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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育潮 | 瞎 牛

 白河观潮 2021-03-23

瞎  牛

文|王育潮

老屋扒掉之前,母亲说等一下,去把牛屋的东西收拾一下。我知道母亲说的是我家牛梭头,正悬挂在牛屋的土墙上。
那只牛梭头已经闲置十几年了,是父亲当时配给我家“瞎牛”的。
瞎牛是“单眼瞎”,是父亲从集市换回来的。当年,父亲为了给爷爷治病,一狠心把家里养的黄牛拉到集市准备卖掉,到了集市父亲又舍不得卖了,牛是农民的命根呀。犹豫之余就从牛市上用找差价方式换得这只瞎牛。
“你看,这牛种绝对上佳,如今这副模样,又不是全瞎了,不影响干活,人家换给咱又给找回那么多钱,值得!”父亲耐心地同母亲解释。
 “咱得请兽医好生敷药,我再悉心照料着,没准儿眼睛还能好呢!”见母亲丝毫不搭言语,一旁的父亲只得一个劲儿地乐观打气。
   我却欢快的围着它转着。瞎牛虽然左眼残了,另一只眼睛却比铜铃还大,那眼底黑中生亮,想得她的内心也必然和父亲一样善良,一样柔软而坚定。它“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重中带稳,是“自来鼻上无绳索,天地为栏夜不收”这骨子里的倔强品性使然?
“喂,伙计,争气点,这可是特意给你买的新家伙。”为了能让瞎牛干活,父亲又特意做了一副牛梭头。
可是父亲的举动马上在村里成了笑话,因为瞎牛从没学过干活,牛梭头套到脖子时,就不停甩头,用劲拉时候却很难走成一条直线。
瞎牛却并不服输,虽然鞭子无情的打在身上,也并不烦躁,躬身立足,伸着脖子努力向前,小心尝试着找到拉犁动耙的支撑点,用力点,破土犁动,耙土耘泥。



春耕开始了,那时候没有农耕机械设备,犁地需要两户人家组合成两头牛一起拉犁。村里人却并不愿意自己的牛和瞎牛搭伴,它用力不稳,又没有经验,不出活,跟它搭伴的牛还吃亏多下力。
那日,二叔急匆匆地从镇上赶来,捎得好消息似的,兴奋地同父亲汇报“牛归原主”的进展情况。
   “啥?卖瞎牛?”
   “是啊,哥,从你买这瞎牛回来,它干活不行,你说咱这庄稼人,就靠的这个,时间长了那还得了?
   “是啊,哥,干赔钱的货儿!趁现在瞎牛这眼睛还能瞅......不如卖......”三叔也忙帮衬着二叔辩解。
    “那也不卖!说啥不卖!”没容得二叔说完,父亲便认真地耍起了倔劲儿,自顾自地坐在门凳上一副无比享受似地咂着旱烟。
    “今个儿说你不听,没得好!”二叔一气之下,把门摔得个“叮咣”,随后便扬长而去。
   “卖了吧......亲哥哥嘞!哎......”三叔沉重地叹了口气,他懂父亲这次是当真不会卖掉瞎牛,也只能换了语气,尊重他便是。
    瞎牛要做妈妈了。
    村里人看着瞎牛一天一天大起来的肚子,也替父亲高兴,生个小牛犊,也不枉养它一场呀。
   “生了!生了!这边脚出来了.......”
    夜里,正是十一点,天气透寒,铜黄色的牛棚灯下,她精疲力竭,强撑着眼皮,看着众人,似乎在问候,也像是在寻找。
    母亲披着那架破旧的绿军衣,先是点起室内外所有的灯,后又跑进屋里,忙从箱底掏出了我儿时常盖的花棉被,头也不回地往出跑。
    等我捂着鼻子奔来的时候,牛棚屋里已经是一朵新生命的绽放。明晃晃的灯光似有挑逗岁月的嫌疑,竟使得一旁的手电也显得如此微弱,她不遗余力地舔舐着空气,发出阵阵丧子式的哀嚎。



   “唉,好一倔强的种嘞!”村里兽医慢悠悠地撸起袖子,一双手径直伸进母亲刚端来的热水盆里洗濯。
   “那还用说,眼睛瞎一半,脾气比谁儿都犟!”父亲大呼一口气,一边给看热闹的村人们递烟点烟,一边沉思似地磨嘴叹气,浓密的眉角怕是被牛衣弥散的腥臭压进了墙上的稠土缝里,好一副犯了罪的模样,似是早已忘却了方才的紧张与吃力。
    “父亲?小牛呢?”我满脸疑惑。
    “死胎了。”见父亲半天不吭声,二叔无可奈何地扬了一句。
    “怎......怎么会这样?”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竟在刹那间敲碎了。我积攒已久的期盼,我一面像判了死刑似的绝望心疼的同时,也不禁黯自神伤。
     几天时间了,瞎牛都不吃不喝,只是莫名地朝着村西口的远方张望,一会儿有气无力地站起,一会儿被逼得坐下。来来回回几十次,发出的不绝于耳的呼唤与哀鸣,悲恸得直教人撕心裂肺。
    陪着瞎牛一同寝食难安的人还有父亲,这一路走来,瞎牛得多不容易,哪能再经得起这样的摔打和折磨?为了早日抚平瞎牛的人生创伤,已迈入知天命之年的父亲竟不惜费尽心血,为她寻得这一等一的富足柔软且舒适干净的阳光地界。
    后来,我上学离开了家乡,但是从父亲母亲的来信中知道,瞎牛已经学得一手好活。读到父亲母亲来信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他们和瞎牛站在一起站在我跟前,一脸的骄傲自豪。



    岁月快速流逝,瞎牛也逐渐老去。它眼睛的伤竟然复发了,冬天结出的眼窟淌出了房檐泻出似的冰溜,发出阵阵不忍直闻的恶臭,父亲却对其偏爱有加,似乎是在有意弥补,又或是与瞎牛之间形成了某种不知名的默契。印象中,生来从不肯被轻易驯服的老瞎牛在这世上,也只听得父亲一人的训话。
    几十年的光阴过去了瞎牛,早已离我们远去。我似乎终于理解了瞎牛丧子之时的悲壮和对耕作的执着。和世间其他的母亲不一样,她更希望自己的子嗣能拥有一双明亮的双眸,并能代替她看尽自己所看不到的另一半的天空。
    父亲也永远走了,多少个深夜的梦里,我又看见了那头瞎牛,在南阳故里的映衬下愈显苍黄,父亲伸出那满是皱纹的老手,宠溺地摸着她,似是知己,又为故人。老瞎牛也紧贴着父亲,悠哉悠哉地在田间地头里埋头吃草,一只小犊牛在瞎牛身边撒欢,那是它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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