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美文选粹】刘仲平丨岁月如歌

 谭文峰sdqtneyj 2021-03-15

作者简介

刘仲平,1980年5月出生于山西省垣曲县历山镇朱家沟村。高中毕业。爱好写作。目前职业为货车司机。

文学

岁月如歌


作者:刘仲平

  大伯瘫痪了。他有时很安静,有时很狂躁;有时会流泪,有时会微笑。仿佛是在与鬼神通话,言说人情冷暖,神态天真的像个婴儿。但是,他更多的是静静地躺着,一声不响。

  清晨,太阳还没爬上东边的山头,阳光已穿过后山的凹谷照射过来,洒在院子里的老梨树上。梨树安详的像位老人,静静地享受着阳光的沐浴,风露的滋润。此刻,大伯也静静地躺在屋里,他是否在怀念那流逝的如歌岁月?又或是,在留恋窗外那熟悉的田野大山呢?往事已随风。曾经,我的祖辈们在这一片土地上深情地生活过,一代又一代,然后,又都卑微地死去,悄无声息。大伯最终也要去的,托体同山阿,去兮,去兮,终归空空如也。所以,我想写一些故事,关于祖辈的,关于大伯的,关于父亲的,为这个小山村,也为我自己,留下些回忆。

      大伯是1927年生人,正值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家族六七十口人住在这山沟里,村子依地势而建,分前院和后院。两个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有一棵几百年的老槐树,树下有两盘石磨,一个石碾,还有三个用石头堆砌的茅厕。这些遗迹至今尚在,静静地诉说着那些遥远的往事。

  在大伯八九岁的时候,族里有位爷,死了婆娘抽起了大烟,把挺好的光景给败光了,就打起来闺女的主意。他瞒着族人,把闺女卖给了六七十公里外的地主家,得了两罐子银元铜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财物惹来了盘踞在后山虎坪岭的土匪。半夜里,这位爷听到马蹄急促,寻思不对劲,慌忙裹了罐子翻墙而去,摸黑朝后沟遁逃。在荒山野岭中,黑灯瞎火的不知把罐子埋在了何处。直到后来,还有很多人到后沟去开荒,其实打心底都是奔着那俩罐子去的。最后这位爷还是被土匪掳走,打死在了去地主家的路上。

  没多久,土匪再次下山。虽然是只抢财物不伤人命,但是那砰砰冒着烟火的枪管,泛着寒光的长矛大刀,依然让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心惊胆战,魂飞魄散。噼里啪啦,鸡飞狗跳之后,满院狼藉。从娘家归来的奶奶,看着唉声叹气的男人们,嘤嘤哭泣的女人们,还有孩子们惊恐的眼神,当得知自己那头比命还金贵的毛驴也被抢走了,立马怒火中烧,牵了大伯,癫着小脚到后山找土匪头子理论去了。

  奶奶那三寸金莲走路巍巍颤颤,不知走了多久的山路,到了那大山深处的土匪窝。那土匪头子看着土布粗衣,蓬头垢面的奶奶,很是吃惊。奶奶看着凶神恶煞般的土匪头子,和一群饿狼般的土匪,不亢不卑,有理有据地说:如果,你们是冲着那两罐银元去的,我只能说我们没有,那人你们也打死了,是你们不仁;如果是冲着粮食财物去的,老百姓的家底你们一清二楚,你们还要抢,是你们不义。

      土匪头子佩服这个女人的胆量,就说:我们带走那畜牲,是去要回那可怜的闺女的,那畜牲身弱经不起折腾,这怪不得我们。

       奶奶说:你说是去要回那闺女,是做好事呢?还是抢回去做小?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就是把那闺女要回来给他,他也活不了了。现在,你们抢走了我的驴,也就是抢走了我的全部家当,田间地头的活还怎么干?那一大家子还怎么活?今天,你们要是不给我,我一个女人家,也拿你们没办法,大不了是一死。但是,我带我儿子来,就是让他看看你们还是不是人?是怎么欺负老百姓的。如果,我娘俩都没回去,你们的日子也就到头了,老百姓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土匪头子敬佩奶奶的气魄,亲自牵驴送上手,敬酒送行,奶奶三杯上驴去,抱了大伯,安然归来。

  再过了几年,日子越不太平了。鬼子进山扫荡,山里隔三差五传来枪炮声。于是,国军来了,晋军来了,八路也来了,这几股队伍在这大山里交插纵横,闹的不可开交。在后沟的半山腰有一洞穴,洞口被草木遮盖,在外面跟根本看不出来,但是洞里却宽敞如室。每当鬼子扫荡的时候,全村的人扶老携幼,到洞里禁声屏气来避难,竟然躲过了鬼子多次扫荡。那天,十三四岁的大伯在山上放牛,不想碰上了鬼子的队伍,牛被拉走了,还踢了他两脚让他回家。大伯遗传了奶奶的倔强,一言不发,只是一路跟着小跑,竟跟着鬼子的队伍翻山越岭而去了。

      巍巍青山像道屏障横亘东西,万山簇拥犹如波浪起伏,绵延百余公里。这片大山属于中条山脉的东段,叫历山,又称雷首山。雷为震,震为龙,却被鬼子叫“盲肠”,做着残酷的阑尾手术。大伯跟着鬼子的队伍一路跋山涉水,鬼子看他是小孩,让他背行李,高兴了给饼干,不高兴了赏耳光。日落日出,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少天,终于和不知哪支中国队伍交上了火。一时间枪炮轰鸣,杀声震天,响彻山谷。大伯躲在巨石下,泥土雨落,一颗炮弹下来,震晕了过去。当大伯悠悠醒来,月明星稀,满眼的悲壮惨烈。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此时已不知道了哭是什么,冷静下来辨别了方向,在遍地的死尸弹坑间寻了回头的路。

  大伯放牛,练就了察蹄寻牛的本领,回返大部队经过的山路在他眼里再简单不过了。一个少年只身在密林荆棘中穿行,又不知过了多少天。有一天,行至两山夹谷间的山腰处,看见在谷底的河边开阔处有几十个军人,天青色服装,有男有女,有伤兵,他们有人洗刷,有人烧饭,应该是在修整。大伯躲在密林深处,惊恐地看着一群鬼子服饰的部队在悄悄逼近,一阵呯呯嘭嘭枪声过后,河边留下横七竖八的尸体,活着的人如惊弓之鸟,四散逃跑往高山密林深处去了。大伯不敢久留,赶紧逃离。一路上餐风饮露,捡食野果蛋虫,又不知过了多少天,终于回到了村里。

  大伯失踪后,三四个月过去了,音信全无,大家都认为大伯被鬼子抓走了,以后生死未卜,肯定是天涯永隔,再也不能见到了。奶奶整日以泪洗面,懵然看到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大伯回来,禁不住喜极而泣,抱头痛哭,大伯终于也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回家后大伯大病了一场,发烧中还呜呜地哭说牛没啦,咱家的牛没了。

  在那烽火连天的岁月,在这崇山峻岭的深处,朱总司令来过,曾在半山腰支了三块石头架锅烧饭,老百姓为了纪念他,就把相邻的两个村改名一个叫南支锅,一个叫北支锅;彭大帅来过,在北垛的十八兵站运筹谋划抗日路线,号召百姓全民皆兵。大伯说,他的五叔,我的五爷,就早早参加了八路,好像是特务连的。五爷作战勇猛,累立战功,曾官至团长,直到五爷死前的那次探亲,他都没见过几次。但是大伯每次说起五爷来,都会表现出深深的崇拜和淡淡的惋惜之情。

  那年是夏收的季节,村里的族人在窑洞顶上的打麦场里忙碌,远远的看见从官道的谷口处劲疾走来一人,他器宇轩昂威武八面,正是回家探亲的五爷,整个山村就沸腾起来,大伙都放下手中的活计来欢呼他的回家。这位神一般的人物,曾是整个家族都念念不忘的骄傲,族人每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大家都会苦苦盼求这位五爷能骑着高头大马腰挎大枪从天而降,解救族亲于危难之中。这次五爷回亲,族人个个都觉得荣耀风光,于是杀鸡宰猪,同时也热情招待远道闻讯来贺的四邻八舍。

      十五里山外的王老汉是本家的远亲,死了婆娘光棍打了十几年,前两年收留了一对逃荒流浪的母女,续弦认女,组成了一家子。那闺女正值年华,长的窈窕似玉,王老汉探听到五爷还没成家,就让闺女打扮成花,领着前来道贺,这一道贺就道出了一段孽情。五爷自然对姑娘一见倾心,王老汉通过察言观色,暗自得意不费吹灰之力就招来了乘龙快婿。如能成了这好事,就凭着女婿这团长的身份,自此定能扬眉吐气而扬耀一方。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五爷这位钢铁军人终究没能抵住那个似水女人,顺理成章的托媒商婚,不几日就入了洞房。众人无不羡涎女人那一双水灵生动的眼睛,和那一头如垂云泻瀑般的秀发。五爷如获至宝,铮铮铁骨化作了满腔柔情,来呵护这个比他小很多岁的女人。女人也全身心的应承着这个刚认识不久,从枪林弹雨中过来的男人,他生龙活虎,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日夜折腾,混不觉到了归队的日期,五爷竟乐不思蜀。部队捎信来催,五爷假以婚约为由拒绝归队,大有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团长而有解甲归田的念头。几个月过去了,看着女人日益高隆的小腹,五爷一直沉浸在马上就要为人父的喜悦之中,却不知族人已对他渐露失望之色。

  女人挺着肚子回娘家去了。一日黄昏,五爷蹲坐在前院的窑洞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心里琢磨这女人为何迟迟未归。后院的七老姑见了就踱着碎步过来,给他咬耳朵说,五哥,这日期恐怕不对喲。五爷心里咯噔一怔,反复掐指盘算,然后就呆呆地一屁股重坐在地。女人终于归来,她满脸依旧的甜蜜自豪,几个月的耳鬓厮磨,她已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强悍霸道的男人,她满怀希望地想得到男人最热烈的拥抱,却等来男人呲牙咧嘴狰狞的面孔。

  五爷堂堂七尺汉子,忍受不了这蒙头之羞。他关起门来解决自家之事,不许任何人插手过问。族人都知道他性格暴烈,也都哆嗦着不敢言语。窑洞里,五爷怒目圆睁逼问女人腹中胎儿之事,女人牙关紧咬,唇破血流,就是一声不吭,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五爷断不能信,眼前这个他心爱的女人会做出那种不知羞耻的事,他咬牙切齿地猜测是散兵?是流匪?是谁家的地主流氓?还是她继父王老汉?女人只是狠狠地瞪着他,满脸的倔绝却不做半句争辩。连续三天的激烈问询,气急败坏的五爷已将屋里砸的碎烂,看着墙角蜷缩的女人,回想起这几个月的相濡以沫如胶似漆,五爷终于万念俱赖,一口鲜血喷出,铁塔般的身躯轰然跌倒。

  等众人撞开屋门围将上来,扶起软绵无力的五爷,女人疯了般的扑过来,抱着五爷痛哭着扑打,哇哇地骂五爷是混蛋是畜牲,最后掩面踉跄夺门而出。有人待要阻拦,五爷摆摆手,由她去吧。人们惊讶地发现,一夜之间,女人原本清澈如泉的眼睛已干涸成枯井,乌黑油亮的黑发也半参缕缕白霜。至此五爷一蹶不振,终日萎靡,女人也不知所踪,杳无音信。后来有人传说在后山的羊圈顶上,看见过掉落在草丛里的那女人穿过的绣花鞋,五爷一想起那里山高林密,狼豹成群,就有大颗的眼泪掉落下来。蹊跷的是王老汉一直没来追究要人,俩口子也不知所踪了,原先的一家三口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最后,这事终究不了了之。

  新政府成立前夕,组织人员按功任职,五爷被举为县公安局长。但是,他早已心如死灰,推辞不任,整日郁郁寡欢,不久就死了。死时很年轻,后继无人,埋在了沟南的祖坟旁边。

       1949年,在前院的窑洞里,我的父亲出生了。那年头,全村的人依旧在生存线上挣扎着。奶奶说父亲刚生出来就像个老鼠,皮肤橘黄,孱弱不堪,闹腾了几天,眼看是活不了了。晚上,昏暗的煤油灯下,爷爷狠狠地抽了几锅子旱烟,把大伯叫过来,说你把三带出去埋了吧。大伯从奶奶怀里接过奄奄一息的父亲,卷了草帘,掂把镢头,一头钻进了夜色里。

       田野静谧,繁星满天闪烁,四面的大山在黑夜里森然耸立,宛如巨兽逼迫。大伯坐在离五爷坟头不远的麦田里,就那么静静地抱着三弟,等待着这个还没来得及认世的生命闭了眼睛,停了呼吸,止了哭泣。然后刨个小小的、温暖的坑,把三弟轻轻的埋了。他希望自己亲手做出来的这个坑,能够避免水浸虫扰,安然的安放三弟幼小的灵魂。

       这个小小的,软软的肉疙瘩在他怀里时不时的微弱的哼一下。大伯想这样也好,三弟不觉痛来,不知苦去,让他跟着五爷,五爷恰好无后,就让五爷的铁骨烈魂庇护着软弱的他吧;一会又于心不忍,发愿列祖列宗保佑三弟,祈求奇迹的发生。

  黑幕中,时间静静地流淌,凉风吹过,草虫在田野里奋力地啼鸣。终于,这个小小的,柔软的生命不负厚望,在天将亮时哇哇地哭出声来。那一刻,他对生命的渴望在黑暗的旷野里肆意地发泄了出来。大伯喜出望外,对着祖坟连磕三头,赶紧抱着一路小跑回家。

  几个月后,大伯的女儿出生。三年后,大儿子出生,父亲和这个大侄子亲密无间,是儿时最好的伙伴。只要有人逗父亲说我把他抱走啦,父亲就连忙跪下给人家磕头,哭求人家别抱走他最最心爱的宝贝。

     兄长如父,更何况他们差着一辈人的年龄。父亲对大伯尊敬有加,言听计从,一辈子从来不说一个不字。大伯的劳动所得留够自个小家的,其余的要交给奶奶,用来补贴一大家子的生活。后来,兄弟们分了家,相互帮衬着,度过了各种难关,从来没有红过脸。兄弟情深,父亲去世时还不到半百,当大伯看到已走了的兄弟时,浑身发抖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昏厥过去。

  说到了我的父亲,我此刻心里有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表达。父爱深沉如山重,我有时觉得胸怀激荡,对父爱的感恩之词似乎要澎湃而出;有时又觉得内心空空荡荡,只能静静地想着父亲的点点滴滴,或许,这也是一种怀念吧。父爱就像那春雨润物,无处不在,早已融入了我的血液渗入了我的骨髓,也就不需要再刻意地去为他歌功颂德了。

  按大伯的说法,父亲是累死的。一辈子就没有歇过一天,忙不完的农活,操不完的心。干瘦的父亲病重时,严重的营养不良,医生惊讶的说,怎么可能呢?这身体能差成这样子,为什么不多吃点鸡鸭鱼肉,每天喝牛奶呢?病房里,被病痛折磨的父亲越显的瘦骨嶙峋,我印象深刻的是他那深陷的眼窝,使那双有家族遗传的单眼皮变成了难看的双眼皮。

  就让时间再回到父亲去世前的那两年吧。冬天的夜里,寒风从宿舍背后的田野呜呜地掠过来,撕扯着蒙窗户的白油布,呼啦啦地响。宿舍里的大通坑上,我和同学相互搂着对方的臭脚打通铺,把被窝裹得严严实实,竟也能酣然入睡。一大早天蒙蒙亮,一声急促的哨响,就从一排排低矮的宿舍里涌出黑压压的人群,几百号学生排成队列,喊着口号,到操场上去跑圈。轮到我值日我不用去,我得把门背后的两个大尿桶送到厕所去,尿桶里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蜡黄的冰。

       操场边上的小树林影影绰绰,风停了,我送完了尿桶,人声鼎沸的跑圈还没有结束。我快步躲到小树林里的草丛后去,口袋里还有两根香烟,是我用一本书和铁友换的。我偷偷摸摸地抽完一根,等到同学们都散去早读了,我再潜回宿舍去睡觉。在初中的第三年里,我学会了抽烟,喝酒,逃课,成绩自然一落千丈,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可是一直都名列前茅的。

  我蹑手蹑脚地返回宿舍,昏眼朦胧中却看见父亲正在收拾我的铺位,那熟悉的身影,有力的动作,做的那么仔细、认真,一丝不苟。我在背后看着父亲收拾完毕,那套崭新温暖的铺盖在乌黑冰冷的大通铺上立刻显得鹤立鸡群了。等他直起身转过来看见我,脸上就露出一贯的微笑。这笑容很亲切,真诚的让人感到温暖。就是这笑容,让伙食司务长不忍拒绝,几次答应父亲延迟了交伙食费的时间。

     “噢,给你换了套被褥。”

     “哦。”

     “还需要什么,你就捎口信回来。”

     “哦,好。。。”

     “你在学校吃不饱吧?我到街上的xx饭店给你报伙食,你从下星期就到外面吃吧。”父亲指着枕头边的布袋说:“给你带了包干粮,还有两盒安神补脑液,如果效果好,我再给你买。”

      “啊?!喔,……好的”。这真是太好了,终于,再见了,食堂里的那口可以做几百人伙食的大铁锅。且不说摆脱了每次吃饭都要拿着红色塑料盆,排长长的队,还要眼巴巴的看着厨师舀饭的手不要那么一抖一抖。单单就是每次放学都可以到街上溜达溜达就让我兴奋不已。

     “你不要担心钱。这次我找下好活了,你只管好好学习,以后咱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关于钱,那时候一听到这字我就敏感。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我家会那么拮据?捉襟见肘。尽管,农活,下苦做活,父亲样样不拉,没日没夜的操劳,家里还是缺钱。好多次,学校要钱,母亲都会到邻居或者大伯家去借,我还被老师在课堂上点名催缴,这让我很自卑,很难堪。

  单薄的父亲裹着肥厚的蓝棉袄风风火火地消失在了刺骨的寒冷里。他走路总是那样的铿锵有力,好像有很多事情赶着他要做的样子。

     半疙瘩小子吃死老子,这下我终于可以放开了把肚子吃的滚圆。有一次,同在饭店吃饭的同学神神秘秘地给我咬耳朵说:“你知道吗?有时咱们吃的饭是客人的剩饭再回锅的,我看见了,还不止一次”。得了吧!我才不管那么多呢,这饭店的饭油水足,滋味好,可比学校那清汤寡水的饭要好几百倍,我很满足,有种幸福感油然而生。

  那两盒药被我当做零食,两天就喝完了,味道甜甜的,很好喝。课堂上,我依旧会躲在课桌下看小说,看金庸的,看古龙的,津津有味,被里面的情节深深吸引进去了。以至于美丽的女语文老师表扬我的作文写的好,有武侠小说的味道。比如,写眼神我会写像鹰眼一样犀利,写手指我会写像鸡爪般的枯指……;我不喜欢矮矮的政治老师,她的课很枯燥,很乏味,她打人也很疼;我喜欢看英语老师上课,因为她不仅长的好看,上课的气氛也很活跃,但是,那蚯蚓般的语句单词,我却看不懂,也记不住;自习课上,我依旧会发呆,会直愣愣的看女同学那油亮的秀发,漂亮的背影。

   过了段时间,父亲居然托人给我捎来了零花钱,我欣喜若狂,我终于可以买整盒的香烟了。趁夜色,我和几个小伙伴钻到操场的旮旯里,有烟有酒有零食,美美地狂欢。后来,这伙人里面居然有人勾我到街上的商铺去偷盗,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父亲那慈爱的笑容,我一口回绝了,斩钉截铁。

  中考结束,我自然没有考上好的高中。父亲安慰我说尽力了就好,要么再复习一年吧。我是死活不愿意再上学了。县里的高中让同学到我家里来叫我,说我这分数可以免学费,我不去,反正我已绝了再上学的念头。那时,看着父亲很苦恼,一脸憔悴,看得出他很担心我的未来,但是他没有对我发火,没有说一句难听的话。这让我很感激,多年后我认为,在我人生很关键的十字路口,这没有让叛逆期的我去混迹于社会。

  酷闷的夏天渐渐过去,暑气消散。村里的小伙伴们陆陆续续的离家了,有的去上学,有的去打工,我一天到晚的无所事事。大伯见状很恼火,好几次他趁我还没起床,就早早的守在床头叫醒我,然后狠狠地训我。我表面上哦哦地应承着,心里却觉得很好笑,好像我辍学了就会低人一等,堕入深渊似的。父亲显得很焦躁,态度也日益坚决起来,我必须得上学,哪怕是在学校混两年呢。这段时间里他把学费都准备好了,他做的所谓的好活,是在山里的矿洞放炮拉矿的活。那时的生产条件是完全没有防护措施和防护设备的,现在想想该是有多危险。

  我最终同意上学了,条件是到离家远的市里去。父亲答应了,他显得很高兴,特意嘱咐送我上学的哥哥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啊!这新衣服多好看多合身呀。在我的印象里,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穿过新衣服了,穿的都是哥哥们褪下来的,偶尔碰上一件心意的外套就心花怒放,沾沾自喜。

  远离了家乡,在城市里上学。五彩斑斓的世界让我这个贫困的乡下小子感到惊喜好奇,但是,更多的是从骨子里流出来的自卑。刚到学校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就没出过校门。在课堂上,也是学不好的,一窝男生,戏哄打闹,十八个男生,被称十八罗汉,老师管不住,也就不再狠管,到最后毕业的时候,只剩下八大金刚了。我照旧是看书,博大精深的四大名著我曾借来读,但是,很遗憾,一直没有读进去,我更喜欢看贾平凹,看金庸,看当代的名家作品集。我也学着写日记,写感受,写诗歌,写完就用一把小锁锁起来,羞涩的不让别人看见。

  我在学校的费用,父亲一直源源不断的供给过来,我不知道是父亲流了多少的血汗换来的,我只是觉得钱越来越不够花。教学楼下小卖铺里的香烟是论根卖的,可以用钱,也可以用饭票,零食饮料也是琳琅满目,老板很会做生意,他总是笑眯眯的,还可以赊账给同学们。看大门的老头却很严厉,他不会笑,也不多说话,碰见逃课的学生就吼骂,我是很犯怵。但是,他拉的一手好二胡,格外好听动人,很多次月明星稀的夜晚,我睡不着,就会坐到离他很远的台阶上,听那凄凉的弦声颤颤悠悠,如歌如诉,直到半夜。

  恍恍荡荡的就到了快毕业的学季,对于学科我是一无所获,甚至可以说一窍不通。同学们也明显的狂热起来,有的同学和别班的女同学谈起了恋爱,成双成对,夜不归宿。有的同学结交社会上的朋友,喝酒打架,混迹江湖。我也给自己买了新衣服,和小伙伴们去逛街,去聚餐,晚上绕过拉二胡的老头,翻墙出去看录像,通宵达旦。我在学校里,始终没有谈过恋爱,打过架,这让我很遗憾。我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因为路途遥远,车行不便。每次回家都要给父亲要更多的钱,父亲也不过问,不埋怨,要多少就凑多少给我。我的身体强壮结实起来,个子长高了,长了胡须,也有了喉结。我看父亲的身板却越单薄了,还弓背,脸上更是削瘦的好像没了肉。他还是露出一贯的微笑,乐呵呵地说:“你这个子长高了啊,真好。”

     “哟,这胸脯上都有肌肉了”

      “不错,越来越像小伙子啦”

      面临着毕业找工作,我又表现出一副浑浑噩噩无所谓的状态来。父亲很着急,他托朋友,托表姐,表哥,给我找好一点的稳定工作。当时市里的制版厂,是很好的企业,面向社会招工。我有一个亲戚是市里某单位的领导,父亲听说他回老家来,就连夜联系人贱卖了可以做棺材板的几棵楸树,再凑点钱,准备了山货,一路步行十几公里,到出山的必经之地去等。那时候是没有任何通讯工具的,因为不确定小车什么时候过来,父亲就一直站在寒风里等,秋雨淋漓中一直等到半夜十一点多,终于等来了。父亲给亲戚说明了情况,然后一股脑儿的把钱和山货塞进了车里。后来,亲戚感叹着对我说,当他看到雨中瑟瑟发抖的父亲时,心里就打定了主意,这钱他是一分也不会要的,这忙他还要帮到底。只要我争气,他就是搭配着也心甘情愿。最后来,我到底还是没争气,到底还是辜负了父亲,到底还是辜负了亲戚的好意。因为我压根就没打算去制版厂上班,我听说制版厂里还要考试,考思想,考英语,考专科。以至于后来的很多年,这位亲戚见了我,就情绪激动地骂我,骂我混账,骂我是茅石疙瘩,是不孝子。

  还好,学校毕业后对口分配了工作,父亲总算舒了一口气。我上班了,父亲照例到工地上去做活,长期的操劳奔波,加上严重的营养不良,终于积劳成疾,让父亲一头栽倒在工地上,剧烈的头疼让他在地上蜷缩,打滚,抽搐,送到医院时,人已深陷昏迷。住院需要钱,家里又没钱,母亲愁眉不展,整日哭啼,乡亲们感叹父亲是个好人,就纷纷慷慨解囊。大伯更是展示出领袖风范来,他在家族里下了命令,凡是成了家的那十几个堂哥堂姐表哥表姐,必须在多长时间里准备出多少钱来,哪怕你是去借去偷去抢呢。而且,这钱以后等父亲有了再还,没有就不准再要。兄弟情深,难怪等大伯看到已经走了的父亲时,会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昏厥过去。

  我不知道父亲在病床上忍受了怎样的痛苦,只知道在县里的医院里没日没夜地折腾了几十天,眼看着病情反复,越来越重,医生最终也束手无策。最后,表哥辗转联系到了他的一个同学,是这方面的专家。转院过来,同学轻松地笑笑说:很简单,做个手术而已。只不过,病人的身体太差了,严重的营养不良,得把身体调理过来再说。这下大家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只要对症下药,疼痛就立马减轻下来。到了做手术的日子,父亲气色很好,他却不同意再手术。他知道已经欠了一笔很大的外债,做手术的话就得还要去借,这些钱是必须要还的。最终,几个哥哥商量的结果是再回县医院休养,如果这样能调理好的话。这让表哥的同学惊讶的目瞪口呆,表哥更是气的直跳,满屋子跺脚。多年后,在一场酒桌上谈到了父亲,醉了酒的表哥心疼的呜呜直哭,泪雨滂沱中他自责地说,他为什么就不再拦一拦呢?那只是一场小手术。或许,他再拦一拦就能救了我父亲的命,一脸横肉的表哥竟哭的像个小孩。

  我上班后没多久的一个早晨,接到了父亲去世的电话。等我赶到医院时,病房里已是人去床空。这里依旧弥散着难闻的药味,就是在这张病床上,父亲忍受着病痛还鼓励我说要好好工作。听母亲说,第二天就是医院通知父亲出院的日子,这天晚上,父亲吃过饭,交代母亲到亲戚家去睡个安稳觉后,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平静地打发走了母亲,然后,不知夜里几点,一个人,静静地走了。我希望父亲是在睡梦中去的,那样就不会痛苦,不会恐惧,不会害怕;更不会因为最后没有亲人的陪伴而心酸,而流泪;也不会因为还有个儿子没成家,没立业,而遗憾和感伤。在夜里,医院空荡荡的走廊里是不会有人来打扰的,这样,父亲就会轻轻的、安然的离去了。

      父亲去世后我还没感到有多大的悲伤,堂姐问我,为什么不哭?不难过吗?我说:难过,可是,哭不出来。当我听说,村里一辈子没流过眼泪的陈老先生,为父亲,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时,我难过;当村里的阿婆当着我的面说:没了父亲,这孩子以后可咋办呀?我难过;当我遇到困难,惊慌失措中脱口而出叫:爸爸,回过头却空无一人时,我才感到了彻骨的悲凉,巨大的悲痛让我想哭。

  父亲得的是脑网膜下出血,我想我的父亲了。

  院子里的老梨树,花开花落,不知有几十岁了,树干已黑枯,秋天也少结果,还苦涩。大伯静静地躺在床上,他深陷的眼窝,竟和父亲在病房里一个模样。父亲干瘦,大伯魁梧,只有如此了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同胞兄弟的一脉同气,同根同源。

  大伯又流泪了。那个面恶时,怒目圆睁暴跳如雷;对善时,慈目怜怜轻言软语的大伯,如今像婴儿在襁褓,嘤嘤哭泣嗷嗷待哺。我知道他还有心愿未了,就是这几年,他搭上自己的退休工资,为村民们争福利的事,迟迟不见结果,他自己却先瘫倒了。我相信这会是他心里最大的一个梗疤,或许,他真的要带着这个遗憾离世了。

      故事讲到这里,算完了吧。我不知道我啰哩啰嗦的写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采用了哪种叙述体,小说?不是,散文?好像也不是。我更不知道我这篇文章的结构合不合理,亲们看后什么感受。但是,我想说我是用了感情的,就像擀了面皮包包子,把自己喜爱的青菜萝卜全放进去。不过,也的确挺像包子的,个个口味不同,一锅蒸。至于味道如何?好不好吃?我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大山哟!您宽厚仁慈,我相信,在您的护佑下,您的子民们一定会生活美的更好!

 (责任编辑:杨志强)

推广团队

本刊主编:谭文峰 

小说编审:张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哲 

微信号:8913480

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

图文顾问: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图文编辑:师郑娟 

微信号:szj872668752

发刊制作:田园

微信号:wxid_l25np2ncz58o22

小说投稿:3295584939@qq.com

散文投稿:3118633192@qq.com

诗歌投稿:3474682901@qq.com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