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批《水浒》,在现代研究者中最引起争议的有两个问题,一个是所谓“腰斩水浒”,一个是“独恶宋江”。而他批点《水浒》的复杂心态在这两个问题上也表现得最为典型。 先来看“腰斩”问题。这与《水浒》的版本演变牵缠在一起。《水浒》已知版本十余种,大略分繁简两个系统。繁本又有百回、百二十回与七十回三类。最接近原貌的是百回本,流行于嘉、隆、万时期。至万历后期,始有百二十回本。金圣叹自称得到“古本”,按他自己的说法是:“施耐庵《水浒》正传七十卷,又楔子一卷,原序一篇亦作一卷,共七十二卷。”是为七十回本。此本一出,他本尽废。将近三百年间,世人所言《水浒传》,皆指金氏七十回本,正如郑振铎先生所言:“金氏的威力真可谓伟大无匹了。” 金本出于百二十回本,而圣叹所做的工作除批点与文字润饰外,主要一项是将书终止于梁山泊英雄聚义,而将招安及以后情节一概删却。由于所删近半,故有金圣叹“腰斩”《水浒》之说。具体说来,“腰斩”包括对原书的三个改动加工。 一是改动了聚义的誓词。原书为:
金圣叹改写为:
两相比较,其异有四: 一、气派不同。 原词较为拘谨,特别是开端“鄙猥小吏”云云,虽深合宋江一贯口吻,却不合于大聚义的场面。 金词则有高眄四海的气势与肝胆相照的豪情,“准星辰”、“指天地”、“面面峥嵘”、“心心皎洁”,表现出原词所未有之豪侠气派。无怪乎此本行世后,此誓词被江湖大帮会“天地会”采作誓词,而天地会的名称则由誓词中“指天地作父母”一句而来。 二、文采不同。 原词质木平淡,实不足以衬起前面波诡云谲之文。其原因是“大聚义”一段在百回、百二十回本中均不甚重要,是过渡性段落,作者自不会十分着力。 而金圣叹却要在此结束全书,非“豹尾”不足以收煞,所以特地代庖,亲自一逞才思。 三、思想观点不同。 原词主调是等待招安,“著功勋于国”、“保境安民”是誓约的中心。词义以宋江之思想为思想,故形成平稳而近于畏葸的风格。 金词则完全剔除了招安之类观点,誓约中心转移到“义气”方面。词义中流露出金氏本人心底的英雄狂放之气,故形成了酣畅淋漓的风格。 四、对作品的理解。 金词不仅表达了聚义好汉当时的誓愿,还在无意中流露出金圣叹对作品艺术特色的理解。“天地作父母”、“人无同面”、“人合一心”云云,乃他在序言及读法中所强调的人物个性化及相关的“因缘生法”说的延伸。 二是撰写了一个“惊噩梦”的尾巴。他写卢俊义与众人聚义后,大醉归帐,夜得一梦,梦见一个自称嵇康的人,“手挽宝弓”,前来剿捕。卢在梦中挣扎不得,被打伤捉去。宋江等用苦肉计救他,一齐自缚投案,请求招安,被嵇康斥骂一通,全部处斩。卢魂不附体,见堂上悬一匾,上书“天下太平”。 金圣叹自述如此结尾的动机道:“聚一百八人于水泊,而其书以终,不可以训矣。忽然幻出卢俊义一梦,意盖引张叔夜收讨之一案,以为卒篇也。” 第三处改动是在“惊噩梦”之后,金圣叹赋诗一首结束全书,诗云: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 但见肥羊宁父老,不闻嘶马动将军。 叨承礼乐为家世,欲以讴歌寄快文。 不学东南无讳日,却吟西北有浮云。 大抵为人土一丘,百年若个得齐头。 完租安隐尊于帝,负曝奇温胜若裘。 子建高才空号虎,庄生放达以为牛。 夜寒薄醉摇柔翰,语不惊人也便休。 这首诗寄托了金圣叹的社会理想与人生态度,他自己十分得意,称之为“极大章法”、“好诗”。 我们研究“腰斩”公案,应将此诗与“誓词”、“惊噩梦”联系起来,视做一个整体。这样才能窥见金圣叹微妙、复杂、矛盾的心态,也才能理解这个问题聚讼纷纭的原委。 对于“腰斩”的评价大致可分三类:褒、贬、半褒半贬。 褒之者认为,“腰斩”之后,《水浒传》的人民性、革命性得到加强,也由此获得了“保护色”,从而广泛流行,推动了人民群众的革命斗争。 贬之者指责金圣叹站在反动立场,用反招安的“腰斩”诅咒农民起义,为明朝统治者镇压张献忠、李自成献策。 第三种观点则调合二说,认为政治上固然反动,艺术上不无可取。 三种评价分歧虽大,根本点却一致,即主要从政治态度的角度观察分析。然而,这虽然是一个重要的角度,却不是惟一的角度——特别是如果考虑到金圣叹之评点改窜的基点是所谓“才子书”的话。 有趣的是,金圣叹对另一部“才子书”——《西厢记》,也施行了“腰斩”手术,“腰斩”后的作品同样终止于“惊梦”。 这不能以偶合来解释。 其原因乃在于金圣叹的某种艺术观念。 他针对《西厢记》的“惊梦”结尾,有两段批语:
后面一条可视为对前一条的阐释。金圣叹这种艺术观点类似于德国美学家莱辛在《拉奥孔》中表述的见解,即“最有魅力的艺术作品并不表现情感的顶点、事情的结局,而是指向这个顶点,终止于通向结局的过程中”。 在《西厢记读法》中,金圣叹也反复申说这种思想,可见他对《西厢》的“腰斩”是在明确的艺术观念指导下进行的,是为了在情节结构方面改进艺术效果。 在他“腰斩”《水浒》时,这种艺术观念虽明而未融,但也有所表述。如: 一部书七十回,可谓大铺排;此一回,可谓大结束。读之正如千里群龙,一齐入海,更无丝毫未了之憾。笑杀罗贯中横添狗尾,徒见其丑也! 石碣天文……作者亦只图叙事既毕,重将一百八人姓名一一排列出来,为一部七十回书点睛结穴耳。盖始之以石碣,终之以石碣者,是此书大开阖;为事则有七十回,为人则有一百单八者,是此书大眼节。(七十回批语) 这至少表明,金圣叹在考虑全书终止于聚义时,情节结构是他关心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从实际效果看,金本在流传中淘汰了其他版本,主要原因正在情节结构的优长——删除冗弱,仅存精华。应该说,“腰斩”的效果首在于此。 至于“惊噩梦”的意义,则当由两个方面来看: 一方面是“噩梦”的内容,一方面是以“梦”结束全篇所产生的意味。 金圣叹讲:“晁盖七人以梦始,宋江、卢俊义一百八人以梦终,皆极大章法。”便是从艺术手法的角度谈“以梦终”的意味。关于“以梦始”,他还有一长批: 一部书一百八人,声施烂然,而为头是晁盖,先说做下一梦。嗟乎!可以悟矣。夫罗列此一部书一百八人之事迹,岂不有哭,有笑,有赞,有骂,有让,有夺,有成,有败,有俯首受辱,有提刀报仇,然而为头先说是梦,则知无一而非梦也。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辱梦事,众生梦魂,岂惟一部书一百八人而已,尽大千世界无不同在一局。 求其先觉者,自大雄氏以外无闻矣。真蕉假鹿,纷然成讼,长夜漫漫,胡可胜叹!(十三回批语) 金圣叹认为,人生既已如梦,写人生的文学作品自当如梦;作品乃虚构成文,尤应突出梦幻的意味。 这一思路在金氏的文学批评中屡见不鲜,可谓“思维定势”。如《西厢·惊梦》的批语,以近两千字的篇幅来论梦,大意是说文学世界乃“无端而来,无端而去”的虚构,而现实世界亦如梦幻,故同属“因缘所生法”,不必执着求实。 明乎此,就可以理解金圣叹使两部“才子书”终了于梦的用意:既化实为虚,又为作品涂上些许迷离恍忽的哲理色彩。 当然,噩梦的内容也是不容回避的。不过其效果也非尽属消极,因为这一笔确有“保护色”的作用。金氏对此是有清醒认识的。他在噩梦之描写处批道: 呜呼!古之君子,未有不小心恭慎而后其书得传者也。吾观《水浒》洋洋数十万言,而必以“天下太平”四字终之,其意可以见矣。 以肆意横口、狂放无忌之金圣叹,忽然大讲“小心恭慎”之道,这不能不使我们考虑到背后的真实想法。其实,他的意思很清楚,若不以“天下太平”之噩梦终结,其书将不得传也。 其实,为自己的作品涂“保护色”,在中国文人中久有传统。可以说,这是一种与文化专制彼此依傍的共生现象。 如汉赋多铺陈声色,而结尾却诫以节俭,虽皆知“劝百而讽一”,但仍心照不宣地“劝讽”下去; 唐宋传奇、宋元话本,乃至明末的“三言”、“二拍”,则多采用“穿靴戴帽”手法,明明写情写欲,开头结尾却必缀以道德说教。 这在作者,无论其用心如何,事实上都是顺应社会规范的表现,起到掩盖作品本身越轨倾向的作用。金圣叹刊刻《水浒》在一定程度上也属越轨之举,涂一层“保护色”当在情理之中。 但是,噩梦的描写又不纯然是“保护色”。噩梦之“噩”的思想内容也必须予以正视。应该说,它与誓词、结尾诗一起构成“腰斩”的手术。誓词——噩梦——结尾诗,三者在思想脉络上存在着“正——反——合”的内在逻辑关系,反映出金圣叹在造反民众与封建统治之矛盾面前的复杂微妙心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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