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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薇薇:谐剧诗人笔下的启蒙

 置身于宁静 2021-03-28
   阿里斯托芬笔下的主人公总是具有一股力量,这股力量随剧情的发展不断膨胀,最终出其不意地爆炸,给剧中人物带来巨大冲击,也给观众带来巨大震撼。与主人公发生冲突的对象,有时是另一个主人公,比如《云》中的苏格拉底;有时是歌队,比如《阿卡奈人》中的阿卡奈老人;有时是另一股潜在力量,比如《鸟》中的传统习俗和宗教。在《鸟》中,[1]主人公庇斯特泰罗斯逃离雅典,[2]说服鸟儿与之结盟,建立鸟国,制定法律,统治鸟类和人类,最后在普罗米修斯的建议下,攫取宙斯的统治权,成为宇宙的最高统治者。因此,《鸟》展示的是主人公与传统习俗和宗教的对抗和冲突,庇斯特泰罗斯成功地推翻了旧有的制度和诸神,代之于新的城邦和新神,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鸟》展示了一次启蒙。

一、反抗旧法

  人能否拥有鸟儿一样不受约束的自由?世上是否存在不受法律限制的地方?欧厄尔庇得斯和庇斯特泰罗斯两人逃离雅典,想去寻找这样的地方,过一种安稳的生活。雅典不够安静,法律太多,他们要找一个“清静之地”(topon apragmona,行45)。[3] 换言之,他们逃离雅典,不是针对城邦,而是针对城邦的法律,他们并不想摆脱城邦,只是想摆脱法律。因此,雅典不够安静,实则不够自由,对他们来说,自由就是摆脱雅典的法律。为此,他们找到从人变成鸟的特柔斯,以为后者变成了鸟,视野广阔,可以给他们指引一个没有法律的“自由之邦”。
  何为“自由之邦”?欧厄尔庇得斯表示,“自由之邦”的特性就是舒服(malthakos,行121),舒服就是只谈吃喝不谈法律。这样的城邦既非民主制、也非贵族制,而是不涉及任何制度(没有法律)。为此,特柔斯列举了三个城邦,一个在红海附近,两个在希腊,都无法满足条件。这几乎说明,无论希腊还是埃及,甚至整个人世间,都不存在没有法律的城邦。这无异于说,凡有城邦就必有法律,要想摆脱法律,就得摆脱城邦。可是,没有城邦,人能去哪?天上。这是欧厄尔庇得斯的反应。既然地上没有无法律的城邦,那就变成鸟,飞到天上去,鸟儿生活的半空正是一个没有法律的自由之地。所以,他立即询问鸟儿的生活状态。特柔斯回答,鸟儿只管吃喝不管钱财,刚好满足欧厄尔庇得斯对自由的向往。其实,欧厄尔庇得斯逃离雅典的初衷是为了躲债(行115),他之所以反对雅典的法律,不是因为法律本身有多坏,而是他自己犯了法不想接受惩罚,所以他一听说鸟儿的生活不需要钱财,就非常高兴。他的行为让人想起《云》中的斯瑞西阿德斯,后者学习修辞的理由也不是因为修辞本身,而是因为修辞能帮他躲债。由此可以看出,欧厄尔庇得斯反对法律、追求自由,动机并不正当。就在欧厄尔庇得斯表示非常欣羡时,庇斯特泰罗斯首次主动说话,打断了欧厄尔庇得斯,并提出一个惊天计划,他要改变鸟儿的生活,建立鸟国(行173)。
  庇斯特泰罗斯的反应与欧厄尔庇得斯不同。既然不存在没有法律的城邦,既然城邦和法律都不可避免,那就建立一个城邦,制定让自己舒服的法律;既然无法摆脱被束缚、被统治,那就变成统治者,统治和支配其他人。倘若要让自由尽可能不受干涉,被统治的对象和范围就应该无限扩大,最好能把所有的人和神,甚至天地万物都置于统治之下,成为宇宙之王。这就是庇斯特泰罗斯做的调整,他不再要求摆脱法律和城邦,而是要求凌驾于人类和诸神之上的统治权。要实现这一目标,唯一要做的就是推翻宙斯。凭靠什么?鸟。倘若建立鸟国,在天地之间插入一个城邦,就可以切断人类与诸神的联系,实现对人和神的统治。[4]
  对于特柔斯的提示,庇斯特泰罗斯与欧厄尔庇得斯的反应不同,除了天性有别(庇斯特泰罗斯更具有政治爱欲),[5]也说明二者对自由的理解不同。特柔斯提示,世上没有无法律的城邦,自由必须受城邦的限制,而有城邦就必有法律和制度。为此,欧厄尔庇得斯想放弃城邦,放弃政治,变成鸟。他当初离开雅典,只是想放弃法律,现在想进一步放弃城邦和政治。因此,欧厄尔庇得斯追求的自由,是想摆脱一切法律和一切城邦的自由。然而,人要脱离城邦,脱离政治,何以可能?人是城邦的,也是政治的,[6]自由也必然是政治的,是城邦的。欧厄尔庇得斯追求的自由将导致他退回到没有法律和城邦的自然状态,结果是变成兽类。与此不同,庇斯特泰罗斯务实得多,既然自由不能摆脱城邦和法律,既然自由无论如何都会受到干涉,那就把自由放在一个可以自己操控的领域,建立新国,另立新法。因此,庇斯特泰罗斯追求的自由,是免受他人干涉的自由。但是,如果想让不受干涉的程度最大化,自己操控的领域就倾向于无限大,最终既要求统治人类,也要求统治诸神。庇斯特泰罗斯追求的自由将导致他攫取整个宇宙的统治权,结果是成为僭主。[7]可是,能够统治人类和诸神的只有宙斯,要取代宙斯,何以可能?这就需要建立鸟国,发动鸟儿推翻宙斯,自己再成为鸟儿的统治者。但前提是,说服鸟儿,让它们参与革命。
  庇斯特泰罗斯的说服过程分为两个阶段:先说服特柔斯,再在特柔斯的帮助下说服鸟儿。在提出详细的建国方案前,对于建国的理由,庇斯特泰罗斯只对特柔斯说了一句:鸟儿现在飞来飞去的生活很“不体面”(atimon,行166)。Atimon这个词有两层含义:既指“不光彩、不体面”,也指“丧失公民权”。把这两层含义融合起来,就是在批评特柔斯。特柔斯当初就是因为贪恋妻子和妻妹的美色,才被宙斯变成鸟逃离城邦,丧失了公民权,因而不光彩、不体面。与此同时,庇斯特泰罗斯的话也是说给欧厄尔庇得斯听的,其实是在了断欧厄尔庇得斯的念想:特柔斯就逃离了城邦和法律,变成了鸟,他实现了欧厄尔庇得斯追求的自由。可是,人变成了鸟,丧失了公民权,这既不体面也不道德。要恢复特柔斯的体面,就是要恢复他的公民权。鉴于他已经变成了鸟,与鸟儿生活在一起,那就建立鸟国,使其享有鸟国的公民权。换言之,建立鸟国就是要给鸟儿制定政治制度,有了国家和法律,公民才有法可依,有权可享,过上体面的生活。特柔斯同意庇斯特泰罗斯的提议,表示会全力支持庇斯特泰罗斯。问题在于,“恢复公民权”这个理由是否也适合用来说服鸟儿。
  事实证明,这个理由也适合于鸟儿,只不过庇斯特泰罗斯做了一些改动,把恢复“公民权”变成了恢复统治万物的至高“王权”。庇斯特泰罗斯说,鸟儿曾经是王,不仅统治过人类,还统治过宙斯,甚至宇宙万物。鸟儿现在四处流浪,备受欺凌(不体面),就是因为丧失了王权。王权被人类和宙斯瓜分了,要想恢复王权,就要从人类和宙斯手里夺回政权。如何夺回?建立鸟国。有了独立的国家,才能代表鸟类向宙斯和人类索回王权,才能建立自己的武装,在遇到阻力时向敌人宣战(行554,561)。因而,“恢复王权说”与“恢复公民权说”如出一辙,可以用来证明建立鸟国有理。
  鸟儿真的有过至高无上的王权?庇斯特泰罗斯说有。这种王权首先体现在出生上,然后体现在对人和诸神的统治上。庇斯特泰罗斯说,鸟儿是万物之王,因为鸟儿最古老(archaios,行468),比克洛诺斯、提坦们都要年长,甚至比大地还要古老。Archaios的词根与archō同源,后者指“统治、管辖”,因此“古老”即为“统治”,说鸟儿最古老也就是说鸟儿最有统治权。不过,按照赫西俄德的记载,鸿蒙之初,乃是一片混沌,然后生出大地(《神谱》,行116-117)。[8]混沌原指“幽暗、混乱、无序”,大地的诞生即是有序的开端,大地是自然秩序的奠基者。克洛诺斯和提坦诸神是大地的孩子,是第二代天神,克洛诺斯在母亲大地的帮助下,暴力推翻父亲(第一代天神统治者乌拉诺斯)的自然权力,建立了王权(《神谱》,行160-180),克洛诺斯是政治秩序的首创者。庇斯特泰罗斯说鸟儿比克洛诺斯和提坦老,甚至比大地还老,是把鸟儿放在了原初生命的开端,放在了自然秩序和统治秩序的开端,从而颠覆了传统的神权统治秩序。
  接着,庇斯特泰罗斯试图证明鸟儿统治过人类和诸神。他先举了三个例子,说明公鸡、鹞鹰和鹁鸪鸟如何指引波斯人、希腊人和埃及人生活,以此说明鸟如何支配过三大文明古国,证明鸟统治过整个人类。他特别提到,希腊国王的权杖上站着鸟,鸟是王权的标志,意味着鸟把统治权移交给了人类。但究竟如何移交,他并没有说明,他只是顺势转向诸神,说鸟也是诸神统治权的标志,但并没有证明鸟如何支配过诸神的生活,也就是没有证明鸟如何统治过诸神。尽管如此,鸟儿还是被说服了,它们以为鸟类过去的确不受人类欺负,也不受诸神控制;相反,鸟儿是人类和诸神的统治者,应该颠覆现有的统治秩序,恢复鸟儿的王权。鸟儿们终于同意建国。
  可是,建立鸟国是否可行?在特柔斯听来,“恢复公民权”,无疑恢复的是他的统治权,因为他过去是色雷斯的国王,也理当成为新的鸟王;同样,在鸟儿听来,“恢复王权”,也无疑恢复的是它们的统治权,而且是凌驾于人类、诸神和万物之上的至高权力。那么,鸟国建立以后,倘若人类和诸神都成了被统治者,特柔斯与鸟儿谁应该是最终的统治者?即鸟国内部的权力该如何分配?鸟国自身也需要确立统治结构和秩序,确定谁制定法律,谁执行法令。庇斯特泰罗斯没说,特柔斯和鸟儿也都没问,它们甚至没有发现这个问题,也就没能发现庇斯特泰罗斯煽动它们起来革命的最终目的。庇斯特泰罗斯并不是想恢复特柔斯和鸟儿的统治权,改善它们的生活,他是想自己当王,实现个人对自由的追求。整个剧本就是在展示他如何利用鸟儿,反抗旧制度,建立鸟国,制定新法,一步一步登上最高的王位。

二、反对诸神

  如何建立鸟国?首先是选址。庇斯特泰罗斯给鸟国选的城址是“中枢”(polos,行179)。Polos既指“枢轴”,又指围绕枢轴旋转的“苍穹、太空”或“行星的轨道”,这是个非常专业的天文术语,是自然哲人或智术师才会使用的词汇。[9] 庇斯特泰罗斯解释说,“中枢”就是块区域,是一切随之转动的地方。“中枢”位于天地之间,是天体的中心,以它为基础建立城邦,就是以自然知识为基础建立城邦。在他来看,宇宙运行自有其规律,与神无关,城邦的建立当然不是依靠诸神,而是依靠自然知识。庇斯特泰罗斯说,将中枢围起来,修建城堡,鸟国就建成了。把鸟国建立在天地之间,即切断了人与神的沟通,用自然物质来构建新城,也就抛弃了传统的宗法基础。
  鸟国有了,如何实现统治?庇斯特泰罗斯说,可以用“饥荒”的方式,逼迫人类和诸神交出权力(行185-186)。庇斯特泰罗斯好像是说,鸟国虽然建成了,但可能要不回权力,鸟国可能既得不到人类的承认,也得不到诸神的承认。这里似乎表明,自然知识只能赋予城邦物理形式,而无法赋予城邦政治法权,鸟国的法权需要人类和诸神让渡。为了确保鸟国实现统治,“饥荒”是个好办法。注意庇斯特泰罗斯的说辞,他只是说,此法可以“统治”人类、“毁灭”天神(行185-186),他没有说也要毁灭人类。[10]
  毁灭天神,有两层含义:第一,神是有死的;第二,神可以死掉。神有死,意味着神与人没有区别;神可以死掉,意味着人不需要神。按照传统的观点,人和神有着本质区别,人是有死的,神是不死的,庇斯特泰罗斯说神会死,可以死掉,这就改变了神性,颠覆了传统的宗教信仰。[11] 神一直监督和保护人类,是人类和城邦存在的根基。现在,庇斯特泰罗斯要毁灭诸神,人类靠什么存活?靠鸟国。鸟国靠什么存活?靠大气。庇斯特泰罗斯想让鸟国取代神国。大气是一种自然物质,鸟国是建立在天体中心的城邦,庇斯特泰罗斯是想让自然知识取代传统的宗法制度,成为新城邦的统治基础。
  庇斯特泰罗斯说,大气位于天地之间(行187),既然鸟国也建立在天地之间,当然依靠大气存活。当人类向神族献祭的时候,鸟国就可以控制香气,要求诸神向鸟国献祭,否则就不允许香气通过。诸神若不同意,就饿死他们。这里藏着一个前提:神的存在依赖人类的献祭。祭品是人类尊重诸神的物化表达,众神因人类的尊重而存在。[12] 拿走祭品,或截留香气,就会威胁诸神的存在。按照传统的观点,诸神的存在与人类无关,庇斯特泰罗斯的说法无疑改变了人与神的传统关系,神只是在人类的献祭中存在,没有人类,就没有诸神。庇斯特泰罗斯彻底置换了神性。按照这个前提,庇斯特泰罗斯的意思是说:一方面,鸟国凭靠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就可以控制诸神,鸟儿很容易就成了诸神的统治者;但另一方面,鸟国的存活最终依靠的其实并不是大气这种自然物质,而是祭品的香气。换言之,鸟国可以依靠自然知识建立,却不能依靠自然知识存活;鸟国可以不依靠诸神,却不能不依靠人类。鸟国的存活归根结底还得依靠人类献祭,鸟国代替了神国。因此,人类不能毁灭,诸神也不能死,否则鸟儿不能存活。庇斯特泰罗斯的说辞前后矛盾,其实他并不是想毁灭诸神,他只是想叫诸神让位给鸟儿,使鸟儿成为神。他要恢复的不只是鸟儿的王权,还有鸟儿的神权,他要彻底改变神权政治的基础。
  鸟儿能够成为鸟神吗?截留香气容易,要人类对鸟儿献祭可就不容易了。人类可能根本不承认鸟是神。人、鸟、神,本来就是三个不同的族类,鸟是禽,怎么能是神(行571-572)?鸟儿的怀疑意味着它们深知鸟与神有着本质的区别,鸟儿不具有神性。什么是神性?神性就是能够赐福和降罪给人类,施行正义,而且不老不死。庇斯特泰罗斯说,鸟儿也可以惩罚人类,倘若人类不承认鸟,就让鸟吃光田里的谷物,啄瞎牲畜的眼睛,饿死他们;鸟儿也能给人类带来很多好处,可以帮助人类杀灭害虫,可以用占卜教人类发财;鸟儿甚至可以延长人类的寿命。庇斯特泰罗斯试图证明鸟儿可以影响人类的生活,是想让鸟儿行使神的功能,奖惩人类,取代诸神。可是,庇斯特泰罗斯没有证明鸟儿不死,即便证明了鸟儿可以奖惩人类,其出发点也不是“正义”,而是“利益”。因此,按照传统对神性的看法,庇斯特泰罗斯实际上没能证明鸟儿是神。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庇斯特泰罗斯相当于对神性做了新的界定:帮助人类赚钱,给人类消灾解难、延年益寿,即满足人类最低的生活欲望。庇斯特泰罗斯甚至说,鸟神不需要寺庙,人类甚至用不着献祭。他刚刚才说鸟儿离不开人类,让鸟替代了诸神,现在无疑彻底废除了传统的人神关系,置换了神性,使鸟儿摇身一变,成了新的鸟神。这种鸟神不再施行正义,而是尽力满足人的欲望。听了庇斯特泰罗斯的教导,鸟儿承认自己是神。
  很快,鸟儿就在插曲中唱出对自己天性(自然)的认识:

  你们不妨把心思(noos)放在我们这些永远不朽者(athanatos)身上,[放在]这些悬在半空的(aitherios)、长生不老的(ageraōs)、思考不朽问题(aphthitos)的鸟儿身上,以便听我们正确地讲解关于天体(meteōros)的一切——鸟类的天性(phusis)、诸神的诞生,以及江河、幽冥和混沌的源起;正确地理解了这些,就让普罗狄科去他的吧。(行688-692)[13]

  鸟儿这句话包含如下信息:鸟儿不死;鸟儿思考永恒的问题;鸟儿可以正确地教授关于天体的一切。不死者,即为神;思考并传授自然知识,即为哲人。经过庇斯特泰罗斯的启发,鸟儿不仅认为自己是神,而且更准确的说是哲人。这等于宣告,鸟神就是哲人。那么,按照鸟儿的说辞,新的鸟神又有怎样的神性(鸟性、哲学性)?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出生;二是与人类的关系;三是鸟国的性质。
  鸟儿说,鸿蒙之初,就有了混沌、暗夜、幽冥和塔尔塔罗斯四种自然存在。[14] 暗夜在幽冥中生出一个“风卵”(即未受精的蛋),风卵孵出爱欲;在暗夜里,爱欲与混沌在塔尔塔罗斯结合,生出了鸟,带出光明;之后,爱欲使万物交合,生出天地海洋,然后才有了不死的天神,所以鸟儿比诸神早得多(行693-703)。
  与庇斯特泰罗斯的说法相比,鸟儿不仅试图证明自己的神位(出生最早),还试图详尽描绘自己的神圣起源(第一个结合物)。鸟儿出生前,没有大地,也没有天神。鸟儿生于爱欲,爱欲不是神,爱欲是自然存在的单性产物,爱欲与混沌交合才生下鸟,然后爱欲又使万物交合才生出天地洋和诸神。鸟儿和万物都在爱欲的作用下产生,鸟儿不仅比天地诸神都早,而且因为本身是爱欲的产物而比天地诸神都更有资格成为第一位神。其次,鸟儿和万物因爱欲产生,爱欲即鸟儿和宇宙的起源,但这里的爱欲显然是一种促成交合和繁殖的力量,因而爱欲作为一种原初的自然存在,指的就是创生性(或生理性)的欲求。由此,我们可以合理地推出,倘若爱欲的直接后代是鸟,那么鸟的天性和本质就最接近于爱欲,倘若鸟儿是最初的神,那么鸟儿的神性就最接近于爱欲。
  然而,按照赫西俄德的说法,最先诞生的是混沌(卡俄斯神),然后才生出大地(盖亚神)、塔尔塔罗斯神和爱欲神。爱欲不是自然存在的产物,而是最初的四大自然神之一。此后,混沌独自生出幽冥神和暗夜神,暗夜与幽冥结合生出光明和白天二神;大地也是独自生出乌拉诺斯(天空神)、山林神和海洋神,之后才与乌拉诺斯结合生下诸神以及克洛诺斯和提坦神(《神谱》,行116-132)。天空和海洋都是大地单性繁衍,与爱欲无关;诸神的确由大地与天空相爱产生,但已经是大地的第三代产物,爱欲算不得宇宙的起源。[15] 在诸神诞生的过程中,爱欲尽管表现为一种交合和繁衍的力量,但本身没有后代,更没有生出鸟。鸟儿重新推出了一套宇宙起源论,不仅推翻了诸神的谱系,还更改了传统的神性,把鸟儿的神性等同于爱欲。庇斯特泰罗斯之前说,新的神性就是尽力满足人类的欲望,鸟儿不仅接受了这一说法,还给这种神性增添了形而上的基础,使得这种低级的欲望能够上升至自然的爱欲,这就是鸟儿理解的新的神性,也是鸟儿倡导的哲学。然而,鸟儿这套哲学与普罗狄科等自然哲人的理解并不相同。后者认为,宇宙并非起源于爱欲这种自然存在,而是起源于水火土气等自然元素,自然哲人的爱欲不是天然地生理性欲求,而是对自然知识的热爱。因此,鸟儿不仅推翻了传统对于鸟类(鸟性)的看法,也推翻了传统对于诸神(神性)的看法,同时还推翻了自然哲人对于自然和爱欲的看法。
  鸟儿成了新的鸟神,其神性就是爱欲,当然可以帮助天下有情人成就好事。不仅如此,鸟神还可以用四季的知识和卦象的解释来指导人们生活,取代诸神,给人类带来很多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在鸟儿的国度里,可以完全敞开爱欲来生活,不用受人间法律的限制:人间法律认为错的,在鸟国就是对的;人间不能打父亲,鸟国就可以;鸟国认为人人平等,奴隶和外邦人都可以成为公民;鸟国不用划分敌友,甚至可以取消国界。如何才能进入鸟国?长出翅膀变成鸟就行,翅膀就是爱欲,有了它既能满足食色性欲,又可以平步青云。很显然,鸟儿当神之后,就会将鸟儿的神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使爱欲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以爱欲为基础建立人鸟关系,就会彻底改变人类的生活:一开始是释放人身上的自然情欲,尤其让同性恋可以自由恋爱;接着就会进一步释放人的政治爱欲,甚至可以僭越礼法,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在庇斯特泰罗斯的启发下,鸟儿的唱词不仅证明了自己是神,而且还号召所有的人都来过鸟儿的生活。彻底地释放爱欲也即实现完全的自由,这样的自由只管食色性而没有法纪。这就是欧厄尔庇得斯追求的自由。但这样的自由早在剧本开场就已经证明不可能,因为这样的自由意味着城邦的解体,而这恰好与庇斯特泰罗斯的计划矛盾,庇斯特泰罗斯是要建立鸟邦,而不是要取消城邦,所以剧本整个后半部分都在展示鸟国建立之后的状况。
  庇斯特泰罗斯说服鸟儿以后,鸟儿主动请求他指导如何建城,并在一切事务上都听从于他(行629),因为鸟儿自认为缺乏统治智慧(行639),庇斯特泰罗斯成了鸟国的大王(行1709)。作为鸟国的实际统治者,庇斯特泰罗斯颁布了许多法令,以此拒绝鸟国的访客和移民,凸显鸟国是一个新的国度,不仅有法律和制度,也有宗教。只不过,法律中既有部分传统礼法,也有经他修改的新法,宗教和诸神虽然也存在(城邦需要献祭和保护神),但众神的统治者不再是宙斯,而是他本人,因为普罗米修斯从天上下来找他,建议他迎娶掌管宙斯权力的巴西勒娅,由此取代宙斯。就这样,庇斯特泰罗斯彻底颠覆了传统礼法和宗教,获取了最高的王权和神权。[16]

三、结语

  《鸟》以两个主人公对雅典的背弃,尤其对雅典法律和制度的反抗开始,展示了民主制下的城邦公民对于自由的渴望和追求,而自由的概念也随着剧情慢慢展开。两个主人公试图寻找一个“梵静之邦”,实际上是想摆脱雅典法律的束缚,去往一个“自由之邦”,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自由之邦”的含义体现为“没有法律的城邦”。然而,经特柔斯指点,两人明白了自由与城邦的关系:凡城邦必有法律,根本不存在不受法律限制的自由城邦。对此,二人表现出不同的反应和理解,使得自由的含义开始呈现差异。
  欧厄尔庇得斯认为,既然人世间不存在无法律的城邦,不如完全抛弃城邦,过鸟儿一样的生活,因而他的自由是彻底放弃城邦和法律,乃至一切政治制度的自由,但结果是变成鸟,他追求的正好是鸟儿唱词所宣扬的按照自然欲望随心所欲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导致的是人伦和礼法的弃绝,反而退回到兽类的状态。与欧厄尔庇得斯不同,庇斯特泰罗斯的计划呈现出自由的另一种极端后果。庇斯特泰罗斯认为,既然法律和城邦必然存在,自由总会受到干涉,那就自己建立一个城邦,制定新的法律,实现自由的最大化,因而他的自由是免受他人干涉的自由,但结果是欺骗鸟儿,推翻宙斯,攫取整个宇宙的最高王权和神权。
  然而,两个主人公是出于爱欲,即热爱(erōs)鸟儿的生活才追求自由。他们对自由的原初理解是让自己过得舒服,舒服就是敞开爱欲的生活。舒服成了判断一个制度优劣的原则,爱欲的最大释放成了自由追求的最终目标,而两种自由的差异则代表了爱欲释放后的不同方向——要么成为鸟儿,最终走向无法无纪的兽性生活;要么促成僭主的诞生,最终推翻传统礼法和宗教。无论哪种,都是民主城邦的威胁。通过这个剧本,尤其庇斯特泰罗斯反礼法反诸神的过程,阿里斯托芬让我们看到了启蒙的实质,阐释了自由与爱欲的关系,揭示了以爱欲为基础的自由作为政治品质的荒谬,由此指出雅典民主政治面临的危机,以示警示。

原载《江汉论坛》2018年第8期


注释
*此文乃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阿里斯托芬全集翻译和研究》(16WXC020)的阶段性成果。
[1]《鸟》共有两个中译本:一个是杨宪益先生的译本,另一个是张竹明先生的译本。前者收入《阿里斯托芬喜剧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1954年;后者收于《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阿里斯托芬喜剧》(卷6),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除个别字句外,本文均参考这两个译本。
[2]《鸟》的开场有两个主人公,欧厄尔庇得斯和庇斯特泰罗斯,但前者在剧本中场就退出了,只有庇斯特泰罗斯贯穿了整个剧本。本文认为,庇斯特泰罗斯构思并实现了鸟国的计划,因而是《鸟》最主要的人物。
[3] 即“梵静之邦”。有关“梵静”的含义和“庇斯特泰罗斯”的译名问题,请参拙文,《从“梵静之邦”到“云中鹁鸪国”——阿里斯托芬<鸟>的政治含义》,见《思想战线》,2014年第2期,102-103页。
[4]施特劳斯把这称之为“普遍帝国”,参施特劳斯,《苏格拉底与阿里斯托芬》,李小均译,华夏出版社,2011年,171页。Süvern认为,《鸟》就是一个政治寓言,影射阿尔喀比亚德和雅典的帝国主义。参J.W.Süvern,“The Birds’of Aristophanes”,trans. W. R. Hamilton,London:John Murray,1835;另参W. W. Merry,Aristophanes:The Birds(4th edn.),Oxford:Clarendon Press,1904,14-18页;以及Michael Vickers,“Alcibiades at Sparta:Aristophanes Birds”,in The Classical Quarterly,Vol. 45,No. 2 (1995),339-354页对《鸟》的政治解读。
[5]在回答特柔斯究竟喜欢怎样的城邦时,庇斯特泰罗斯说自己喜欢的城邦与欧厄尔庇得斯一样,但也有细微差别,他并不偏重免费吃喝的自由,而是推崇同性恋的自由,这就表明他比欧厄尔庇得斯更具有政治爱欲。关于同性恋与政治爱欲的关系,可以参看Paul. W. Ludwig的文章,《阿里斯托芬讲辞中的政治与爱若斯》,见《古典诗文绎读·古代卷》,李世祥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年,388-406页。此篇文章选自Ludwig的著作《爱欲与城邦》第一章,该书系统阐述了“爱欲”在古代文献中的用法和含义,全书内容可参看陈恒译文,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31-82页。
[6]关于“人是政治的动物”,参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253a,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
[7]关于庇斯特泰罗斯如何从一个无名小卒成为一个僭主,参Wayne Ambler,“Tyranny in Aristophanes’ s Birds”,in The Review of Politics,74 (2012),185-206页。
[8]参赫西俄德,《神谱》,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后文只标注行码,不再赘述。
[9]Dunbar认为,这个词并不是常用语,在阿里斯托芬的同时代人听来,这个词有些矫揉造作。polos[中枢]与polis[城邦]谐音,这是阿里斯托芬的双关用法。参Dunbar,Aristophanes’s Birds,Oxford:Clarendon Press,1997,144页。
[10]这是庇斯特泰罗斯说服特柔斯的用辞,他后来说服鸟时,对待诸神的态度温和得多,不再“饿死”诸神,而是向诸神宣战。因为,庇斯特泰罗斯把鸟扶上了神的位置,倘若诸神会死,鸟就成不了神,参后文详解。
[11]关于“饥荒”和献祭背后的政治含义及阿里斯托芬由此表现出的反宗教性,参F. E. Romer,“Atheism, Impiety and the Limos Melios in Aristophanes’Birds”,in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 Vol. 115, No. 3 (Autumn)1994,351-365页。
[12]参Paul. W. Ludwig对这一段的解释,《爱欲与城邦》,前揭,第95页。
[13]为论证所需,引文为笔者根据希腊原文所译。
[14]在赫西俄德笔下,混沌、大地、塔尔塔罗斯和爱欲是最初的四个神,但在鸟儿这里,他们显然不能是神,因为鸟儿是最初的神,所以他们只能是自然存在。参吴雅凌,《神谱笺释》,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年,22页。
[15]参吴雅凌,《神谱笺释》,前揭,191-200页。
[16]关于《鸟》最后一幕的解释,尤其普罗米修斯的出现,以及巴西勒娅之于庇斯特泰罗斯实现僭政的意义,参Carl Anderson and T. Keith Dix,“Prometheus and the Basileia in Aristophanes’Birds”,in The Classical Journal, Vol. 102, No. 4 (Apr. - May),2007,页32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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