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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今夜,我在笔端与故人相见

 九州君子好人 2021-04-06

文 | 佟显会

岁岁清明,今又清明。

夜已深,人欲静,而风却起,不断击打在漆黑的窗玻璃上。本应是晴空月朗的好时节,却年年清明难见晴。今夜又将是阴雨霏霏。

这样的夜,我已习惯伏于书案前,拿起笔,再铺上洁白的纸笺。笔下邀约,是我与故去亲人进行灵魂对话的最好联系方式。

恍惚中,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仿佛又穿越时空,如约而至,闪现于我的眼前。我那些逝去的故人:父亲、母亲还有姥姥等等,在我笔起笔落之间,眼里尽是怜爱,脸上挂满慈祥。

许多年来,他们一直灵动于我的笔下,跃然于我的字里行间,成为我文字的灵魂。笔,是夜下我与故人交流的唯一工具,是传说中渡我与他们相见的那条船。

我的父亲是上世纪五十代末的初中生,由于成绩优秀,一毕业就被招到村小学当老师。我对父亲最直接的记忆也只是一些残存的碎片,关于父亲的一些旧事,都是后来依靠母亲和姥姥以及一些亲友的讲述才拼接和串连在一起的。

因为此生,我们的父子之缘只有短短的五年。

小时候的我极淘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碗或杯子一类磁器打碎。父亲对我很严厉,他气急的时候,就会罚我板板正正地站在他的面前,并且要一动不动地保持立正的姿势,没有得到他的许可,决不可以离开。因为我那时候活泼好动,这种惩罚对我来说就特别的有杀伤力。因此,我跟父亲在心里就有一种距离感,他不喊我,我从不敢主动靠近他。我三岁半的时候,父亲开始教我识字。每天下班后,他就会在一本用过的日历本背面,教我写些常用字,然后次日再考我。我记得今生最先学会写和会念的就是“毛主席万岁”这五个字。也许是我对文字有着天然的敏锐,对文字的接受能力也就比较强,仅半年的功夫,我就能写会念一百多个简单的汉字,并且会计算二十以内的加减法了。到我父亲去世那年,我就已经能够熟悉五六百个汉字、会算一百以内的加减法了。

我们村子是个比较大的中心村,村小学除了本村的孩子在这里念书外,还有很多外村的孩子每天要走好几里路来上学。父亲是个责任心极强的人,又是班主任,对学生都视如己出。夏天逢下大雨,冬天遇暴风雪,他基本都要把他们逐个儿地送到家后自己才会下班。家里边的事,父亲自然就很少有时间去顾及了。由于劳累过度,他年纪轻轻就患上了肾病综合症。父亲的左脚只有四根脚趾,那是有一年的冬夜,他顶着暴风雪送五六个外村的学生放学回家冻伤后被截肢留下的。

记忆中父亲和我唯一最亲近的一次是在我五岁那年的夏天。那天他把我抱在怀里搂得很紧,迟迟不肯放手,他淌满泪水的脸紧贴我的脸,直到含泪的亲友们一遍遍地催,他才缓缓放下我,然后毅然地跟着母亲转身离去。我再见到他时,他已躺在了冰冷的太平间里。出殡那天,母亲和我姥姥哭得死去活来。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小孩子是不允许靠近灵柩的,但舅舅抱着我,歇斯底里地冲破亲友的阻拦,他一定坚持要我再看父亲最后一眼。

父亲去世那年,年仅三十一岁。

大一些的时候,姥姥跟我讲,父亲那次是和母亲去省城看病,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心里满是对我,对家,对所有亲人的不舍。

我做了父亲后,才终于感受到父亲对我的严厉中,饱藏着他深沉厚重的大爱。

姥姥对我父亲可以说恩重如山。父亲跟母亲从小青梅竹马,情深意笃。父亲祖家家庭成分不好,我的爷爷奶奶去世又早,我母亲的娘家人对她和我父亲的婚事大都持反对意见,姥姥则一直看好父亲的人品,就力排众议,拍板定局,应下了这门婚事,并且还担当起男女双方的主婚人。父母结婚时没有婚房,姥姥就把她家西屋南北炕用土坯从中间隔开,间出一个小屋给他们作婚房。就这样,风风光光地把父亲“娶”回家。

姥姥小脚,脑后面留着个疙瘩揪,一件对襟粗布夹袄冬夏都不下架地穿着,完全一个传统东北老太太的装束。她没念过一天书,不知书却十分通达情理,说话慢声细语,但遇事却相当有主见。我因为淘气常常把她心爱的粗磁碗摔得粉碎,即使她心疼得偷偷掉眼泪,也从来没打过我一巴掌和责骂过我一次。那时候粗磁碗是家里的重要物件,只有过年时才能舍得添置新碗的。我每逢惹了祸,她就会把道理渗透到故事里,讲出来给我听,慢慢地我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她好善乐施,从没跟人粗声大气地说过话,同时也是个热心肠之人,逢有人求助于她,她总会倾其所有倾尽全力;看到村里人谁家有难处,她就主动去帮,就是远行路过家门的不相识之人来讨口水喝,她都会留人家吃口饭再让人家走,蛮有些江湖义气。

姥爷因为打柴出汗受风寒晕在了草甸子上,被人抬回家不久后就瘫痪在炕上,将近九年的时间,姥姥不离不弃炕头炕梢一直把姥爷服侍到去世,这一度成为全村人的佳话。

我一直对姥姥的小脚很好奇。每到夜深人静时,忙了一天的姥姥会在灯下悄悄地脱下棉线袜子,两手轻轻地揉搓她的小脚,有时还痛得不住地呻吟。我常常假装睡着,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伸出手要去帮她揉。小脚是姥姥的一大忌讳,她从不把她的脚示给外人看。于是她佯装生气要打我的样子,我便缩回了手。有时候看着姥姥那身黑色褂子,洗得掉了颜色,还有几块补丁,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将来我挣钱的时候一定要给姥姥买一身好看的衣服穿。

二十岁那年,我拿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在母亲的参谋下,按照姥姥的身材给她买来一套全新时尚的衣服。可这套衣服还没来得及给姥姥送过去,却接到了她病危的消息。姥姥因为 脑出血 昏迷在炕上六七天的时间,最终还是没有醒过来。平时姥姥就有头痛的毛病,犯病时她就会吞下几片去痛片顶着,久而久之就积下了大病。

那年是公元一九八六年,姥姥七十二岁。那套还没来及穿的衣服就成了我一生的遗憾。

母亲一生中遭遇了两次彻骨铭心的伤痛:父亲的早逝,姥姥的离去。姥姥的去世无疑再次给了她一记沉重的打击。母亲一直多少天不吃不喝,脸上明显瘦了一圈。从那时开始,一直到她去世的二十几年里,她就不曾再胖过。

母亲内柔外刚,知书明理,好些地方都跟姥姥很相似。父亲的不幸离世,曾经使母亲一蹶不振。在姥姥和亲友们的百般劝导和安慰下,直到一年多后她的情绪才有所缓和。母亲把她心底里对父亲最深沉的爱化作一种信念,都用在了培养我的身上。母亲每天除了继续教我识字之外,还逼着我背颂大量古诗词。父亲去世后,我也变得乖巧懂事多了,事事顺着母亲,也不去惹她生气。

上学后,我很用功,因为有学前的底子,理解能力稍强于同龄人,因此成绩一直很好。这让母亲感到很欣慰。

没有男人的庇护,家就显得势单力簿。可母亲生来倔强,她不想拖累娘家人,想靠自己的力量把我养大。别人家应该男人做的事情,在我家都是母亲一个人去做。看到母亲的艰辛,我发誓要做一个强大的男人去保护母亲,维护我们的家。在母亲的引导下,我八岁时基本就能自己洗衣服,而且会订扣子和简单地缝补衣服了。那时候每家的生活都不富裕,但姥姥和亲友也不断地接济我们。母亲就让我一一记住他们名字,记住他们的好。

母亲一生善良,做任何事都总爱替别人着想。母亲怕给我心里造成阴影,从来没跟我说过很重的话。她乐于帮助人,并且有时也带着我,让我从中去感受帮助别人的乐趣。母亲每天都睡得很晚,有时,我在睡梦中听到她一个人在嘤嘤地偷偷哭泣。母亲真是太难了,我感觉她有时都快要撑不住了。后来亲友们多次苦劝,她在征得姥姥的同意后才决定再婚。

和继父结婚后,两个弟弟相继出生。日子虽然依旧很难,但是家里毕竟有了后盾,母亲的脸上也渐渐有了微笑和血色。

在她和继父的呵护下,我和弟弟们渐渐长大成人。各自成家后,母亲又帮我们带大了孩子。在她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她的孙辈们也都非常善良,开朗,阳光,坚强。

母亲晚年时候,偶然一次我发现,她的脸型跟姥姥晚年时特别相像,就象从姥姥的脸上克隆下来的一样,甚至连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神似。

十年前,母亲因脑出血而去,享年也是七十二岁。世上有很多事情真是无法说得清,就像冥冥之中注定一样,很多情节竟然那么相似。

窗外的雨已越下越缠绵,早已打湿我的心和双眼。此时,我故去的亲人们在我的眼前,在我的笔下,忽近忽远,忽隐忽现。

人生其实就是无数个轮回过程,不论是谁,这个规律都是无法抗拒的,即使是你最亲最近的人,也最终有离开你的那一天。我的父亲、母亲和姥姥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平凡的人,平凡的经历,平凡的人生,就象一粒泥土一滴水一棵树那样普普通通,常常在我们身边散发着平凡而安静的光芒。但他们又似乎有些不平凡,他们共有的品质,比如正直、善良、感恩、责任、忠诚,早已浸透到我的骨子里,流淌在我的血液中,以致影响我的一生,成为我生命元素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成为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

今夜难眠。今夜,我和我的故人在笔下再度重逢。 (来源:金融作协)

佟显会,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曾在国家省市各级报刊杂志以及微信公众平台发表文学作品数十篇。现供职于中国农业银行哈尔滨市方正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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