷捧到筐里,一捧,两捧,三捧……秀秀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不凑巧的是,妹妹嗓子发痒,咳嗽一声。不好了,那个警觉的男人听见了,拿起手电筒朝她们照过来了。秀秀的眼睛照花了,不知往哪个方向逃跑。

“这不是西湾黄家的两个丫头吗?谁让你们两个偷稻谷的?”他大声质问。

“没有谁……谁……让我们来,我自个……自个要来的。”秀秀吞吞吐吐。

“生产队的稻谷是大集体的,你不知道不能偷的吗?”高个子男人声色俱厉。

“我们,我们,实在太饿了,没有办法啊,您可怜可怜我们吧。”秀秀哀求道。

这时高个子男人借着手电筒的光仔细打量秀秀,十六岁的她如山野间的蔷薇花,妖娆而美丽,肥大的衣服也掩饰不了她的婀娜多姿,太阳怎么也晒不黑的脸蛋上两个眸子清澈如水晶,长睫毛扑闪扑闪的,好看极了!这时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似乎秀秀就是他的一顿美餐。

  “小花,跟你姐姐到叔叔屋里吃饭,好吗?”高个子男人突然变得十分温柔。

秀秀和妹妹被高个子带到他的房子里。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他方桌上的米饭,她和妹妹抓过碗筷狼吞虎咽起来。

“小花,慢慢吃,不要噎着啊。我和你姐姐到里边说件事,听话哈。”男人温柔的话语再次响起。他可劲地把秀秀推到他的里屋,将布帘拉上。她吓坏了,大气不敢出,双手搂着肩膀紧紧护住身子。

“你今天必须听我的,不然,我把你偷稻谷的事跟生产队长说。”男人威胁道。

“不要,不要告诉生产队长,求求你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啊。”秀秀苦苦哀求。

“没想到黄家的大闺女出落得这么漂亮,我都看得心动了。你跟我说,你做童养媳时,那家人怎么欺负你的,不然,你不会逃回家的。”男人装着关心秀秀的样子 。

“我的事不用你管。”秀秀狠狠地说。

“你这丫头,你还嘴硬,你的事我偏要管,谁都不能欺负你。宝贝儿,哥想死你了。”他向秀秀逼近。秀秀吓得脸色苍白,惊恐地睁大眼睛。

“不用害怕,我不会吃你的。”看见高个子脸上阴冷的笑,秀秀更恐惧了,连连向后退去。好多天没吃一顿饱饭了,瘦削单薄的秀秀哪是他的对手,铁塔似的他向秀秀步步逼来,一把抓住她,就像猎狗抓住一只小麻雀,也如饿狼抓住一只小羊羔。秀秀挣扎着向门外逃脱,那高个子男人死死地抱住秀秀,狠狠地撕扯着她的上衣,哧啦,秀秀的衣服扯烂了。她想呼救,可谁又能救了她呢?要是家里有吃的,会将九岁的她送给人家做童养媳吗?要是家里有吃的,会在月黑风高时和妹妹偷生产队的稻谷吗?此时的秀秀任他将自己揉成肉泥,她一会儿坠入万丈悬崖,一会儿飘在千里云端。

回来的路上,秀秀衣衫不整,身子犹如瑟瑟秋风中飘落的树叶,和妹妹抬着男人给的稻谷,黑暗中一步一步地踉跄在田间小路上。

回到家,屋里黑漆漆的,家里点不起煤油灯了。秀秀偷回了活命的谷子, 爹娘欢喜得流出泪水。他们哪里知道,女儿经历的万般劫难。那夜,她躺在床上,用破被子蒙住头,她听到自己的声声啜泣,倏忽间觉得自己堕入万丈深渊。第二天天亮了,照样和爹娘一起劳作,只是人们再也没看到秀秀脸上的笑容了。

高个子男人真的没有将秀秀偷稻谷的事告诉生产队长。文革前后,她也没挨过批斗。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村子里的人看见秀秀指指点点,女人们嘴上有了飞短流长。

秀秀渐渐长大,成为村子里的大美人。年轻男子见了她,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村子里有个花花公子,因外祖母家曾是地主,家里还算殷实,他每天都打扮得齐齐整整。他见了秀秀,极尽讨好,今天不是给秀秀一个熟鸡蛋,明天就是给秀秀一根麻花。不久他就和秀秀同居了。可是他们一直没领结婚证,也没有拜堂。问及原因,花花公子说秀秀不配。

秀秀离开了花花公子,嫁给身材矮小、小鼻子小眼睛的穷七叔,秀秀成了孩子们的七婶。夜半时分,七叔疯了似地从床上跳起来,说是床上爬满了老鼠,将床板竖起来赶老鼠。他哪里是赶老鼠?

后来,七婶给七叔生了几个孩子,七叔才渐渐忘记了谷场旧事,夜晚再也不将床板竖起来赶老鼠了。

有一天,儿子哭着回来,说是小伙伴们骂她娘是破鞋。秀秀七婶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哭着说:“娘也是为了活命啊,凡是有半点法子,娘不会……”。任凭七婶怎么哭诉,儿子还是理解不了母亲的苦衷。

再后来田地分包到户,村子里的人再也不缺吃少喝了。靠近镇子的良田上耸立起一座又一座高楼,青壮年都从山坳里搬到街道的楼房居住了。秀秀七婶和老伴还住在村庄深处的山坳里,女儿远嫁,儿子外出打工,他们很少回来看她。七叔去世后,婶子更孤单了,一个人住在四面透风的黑瓦房里。

前年春节,我回家乡过年,带着女儿来到村庄深处的山坳里,见到了秀秀婶子。她头发全白了,清澈的眸子已经变得浑浊不堪,脸上布满了很深的皱纹,那挺直的脊梁已经弯曲,腿脚需靠着拐杖行走了。我们彼此寒暄了几句,然后就拉起了家常。当她得知我只有一个女儿时,劝我一定再生个儿子。“没有儿子,死后不能睡祖坟的。”秀秀婶子恳切地跟我说。“那您有儿子,死后一定睡祖坟的”,我心里暗笑她的迂,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的封建思想。可就在这时,我分明看到秀秀婶子浑浊的老眼里奇异的神采,沧桑的脸上自豪的神情。

在我那偏僻的小山村,人们很看重死的荣光,修建祖坟颇有一番讲究。我家的祖坟选在一个朝阳的山坡上,那儿地势平坦,祖辈们用水泥、石头砌了几排平台;视野开阔,站在山坡上能看到公路上赶集市的车水马龙。小时候,常听到儿孙满堂的老人们谈论身后的事,他们的那份淡然,好像要奔赴一个即将到来的节日。(如果某户人家没生儿子,那死后的情景惨不忍睹。三叔在世时只生两个女儿,年纪轻轻的他撒手人寰,兄弟们只好把他葬在低洼的菜地边子。每每看到他孤零零的坟冢,我的心中都会涌出无限酸楚。)也无怪乎,秀秀婶为死后能睡祖坟而欣慰。

今年秋天,我又回到家乡,无意间和母亲又谈起秀秀七婶。“你秀秀婶去世几天后才被邻居发现,叔伯通知她远在他乡打工的儿子回来操办后事。儿子回来后,要将母亲安葬祖坟里去。可是族里人不同意,说秀秀婶生前跟过几个男人,她是不干净的,不能睡到祖坟里去,这样会让祖宗蒙羞的。几番争执,最后还是将秀秀抬到乱坟岗子去了。”母亲平静地讲述着秀秀身后的事,我惊异地看到她眼里有泪花闪烁。

(责任编辑:姚哲)

作家新干线】推广团队
本刊主编谭文峰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
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
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发刊制作师郑娟 微信号:szj872668752
小说投稿:3295584939@qq.com
散文投稿:3118633192@qq.com
诗歌投稿:3474682901@qq.com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