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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又开

 东营微文化_ 2021-04-09

梨花又开

我感觉梨花还是远了好看。我看过两处梨花。在济南仲宫,能在树下走动,可以看花的形态,闻花的味道,感受不到花的神韵;在苏州树山,是站在一个高处,远处的梨花若云朵染白了山冈,既明丽又幽美,如同仙境。
梨花的存在感不强。不必说与梅花并论,就是同为水果的桃花杏花,它们的出场率也比梨花要高。除了梨花带雨,其它出色词语不多。中国人讲究谐音,梨与“离”声音相同,让人觉得不吉利。梨果不能分着吃,梨花在白居易看来“最似孀闺少年妇”。桃花运是好运,杏花雨是好雨,和梨花相关的事情,恐怕与别离更近。有一首老歌叫《梨花又开放》,很好听,我年轻时候听过。那天放了一个小女孩唱的这歌,大家都说词曲好,唱出了歌者与母亲与故乡的感情云云。一个年轻人说,这首歌是日本人写失恋的,中国人改了词;《后来》才是感念母亲的,让中国人改成了唱失恋的。我觉得不管日本人写给谁,《梨花又开放》唱给母亲和故乡更贴切。
我村里并无梨树。以前大队院子里有棵大槐树,特别粗。小时候树下有个泥塑的刘少奇像,眼睛是两个蛤蜊皮,吓得我不敢打那里走;多的是柳树榆树,路旁是杨树,村边则长着荆条;颜值担当就是那些“马尾松”了,粉红的花很漂亮。而现在,全村一棵大树也没有了。
有梨树的是我姥姥家。我姥姥住在建林公社一个小村,黄河农场附近。农场有个果园,种的蟠桃很好吃,也有梨,我和同伴去偷过。果园围着一圈用干树枝编成的篱笆,我们叫它“障子”,翻是翻不过去的,得钻洞,小伙伴常来这里吃果子,知道哪里有洞,钻完再用树枝遮上,别人看不出来。姥姥家有两棵梨树,树不大,也开花结果,可是梨不好吃。好像还有人从树上捉什么虫子,泡水给孩子治病。这些树在两间小草屋的西南,下面种着几棵玉米。其实梨花开不开我并不关心。感觉要变天了,坐在院子里,望着西边泛红的云彩,看着梨树在风中摇晃,心里想的是别下雨耽误了明天出去玩。
我特别喜欢到姥姥家,有机会跟大人过去,留下住些日子。除了自由自在,我喜欢姥姥做的饭。她会给我煎咸梭鱼吃,都是小梭鱼,叫“作羔子”,我吃很多,出了门喝不上水,很渴。其实姥姥的日子比我家要苦,一个农村老嫲嫲没有任何收入,就靠儿子拨的那点工分过日子,而且我舅也穷。那些以“林”命名的村子很落后,不通电不通水,油灯火头小,无月的冬晚,没有光的衍射,天黑得如同墨盒。凛冽的寒风,吹得天上的星斗特别灿烂。土巷两边是柴门和秫秸障子,后面总有狗努力地叫,姥姥领我摸黑回家。她告诉我天上星星的事,北斗,牛郎织女,牛郎的扁担......我问我家在哪里,她向南虚指一下,说你家在天上啊,我是住在洼里。我想不明白,寿光的人说我家就在洼里——利津洼,怎么姥姥说她才在洼里,我家不在呢?有一天,一个修拉锁的非要给我看手相,看了后对姥姥说,您这孩子以后有点出息,起码能上供销社卖个啥,不会风吹雨淋的。姥姥很高兴,第二天包了水饺,我吃了两碗实在吃不下了,听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自言自语,俺这孩儿不是大肚汉,有福!不像前街上谁,这样的“箍扎”能吃三四碗,天生下大力的!她说的那个谁和我年纪相仿,人家现在做油品生意,日子甩我五条街。我真是辜负了老人家的期望。姥姥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只发过一次火,是因为我和小表弟打架。我姨去世后,姨夫自己拉扯五个孩子,这些孩子成了姥姥最大的心事,摸索着为他们缝缝补补,别的她也做不了什么,就是一直牵挂。她已经上不了坡,有时赶集会买来几个甜瓜给我们吃,西瓜她拿不动,也没钱买。等我大了,就骑自行车去,给姥姥挑水拾草,跟着表哥下海捕鱼,主要是鳎米,刚出水鲜红鲜红的。还到友林集上卖过狗逛和嘟噜子。姥姥不愿意我干这些,觉得应该去念书。一等书房二等机房不下庄户,这是她的标准。后来我去外地上学,姥姥很担心我的生活,她又没有能力帮助我,所以很伤心,反复嘱咐出门不要“刚”不要“犟”。放假了我都会去看她,有次临走姥姥掏出一卷钱给我,除了两张十元的,别的都是一元两元的零钱。我素来心硬,看到这些钱,还是忍不住流泪。还有一次她到了亲戚家,我在舅家吃了午饭就回去了,后来听表哥说,姥姥听到我去,就让他赶快推车送她回家,可我已经走了,她哭了一场。
姥姥是苦命人。除了长期生活的村子,她到过潍坊、淄博几处地方,不是逃鬼子就是去要饭。她从来没有上过楼。垦利县城第一个楼是两层的百货商店,我劝她上去看看,她说太高,怎么也不去,后来姥姥搬家到了寿光一个偏僻村子,更不可能有楼了。我工作后一次拉她从寿光到垦利,当时不懂前排更好,让她坐在后面,晕了车吐得很厉害,我是把她抱下来的。她说没有坐小车的命。我们给她买件好点的衣服,她说她家的人,指的是我舅和舅家孩子没有在外面工作的,她不能穿这样的衣裳。姥姥一直有个心结,就是一辈子都在小趴趴屋里,从来没住过自己的大房子,和我说过好几回。我家房子还不错,她来住过,总觉得住闺女家让人笑话,几天就要走。到寿光后,我舅盖了大房子,她却不在家住,又赁了一个小屋单独住在村另一头。姥姥和我妗子一直不对付,她嫌妗子懒,也嫌妗子对姨家那些孩子不照顾,反正是农村婆媳的那些矛盾,也分不清个是非。问题是后来她已经聋了,以为别人也听不见,就大声地说妗子的那些“不是”,这样娘俩关系怎么也好不了,一辈子也没好。那一年我去看她,她已经九十多眼睛也看不清了,我买了一台带耳机的收音机,调到戏多的频道。她又高兴又心疼花钱,说这么好的东西,我听瞎了。我劝她回舅家去住,她说我不去那里住,到了他家那个黑心老婆要掐死俺!她指着脖子说,掐这里,很疼啊。没想到这次是永别。
就在那年冬天,姥姥死在了赁来的小屋里,是失火去世,孤零零一个人死的,一辈子也没住上个亮亮堂堂的房子。听到消息我懵了,这样太悲惨了。我迁怒于舅舅,许多年不和他见面。出殡那天下着大雪,我从外地赶到寿光,因痛彻心扉,人木木呆呆的。按习俗外孙子是客,中午要坐席,陪席的人给我们敬酒,我一口饭也咽不下,一个表哥竟然喝了好几杯。这得多馋,这酒你也能喝得下去?下午去坟地,管事的说雪太大,亲戚们就不去了吧?这个表哥说雪大路不好走,应该早点回家,反正不想去。最后他还是去了,但从此我感觉跟他已经非常陌生。
现在只要一看到听到外婆的话题,我立即就想到贫苦、固执、有时糊涂却无比慈爱的姥姥,想起一件件与她在一起的事情,尤其是小时候的事情。我心里烦闷,也曾经自己开车到建林公社,现在的黄河口镇那个小村,到姥姥以前的院子里坐一会。这个宅基已经卖给了别人,原来小草屋的地方盖了两间小砖房,没人住没人管,一片衰败。那天,我坐在房前锅台上打量这个小院,努力寻找一些旧时的光景,什么也没有。院子里种着些菜,原先的两棵梨树不在了,在另外地方重新种了一棵,树上倒是还有些白花。梨花又开了,姥姥已经去了远方,我也从懵懂童子进入了渐老之年。那些人那些事都还给了岁月,随风而逝。

(摄影   旅途)

作者简介:Laoch,垦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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