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宁夏小说创作发展报告 文|郎伟 许瓛 一、总体印象:波澜不惊 2020年的宁夏小说创作态势,可用“波澜不惊”四个字来形容。从小说创作队伍的地理空间分布而言,基本上沿袭着此前若干年已经形成了的既有版图。银川地区的作家、石嘴山地区的作家加上西海固地区的作家,基本上构成了宁夏小说创作团队的主要框架。从年龄层次看,活跃在2020年宁夏文坛的小说家,包括已经成名的石舒清、漠月、马金莲、张学东、韩银梅、阿舍、吟泠等,大多数写作者都是“60后”和“70后”作家,“80后”写作者很少(石嘴山的祁亚江是其一),“90”后作者在宁夏文坛几乎身影难觅。从作家的性别构成而言,女小说家的比例并没有明显低于男性作家。就小说创作的总体数量而言,长篇小说因为文体特别,生活沉淀、思想掘进和艺术探索的难度很大,数量历来不高,2020年度也是如此。中篇小说,生活的繁复度和艺术品质同样要求高,2020年数量同样屈指可数。要知道,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他创作精力最为旺盛的时期,一年当中也不过发表四部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创作,一向是宁夏作家的强项。2020年的创作数量,不算少,但也不能言多。从小说所展示的生活领域来看,乡土社会的人生聚散与命运悲欢依然构成宁夏小说家最为关注和最为集中的书写范围。稍微给人一点惊喜感觉的是,女作家计虹等人的出现,使宁夏的城市文学有了一些新的取材视野和描写眼光。除了乡土和城市,宁夏作家对其他可以涉足的文学审美空间(比如说科幻题材)似乎兴趣不大,或者说意识上和行动上还有着某种迟疑和徘徊。就2020年宁夏作家所发表的小说作品的质量而言,可称“差强人意”。石舒清的长篇小说《地动》和张学东的长篇小说《家犬往事》是引起比较大的文学关注的作品,马金莲的中、短篇小说发表后,也还具有相当的全国影响力。宁夏其他作家的小说作品,大多数时候,主要刊载于本地三家传统文学刊物《朔方》《黄河文学》和《六盘山》。相对而言,我们所听到的读者的阅读反响,可能多局限于本地文学圈。基于上述所言及的各项文学事实,我们对2020年度宁夏小说创作发展趋势的基本判断是:波澜不惊。 二、值得特别推荐的作家和作品 石舒清前几年因为身体原因和创作的自然间歇,一直处于调整期。近三年来,石舒清“重出江湖”,发表了一系列被众多文坛人士称道的作品。2020年,是海原大地震100周年。石舒清回望故乡百年之前的空前劫难,以一枝纤细悲哀之笔,创作了长篇小说《地动》。小说从地震前后当地百姓的日常生活入手,真切地记述了灾难发生前后生存于西北一座小县城的百姓们的悲欢离合和生死瞬间。虽然早就远离了这段惨痛历史的真实现场,虽然一般人此生也很难经历山崩地裂、一切湮没的末日骇人景象,但我们读《地动》,依然感觉到了灾难的恐怖和人类的无助;同时,作品所提供的人与命运抗争的真实故事,也清楚地表明:人类毕竟不同于地球上那些仅仅依靠本能生存的动物们,“不屈不挠”的精神不仅是人与诸般动物鲜明区别的标志,更是人类能够战胜千难万险直至永生的奥秘所在。从艺术上说,《地动》兼具非虚构文学作品和个人史文献的写实品相,既是当前“灾难文学”书写的一次大胆尝试和创新,也是石舒清创作沉淀数年之后有意的风格转型。石舒清过去的小说创作,因着年龄和时代的原因,总是流淌着一种“青春期”的诗情和诗意,无论是《清水里的刀子》,还是《果院》,无论是《浮世》,还是《小米媳妇》,石舒清的小说在叙事当中,都会情不自禁地注入一种抒情性话语或者氛围。然而,自写作小说《九案》之后,石舒清有意探索着实施一些艺术新变化:他的短篇小说比之以前写得篇幅更短了,笔墨更节制了,创作主体的情感也更收敛了;他更愿意向《世说新语》《聊斋志异》等为代表的中国古典文言短篇小说学习,试图以平淡的笔墨写出最深刻的喜悦和悲哀。上述的艺术变化,毫无疑问都在《地动》这部结构特别的长篇小说当中呈现出来了。张学东是宁夏“70后”一代作家中创作精力最为旺盛的写作家。他2020年度出版的长篇小说《家犬往事》饱含着一个父亲对女儿深沉的爱。这部长篇小说借助动物的独特身份和视角,用两条家犬串联起几个家庭的命运浮沉,以一种孩子们更容易接受的方式,将一段特殊历史带给人们的普遍影响转化为历史对各个家庭以及孩子们成长的影响。从孩童的能力、成长需要出发,向作为被描写对象和读者的儿童靠近,向心灵中那个童年的自我顺应。在尊重历史尺度的同时,进行着不忘历史、珍惜今天的心灵教育。由于小说里注入了一个父亲的仁慈和爱,使得作品的语言读上去清新温婉而又老练有力。既有童话的亲切诱人,又有历史的厚重感。 我们已经反复言说过,宁夏地处祖国西北内陆,历史上是中原农耕文化和北方游牧文化交流和碰撞的地方。因了地理位置和历史的原因,宁夏的前现代社会特征十分显著,现代性社会一直处于比较缓慢的构建当中。也因此,宁夏的作家大多来自乡土社会,他们对乡土社会的熟稔、痴情和眷恋情感,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黄河水深,黄土地厚,不仅是大多数宁夏作家的思想情感认知,也是他们的审美焦点所在。翻阅2020年的宁夏小说,不出所料,乡土题材的小说数量最多。从马金莲的众多作品到解怀福的《两块月饼》,从李继林的“乡村系列”(《叫魂》《乡村少年》《可疑者》)到郭乔的《磨刀子的人》,乡土社会当中所发生的一切俗人俗事,皆成为小说家的取材对象。在诸多描写乡土人生的小说之中,谢怀福的《两块月饼》以月饼为契机将根植于前现代土壤上的伦理规范和道德价值落实到生活当中,故事简洁,情感却很丰厚。李继林的《叫魂》是一篇颇富感染力的作品。小说以城里人安玲因一桩凶杀案而陷入失眠病症为叙事触发点,步步为营地叙述了安玲如何由坚决抗拒到最终融入乡村古老的“叫魂”活动的过程。起初,安玲无法将自己融入素来就排斥的陌生的乡村环境,时时抗拒着与公婆和村里人的接触。但是在“叫魂”的准备过程中,安玲渐渐被朴实热心的村民和慈爱的公婆所感化,迷茫的灵魂也在静穆的乡村烟火气中安定下来,不再失眠,也不再害怕。阅读小说我们发现:与其说是乡村的古老仪式“叫魂”起到了作用,倒不如说是乡村的祥和与邻里间的的亲切温暖治愈了一颗在城市中漂泊不安的心灵。在婆婆与村民灵性的呼唤声中,不仅氤氲着作者浓得化不开的乡思,也饱含着作者对温暖人情回归的呼唤。其他的乡村题材的小说,如火仲舫的《夯歌》、杨军民的《照天镜》、苏子的《柳镇往事》、陈勇的《母亲走新疆》、董永红的《桂珍》等,所描写的乡村生活领域虽然各不相同,人物形象或清晰或朦胧,表达的情感却是一致的,那就是:古老的乡村人事正在逐渐地退向历史深处,然而,那些曾经支撑过人类顽强地生存下来的古老而圣洁的道义精神却宛若天边的那弯新月,永远熠熠生辉、光耀人间。 2020年的宁夏小说创作实践中,一向比较萧索的城市文学创作,因为一些作家作品的加入,而平添几分令人振奋的气象。首先,我们要谈到银川女作家计虹的创作。本年度,计虹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刚需房》。这部小说集共收入计虹近年创作的中短篇小说13篇(2018年计虹才发表了小说处女作),内容基本上是“大城故事”和“小城人生”。无论是北漂南下者的生活与命运,还是小城人的家常里短,计虹皆能从容道来,摇曳生姿。我们认为,计虹的小说创作,将宁夏城市文学的题材领域用力扩大了一些,使长期停滞的宁夏城市叙事文学有了新的进展。她的小说温暖、贴心、提气,她似乎不太忍心让生活的阴暗、冰冷和残酷过于凶悍地冲撞读者,她所构造的故事里的人性大多是善良、质朴的,人的命运可能会有波折、有动荡,但最终总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计虹小说也显示了相当良好的叙事能力,节奏的把握比较老到,语言表述温和而不失幽默,人物刻画也还到位,写实的基本功力比较强大。当然,计虹的小说也还存在着一些必须要克服的创作弱点:在小说气氛的营造上,在象征性意象的经营上,在小说细节的精心设计上,在人物心理的更为强劲的深度刻画上,她还需要深入思索、细细打磨。 论及2020年度宁夏的城市小说,朱敏的作品《三重奏》和《老聂》值得重点关注。中篇小说《三重奏》围绕春玲父亲的出走和罹病回归展开叙述,在纷扰不宁的生活本相的原生态呈现中,既还原了消费主义时代市民阶层人性的真实面貌,也赞颂了普通人根植于内心良知的善美情怀。而老聂这一浑身透着迂腐却心地善良的人物的出现,则为2020年度宁夏城市小说提供了一个值得玩味的文学形象。同样,木沙的小说《异人》也是2020年宁夏城市小说创作中不能不引人格外注目的作品。“异人”单(shàn)元上识天文、下知地理。开口便言阴阳五行、河图洛书、八卦术数、五运六气。实是城市社会的一奇人异士。只是,他能惊人地预测陌生人的命运,自己却命蹇运乖,几番跌入人生谷底。然而,单元在一系列意想不到的挫折和逆境中,总是能够及时调整心态,随遇而安。我们的解读是,《异人》不仅是2020年度宁夏城市小说当中独出机杼的作品,也是一篇洋溢着浓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小说。2020年度值得一读的城市小说的精品还有:马金莲的《听众》、吟泠的《阿长》、白云天的《背景音乐》、水禾的《坐过站》、韩银梅的《你去了哪里?》、竹青的《有一种幸福叫寂寞》、宋希元的《无花果》、杨子的《下午场的舞》和冯平的《杳无踪影》等。这九篇小说,或讲述都市婚恋故事,或状绘都市老年人孤独无助生活,或描摹发生于城市社会各阶层的生活图景,所有作品,皆是飞速旋转的城市生活的写真,亦是宁夏城市文学版图的有力拓展。 随着老一代作家的淡出文坛,最近几年,宁夏的小说创作领域,尤其是中短篇小说创作园地,历史题材的作品相当稀少。王佩飞生于20世纪50年代,其成长年代恰是《红旗谱》《红岩》《林海雪原》《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等“革命英雄传奇”小说大行其道之时。耳濡目染之际,他也培养了文学的基本审美趣味。2020年度他发表的小说《子牙村》和《守望》,以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发生于故乡洪泽湖畔的革命斗争历史为素材,既揭示了当年革命者奋斗的不易,也真切展现了共产党人为民请命、不怕牺牲的崇高信念和无私品德。这样的创作主旨和趣味寻找,在文学过度关注“小我”的今日,显然有着不凡的价值所在。 本节的最后,我们要提及一位长期工作于铁路公安系统的业余作者任建国。这位作家创作有年,已经出版小说及散文作品数部。2020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读到任建国的作品。他出版于2020年的刑侦长篇小说《三英行》和中短篇小说集《龙族》,其取材对象与本年度宁夏其他小说家迥然有异,笔涉公安系统的生活和警界之风云。就题材的新鲜度而言,值得诸位文学界朋友倾情关注。 三、宁夏小说创作面临的问题 第一,阅读2020年度宁夏小说中的乡土题材作品,常常会发现:宁夏作家在描写乡土生活时,往往扮演着一种乡土歌颂者的角色。作家们将传统乡村社会道德化,立足于前现代的土壤对现代性呈现出一种排斥和怀疑的态度,通过两种文化氛围的对比和反差,以一种二元对立的叙述模式来阐述两种迥然不同的文化心理。这样的叙述方式自然有其合理性:观照现代文明侵蚀下的精神隐忧及传统文化的失落当然是作家的责任感使然。但这种叙述模式同时也遮蔽了社会问题的多样性,模糊了复杂的价值判断。再者,在作家的笔下,青年人多以一种对传统道德观念背离的形象出现,现代文明也往往带有恶的特质,这种一概而论的写法是否能覆盖现代文明影响下新一代人的全貌,这样形式单一的作品如何提供给读者宽阔的、新鲜的视野,这是许多宁夏作家需要详加考虑的问题。 第二,除了个别作家之外,大部分创作者对小说的文体意识缺乏足够清晰的认知。以短篇小说为例,胡适先生在《论短篇小说》一文中对短篇小说有一个明确的界定:“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使之能充分满意的文章。”然而,纵观本年度的宁夏短篇小说,大有越写越长的趋势,力求精简的佳构所见无多,且结构、节奏、语言等方面,都有些许问题,包括作为小说核心艺术的人物形象,即使用了大幅笔墨来铺陈,面目也依旧显得比较模糊,而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仅一句“赵家的狗何以多看我两眼呢?”就将人物立起来了。再者,虽说宁夏作家对于生活的热切关注与细腻的观察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进行创作时,大部分作家选择用一种新闻记者的角度来书写社会问题和身边的人事,将处理个人生活经验与小说创作局限于对生活场景的再现,然而小说不同于新闻稿,除却对现实的描摹之外,小说还需要有一种深广的精神向度,在展示生活的同时可以提供给读者丰沃的思想滋养,显示人性的广泛内容。如何在有节制的篇幅内表现丰赡厚实的内蕴,显然也是宁夏作家亟待解决的思想艺术问题。 第三,处于创作转折期的作家们必须认真研究中外经典作家和优秀作家们的创作经验,在前人的肩膀上仰望星空,在同行者的刺激和启发下奔向远方。 这显然是一个老而又老的文学话题,但是仍然需要不断谈说。我们想强调的是,对一个正在处于艺术转折期(向上飞升还是向下沉沦)的小说家,对于经典作家和优秀作家作品的阅读,不应该只停留在清浅的阅读欣赏层面。而应该进入深度研究的层面。何谓深度研究?一是知晓所喜爱的作家一切生平事迹,二是几乎读过这位作家的所有重要作品,三是能够在万千的小说家当中准确地识别该作家作品的独特风格和情调,并能够形之于文字。我们这样说,是因为在当代作家中,那些能够深度解读经典作家和优秀作家的写作者,其自身的创作水准一般都居于国内作家前列。比如:莫言对于福克纳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深度解读,余华对于鲁迅的解读,苏童对于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解读等等。 对于生活写作于相同地域同行们优秀作品的阅读,也应该成为宁夏小说家们认真阅读的题中之义。我们的见解是:宁夏的小说家们在进入宁夏生活的写作之前,必须将新时期以来宁夏最好的中、短篇小说一一读过。道理很简单,所有的后来者的写作都要立足于一个庞大的源远流长的写作谱系当中,崭新的创造和新锐的思索之苗总是从老的传统之树中长出。我们从来也不相信,一个无所依傍的写作者可以创作出思想清新、艺术精湛并且传之久远的杰出小说。 作者简介 许瓛:女,宁夏大学人文学院西北民族地区语言文学与文献专业2020级博士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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