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金小说】苏叶丨讨债

谭文峰sdqtneyj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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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苏叶，原名苏智明，山西省文水县人，自由撰稿人。

文学

讨债

作者：苏叶

吃过早饭，老丁宝就拄了那根去年夏天用榆木削刮打磨出来的拐棍，步履蹒跚地来到西街紧头上的第二家朗世明家的街门口。他一屁股坐到街门东面的石头墩子上，喘着气，冲院子里叫了两嗓子，因为世明家的院子太深，里面没有什么动静。老丁宝歇了一会，缓过这口气来，再次提高了嗓音，喊道：“朗世明，你个狗日的，你给我出来，不出来不是人日的。”等了好半天，只见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婆姨，这婆姨脸露愠色，毫不客气地一指头戳上老丁宝质问道：“老丁宝，你这是咋啦？跑到我家门前撒野，卖老横，赶紧滚！”老丁宝把身子挺了挺，从怀里掏出纸烟点上，不紧不慢地说：“你不要瞎毬嚷嚷，你给我把你那个猪狗不如的野驴子男人叫出来，咱见了他说话。”婆姨说：“你说啥？你个老不死的，嘴里怎么那样不干净，满嘴喷粪，还不如条狗汪汪好听呢。”这两人的斗嘴惊动了不少左邻右舍，特别是一些在家的婆姨们，一会得个空空就聚拢来不少，围在郎世明的街门前，问长问短，打听原因，这些吵吵嚷嚷之声越来越形成一种大的响动，向四外传出去。

老丁宝稳稳当当地坐在那块石头墩子上，眼里露出一种理直气壮的气势，好像逮着了郎世明多么大的把柄，让郎世明的婆姨好生气馁。她心里琢磨，这个老丁宝，我们从来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也没惹过他，今天这是咋啦，跑到我家门前闹事？他们都是一个村里的人，平时谁家的为人处事全都有耳闻，郎世明的婆姨知道老丁宝家里没有啥收入，日子穷到将就着过。老丁宝父女俩住在那两间破烂房子里的院套里，老丁宝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地，不过还没有听说过老丁宝讹诈过谁？郎世明的婆姨好生厌恼，不知男人做了什么亏心事，招惹了这个老东西跑到自家门前来闹事。人们开始问询老丁宝情况，有人就劝老丁宝别闹了，有什么事家里说去，别在大街上惹人笑话。人们不劝他到好些，人们一劝老丁宝的犟劲儿上来了，对着众人说：“都别劝我，你们不知道内情，不清楚郎世明这个赖鬼做得好事。”人们就说：“丁宝，你先说说郎世明咋你来？让大家清楚一下，给你们评评理。”老丁宝瞪起因为老迈而瘪凹进去的双目，对着大家说：“这件事得郎世明自己出来说，我是长短不能说得。”众人就瞅了郎世明的婆姨，说：“二妮，你家郎世明呢？出来一核对不就把个事了了呗，又何必躲避，让人们看笑话。”郎世明的婆姨撇了撇嘴：“我家世民不在，昨儿和村长相跟着去了东北。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让这个老东西等吧。”老丁宝听到这句话，撑了拐棍儿呼地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土，说道：“好，今儿不在，明儿不在，后天在吧？后天如果还不在，我就守在你门前不回去了，看逮着逮不着他。”说罢，一瘸一拐地走了。剩下众人和郎世明的婆姨二妮套近乎，都骂老丁宝不是个东西。

二妮也回去了，众人看看再没啥意思，就都散开，各忙各的事去了。

老丁宝气呼呼地一瘸一拐地走着，满腔的火气不知朝哪儿发泄，把个拐棍儿在地上墩得砰砰直响……老丁宝住在村东头，老人们手里给老丁宝留下的一个旧院套，有五间正房，但是由于老丁宝的收入越来少，再也没有多余的资金投入维修这五间房屋，房屋越来越不像样，都快破烂的不能住人，只剩下东面的两间还能迁就着住，所以在两年前他倒腾到东两间住了。老丁宝早年日子过得还行，老婆在世，老婆是把过日子的手，他们收入虽然不多，但是老婆会把里里外外规整的利利索索地，人来人往，这家人活色着呢。看看闺女一天天大了，老丁宝抽着烟，心想，给孩子找个好对象，我老两口也就歇心了，那时的日子过得虽然不是太滋润，然而有前景有希望有奔头，老丁宝的眼里常常充满暖意。

老丁宝从打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实在人，在村里待惯了，不喜欢出远门，也不喜欢侍候这个那个老板，他的脾气生来就带着一种倔犟，硬可守在自己的土地上耐心地细细地侍弄自己的那三亩口粮地，不愿意去打工。后来他又承包了五亩村委会的坡地，自己投资了一万多元把深井水引进承包地里，浇上水的土地当年就大变了样。老丁宝知道土地离不开粪土，近些年最好的粪土就是鸡粪，他每年冬天总会把鸡粪买上几三轮，堆在承包地跟前，用土焖上它们，让它发酵，等到来年春天自己一锹一锹均匀地撒到地里。第三年，老丁宝的土地有了大反馈，他的辛勤耕耘换来了丰收，硕大而饱满的玉茭棒子乐坏了老丁宝一家子，全家齐出动，日日爬在玉茭地里收割，玉茭棒子堆满了三个大囤子，挨到冬天，卖了个好价钱，全家人高兴了好长时间。本来种地是农民维持生计的基本，更是老丁宝的唯一收入，如果把这些土地收走，老丁宝，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怎么办？改变从郎世明的一把把双保当了村长开始，村里换了村长以后，这届村委会大换了班子，把上一届的主要领导都给替换下来，新的领导有新的办法，整体规划了开发的范围，打着旗号要引进项目，办集体的企业，老丁宝的承包地正好在村委会的规划范围内，待老丁宝知道村委会要办企业占用自己的承包土地时，村长已经在那片土地上周围砌了围墙，千亩土地都给围在了里面，他们雇用了铲车，正在整平场地。老丁宝一家子哭天抢地，闹了好几天，村长派治保主任带着几个治保人员去了老丁宝家里又是劝说又是吓唬，给了几千元钱，就算安顿住了，老丁宝全家的收入一下子就断了，承包土地投资上的钱还没有回来，突然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故，使老丁宝一家子陷入困境，丰收带来的喜悦和快乐一下子变成了郁闷和忧愁。老伴的身体本来就单薄，这下子突发的变故，使她的内心更加急气，她是个内向性体的人，有什么总是往肚子里咽，这下咽得东西可不是一般般的东西，是一股子急气，它攻心。没过多久，老伴发现吞咽东西时胸部发紧，反胃恶心，想来想去日子还过不下去呢，哪有钱去检查病，罢罢罢！盼望火气走了便会好起来的，过一段时间再说吧。等到老丁宝和女儿发现老伴咽不下东西时已经是食道癌晚期，治疗无法，老伴临断气时说：“丁宝，我不行了，你安排闺女的婚事吧！我不能再陪你父女们了，嫁了你个老实疙瘩，虽然没有出息，没有银钱·····不管咋，我还活得……。”话还没有说完，老伴就断了气。老丁宝望着陪伴了自己几十年已经瘦成皮包骨，模样大变了的老伴，被憋了很久很久的一肚子苦水随着老伴去世的这一刻好像突然放开闸门的蓄水，涛涛而泄，他嚎啕大哭，声震屋瓦，响彻了午夜寂静的半个村子。

郎世明是赌场上的一把好手，凡是赌友们都夸奖世明手头干净利索，但在赌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正应了那句俗语，“赌场上没有赢家。”到现在不但输了个精光，而且还负债累累，逢年过节还得到处躲债。

有一天，突然一把把双保来了，双保这几年依靠了姐夫的势力渐渐发了起来，钱让双保高大、伟岸起来，郎世明几次想找双保弄个好点的活计做做，挣点钱养家糊口。然而，等郎世明一走到双保近几年修起得高大别墅前，望着那一对大石狮子，他的腿就软了，不能前进半步，他总是满怀信心地来，最后满怀懊恼地回去。

此时，双保自动寻上门来，郎世明知道自己的运气也走动开了。郎世明想，有了钱的双保把原来一把把的自己看得更比常人低贱，现在的双保没有天大的事是不会亲自上门来找他的，一定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和自己商量了。不出世明所料，双保坐了一会，问长问短的，好像自己的亲人似的，殷殷关切之情暖热得使世明俩口子快要瘫在那里。双保绕来绕去，绕到要竞选下届村长一事上，准备安排新一届的班子，问世明想不想参加这届村委会，如果想加入他的班子，最近就先要安排职务，先把班子定了，然后再参加村民选举。双保肥胖的脸上浓黑的两道刷子眉非常显眼，刷子眉下面的两只眼睛白眼珠多于黑眼珠，盯着人看时，发出两道冷漠的仿佛不在看对方的目光，让对方常常捉摸不透他的话语是不是从他自己的嘴里吐出来得。双保走时，世明俩口一直送到大街上，回到家里，俩口子高兴得炒了几个菜，喝起酒来。

没有过了多长时间，双保真得当选了村长，正如他在世明家里所说得话，让世明不但进了他的班子还让世明掌握了村里的土地和水利。

世明终于遂了心愿，一上任就开始大刀阔斧地重新规划土地，圈出千亩土地让双保先开铸造厂，占用这千亩土地时，世明给拉了个旗号，说是给村集体开工厂，止住了众人的口舌。世明就在双保的羽翼庇护下施展开各种手段把村集体的土地圈的圈，卖的卖，看看都快处理尽了，他不但把这许多年来因为推牌九输出去的三百多万元债务还清，还又打闹了三百多万元，也像双保一样盖了两套别墅，给家里人买了好几辆小车，他的宝驾换来换去现在开着一辆配置最高的宝马越野车，他说：“这种车，跑起来没有感觉，稳当的好像坐在家里沙发中。”以双保为首的新一届班子放开手这一折腾把那些实实在在天天爬在土地上勤勤恳恳侍弄土地，以土地为生的村民们害苦了，把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侵占了，等于切断了他们的命根子。这些人中就包括了老丁宝，土地没有了，收入断了，眼看着日子越过越艰难，家里又发生悲惨的变故，让他们实在再也忍不下去了，老丁宝最近又发现了一件天大的秘密，让他大吃一惊的是闺女肚子里竟有了孩子。

在先，由于老伴的去世，更使老丁宝父女的日子步入困境，老丁宝也没有和闺女商量就托了村里的一个媒人，问了个主儿，把闺女嫁到邻村去了。没想到，这个主儿是个浪荡货，与自己的闺女怎么也合不到一块，没过几年，闺女再也支撑不住，就跑了回来，老丁宝看看被浪荡货折磨得不像样子的闺女，心疼的几个晚上合不上眼睛。闺女住下了，老丁宝心疼闺女，想尽办法给闺女补身体，几个月下来，闺女又焕发出光彩来。年轻人，一旦日子顺遂了，心一放开，又能吃上东西，精气神马上足了，露出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丰满和美丽，这种美丽是种质朴的美丽，与土地经常打交道的带有泥土气息结实、水灵、活泼的美丽，怎么会不吸引人呢？在老丁宝的软硬追问下，闺女才吐露出那个藏在肚里的秘密，原来是郎世明这个禽兽做成的恶事。闺女还给她父亲掏出一个郎世明打的欠条来，欠条上写着：今欠到某某某现金五千元整。欠款人郎世明年月日。这下更使老丁宝气愤到了极点，这和卖身有什么区别，这个狗杂种郎世明，我非要找他讨这笔债不可。

气急了的老丁宝，一晚上没有睡好觉。第二天早早起来，拄上拐棍就去寻郎世明，郎世明的婆姨说郎世明出远门了，老丁宝只好气呼呼地回来，那种气愤到极点的火气怎么也压不下来，折磨得他在院子里转开了圆圈。

院子里老丁宝养着的大大小小的几只鸡，都好奇地望着老丁宝的样子，它们感到主人这是怎么了？以前常常是安安静静地，虽然主人近几年拄了个拐棍，但是对什么都是善意和温和的，今天的样子使它们吃惊，它们互相对视着，低声地咕咕叫着，仿佛在问：“是谁惹我们可亲可爱的主人生气了？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其实，郎世明就没有出了远门，他婆姨是在搪塞老丁宝。等老丁宝走了以后，世明的老婆二妮就变了脸色，质问郎世明是怎么回事，能惹下这么大的不骚气？自从当了副村长以后的郎世明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老婆，这二妮也最会摆弄男人，凡是世明经办的事，二妮在家里总要提出不同的意见，让世明惊奇得地方是，凡是二妮提出来的意见也好，建议也罢，都使世明在操作中稳拿下来。一来二去，世明不管做什么，总要先和二妮商量，定出个盘子来再去操作。然而，在给老丁宝闺女有了孩子，他又给打下欠条这件事上，世明是不敢吐露半点实情，怕二妮不要命地收拾他。世明老婆搪塞老丁宝，世明搪塞自己的老婆，这件事虽然暂时没有闹腾起来，但是，世明知道“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要立即想办法派专人去处理此事，千万不可闹大。平时，二妮就经常给世明讲很多道理，其实，核心就是家里现在发了的一切都是我二妮摆弄的结果，如果没有我二妮，你个郎世明还不是个“穷毬儿捣塌炕洞子”，有甚的两下子呢？

世明派出去的说客立即就去了老丁宝家里，拉了老丁宝瘦弱无力的手，亲热地拍着老丁宝的肩膀，脸上堆满了笑意，说道：“丁宝大爷，屁大个事情，还生气？不就几千块钱吗，我给你带来了，闹腾个甚！不怕大家笑话。”说着话，手里已经把一沓票子掏了出来，递了过来。老丁宝张大眼睛，气愤变成了愣怔，伸出手去就给了这位说客一个嘴巴，丁宝的手劲儿虽然不大，但是事出突然，竟啪地一声，发出响声。这位说客一挨上巴掌，登时就换了脸色，横眉立目，怒气冲天，扯住老丁宝就要下狠手，他在郎世明手下收拾过不知多少人呢，收拾人的经验非常丰富，三拳两脚就可以把一个壮实似牛的后生给放趴下，何惧一个棺材瓤子呢。但是，他的拳头就要落下时，被赶来的郎世明突然的一声喝叫止住了。只见郎世明虎着脸训斥说：“赖生，你个没用的东西，你还敢打老人？还不快给我滚！”说客赖生就这样滚到旁边，再不敢吱声。郎世明走进几步，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一盒软装中华烟，撕开塑料封条，轻轻捻出几根烟来，先递给老丁宝，老丁宝没去抽那几支烟，从自己的内衣兜里摸出劣质纸烟，塞在嘴里，准备掏打火机点燃，郎世明凑上去立即给老丁宝先点上，尔后他才点着，他们先拉了几口烟，气氛在烟雾中好像缓冲了许多，不再那么紧张和激烈了。

郎世明露出笑意，亲切地说：“丁宝叔，咱自己的事情，有什么不好办得呢，还用你跑来跑去，你告诉一声，我就会来了。”他看看老丁宝没有大的反应，接着说：“我毕竟是个年轻人，把握不住自己，和跟上鬼似的给咱妹子有了孩子，我出点钱，把孩子给处理掉不就行了！何必要闹腾得满街风雨，让人们看咱父子们的笑话呢。”老丁宝没有言语，气愤让他把好多好多的心里话顶着，说不出来，越急越是说不出来，他想说：“这么大的事情，能出点钱就没事了？你个狗日得倒想得好啊！”但是由于过度的气恼变成哆嗦，先是两只手在哆嗦，后来发展到腿上，再后来扩展到了全身，像一片掉在寒风中的树叶，老丁宝哆嗦成了一团。郎世明没有透彻地看出来老丁宝在哆嗦，还以为老丁宝在藐视他呢，这几年的权势使全村的人们都在他的名下服服帖帖地，今儿你个老丁宝屁大个事还不服气，郎世明突然神色大变，露出狰狞的面目来，睁圆了双眼，怒气冲冲地骂道：”你个老东西，好说歹说也不行，就得叫人来收拾你，不收拾你你还赖出框框来了。“说罢，探出两只保养的红润、白净的手来，朝老丁宝的头上打来。拄着那根榆木拐棍正在气得哆嗦的老丁宝弯着腰，喘着气，没有防备被郎世明的两只手掌同时拍到头上，只听见两声清脆的响声，老丁宝顿时眼冒金花，摇了几摇，不是那根榆木拐棍支撑着他他马上就会摔倒在地。

老丁宝费力地支撑住自己，稳了稳心神，把一股子不知道是从哪儿凝聚起来的力气，集中在了一块，突然他双手把磨得发亮的榆木拐棍平端了起来，对着郎世明的肚子捅了过去，只听到郎世明：“妈呀！”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血水像刚拧开的自来水似的汩汩响着喷溅了出来，老丁宝再次对着郎世明的肚子捅去……他的嘴里猛然流利地说出话来：“再给你害人，你个狗日得，侵占了我们的土地，剥夺了我们的生计，害死了我的老伴，欺负了我闺女，你们这班恶鬼，没人敢收拾你们，老天也要收拾你们。今天就是老天爷爷派我来讨债的，讨侵占土地的债，讨剥夺了生计的债，讨害死我老伴的债，讨欺负了我闺女的债……哈，哈，哈。”老丁宝的笑声在院子的上空盘旋着，他踉跄了几步，也缓缓地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