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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修鞋,如何养活一家人

 为什么73 2021-04-29
原创张大东 真故研究室 今天


朝阳区,北京服装学院附近小广场隐秘一角,藏着修鞋匠老崔的摊位。四月的北京,天气眨眼间从料峭春寒中跳入炎热时节,老崔在三平米的摊位,从天明坐到深夜修鞋养家,这样的日子,老崔已经过了十三年。这十三年,他扎根在北京,只有清明节才会回老家上坟。

2021年,一个男人,到底要如何依靠在北京马路边的小摊上修鞋挣钱,来养活一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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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修鞋匠的一天


修鞋匠老崔的一天是从9点钟开始的。

妻子出门上班,老崔也要开始出门支摊。一箱又一箱的修鞋工具和货物,都要手动从住处搬到几百米外的摊位上,这总会让老崔想起自己当年在部队的训练。

工具和货品繁杂,其中又有两个大家伙,一个是用来补鞋缝纫的手摇补鞋机,机器上绿色油漆剥裂,暗红色的铁锈暴露出来,唯有针头还保持着一贯的锋利。另一台机器则被用来打磨皮革,砂纸包裹在机器的两端,它的重量比补鞋机还要高数倍。

搬动两个大家伙,老崔就得来回两次。此外,他还要来回搬动装满了鞋袜的木头箱子、三把大型遮阳伞、一大块太阳能发电板......到了晚上,为了安全起见,老崔还要把这些家当全部搬回去,第二天再搬出来。这是一种日复一日持续了十三年的仪式,仪式的目的只在于为家庭谋生。

他的摊位在小区附近小广场上的一个角落,占地三平米左右,四周树木环绕,低调得让人难以察觉。低调是件好事,这使得他可以避免重蹈覆辙六年前被城管撵走的经历。但低调也是件坏事,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没有顾客上门,只能和不远处的街头理发师咫尺为邻,挤在这个低调的地方聊以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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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老崔的全部身家


对老崔来说,上午是最无聊的时刻,又干又热的北京街头,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他的主要客户,那些有修鞋需求的老人在上午各有任务,接送孩子、买菜、给孩子做午饭,过了饭点,老人们把孩子们送回学校后,还要小睡一觉。一直等到下午,孩子放学和晚饭之间的两个小时空闲时间,老人们才会“登门拜访”。

但保不齐有人上午修鞋,每一个客人都意味着老崔的一顿饭有了着落。除了大雨大雪天,老崔基本都会守着他三平米的小摊,期待着下一个顾客光临。就连疫情严重的2020年,老崔也是在摊位上度过了一个个白天,这是无奈之举。

老崔在头顶撑了几把遮阳伞。28度的高温,让早上出门多穿了一身针织毛衣的老崔浑身是汗。在少有人来的上午,无聊的老崔习惯坐到一旁的旧沙发上,点一根六块钱一包的硬盒黄山。他嘴巴闲不住,每天要抽两包烟。这四十支香烟肩负着填补老崔八个小时的无聊时间的责任。因为吸的烟太多,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已经被熏得焦黄,有一股散不去的,呛鼻的劣质香烟味道。

中午时分,他终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掏出自己的老饭盒,随便对付了一口。在饭盒里放几个小时后,变冷的饭菜结块发硬,越发难以下咽。饭菜也不过是些土豆或白菜,丢点酱油撒点盐,油星极少。老崔给手机接上了充电宝,有熟人经过,老崔就寒暄几句,没人经过,他就在那里坐着玩手机,低头佝偻着腰。

等到下午五点,附近的幼儿园和小学都放了学,大街上、小区里挤满了接送孩子的老人和穿着校服的学生,这是沉寂了一天的小区最热闹的时刻。对于老崔来说,这意味着他他的摊位即将迎来一日一次的客流高峰期。

高峰期第一个上门的顾客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大爷。他从随身带着的绿色小袋子里抽出了一只开了胶的运动鞋递给了老崔,让他给粘一粘。鞋子是专攻羽毛球运动的日本品牌YONEX,便宜的只要一两百,贵一点的款式要上千。但无论鞋子原价多少钱,在老崔的手里都要被操练。

老崔先是拿出一罐补鞋用的树脂,拧开口子,拿着一根又细又长的小棍子沾了一点树脂,抹进开胶的位置。抹的时候得注意一点,千万别把树脂抹太多,不然在粘开胶口的时候,多余的树脂会溢出来,把鞋子的侧面搞的一团糟,甚至有可能把人家的鞋子给搞坏,他赔不起。老崔又拿针捅开另一瓶胶水的瓶口,把瓶口对准树脂粘过的地方,来一次“二次粘合”,既可以把鞋子粘得更牢靠,还能让顾客们觉得来这修鞋,就是比自己拿502粘一粘更值。

胶水滴下去的一瞬间,老崔粗糙皴裂的手指用力按下去,把鞋侧粘得结结实实。老崔开口:“十块。”老大爷掏出手机扫了扫微信,付了钱走了。

对老崔来说,这十块钱修鞋钱没那么好挣。常常有客人在补完鞋几天后,找一些稀奇古怪的理由回来向他兴师问罪。

刚给上边的老大爷补完鞋没多久,一个中年男人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脱下鞋亮起大嗓门和老崔理论。这个男人前不久在老崔这里给他的皮鞋修补了好几次,花了有两百块钱。他觉得皮鞋老是掉,鞋垫总是向里搓进去,定是老崔手艺有问题。

小广场上人来人往,老崔面子有点挂不住。他反复观看鞋子,也不嫌臭,亲手把踩得发黄的绿色鞋垫从鞋子里拿出来。他轻轻揪了揪劣质鞋垫,揪出一撮毛,露出了里面的破烂棉絮,然后把鞋垫递到旁观者眼前:“你看看,你看看!”占领了舆论高地的老崔不用再担心赔钱,他掂量了一下皮鞋,语气舒缓的向中年男人给出皮鞋不合脚的原因:“你这是松紧带坏了啊。”中年男人自知理亏,以给同事打电话沟通工作的方式缓解尴尬,离开了这块是非场。

但是修鞋这码生意越来越难做。从下午四点到六点,一共来了四个客人,老崔加起来赚了五十元左右。

老崔深刻体会到社会上那句“钱难挣屎难吃”的俗语。作为一个平均单价大约10元的修鞋匠,想要赚民工一天200元的工资,那他就要修理20双鞋。修鞋子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当今社会想修鞋子的人越来越少。有钱的人穿坏了鞋子往往直接丢,没钱的人自己拿着胶水修一修。除非老崔能遇到需要大修的顾客,比如说修皮鞋这种一次50元左右的精细活,否则他一天的收入,能到100元就要谢天谢地了。

老崔摊位所在的小区附近,还有几个修鞋匠。和他们相比,老崔的生意算是好的,老人们修鞋就认他,“来了就是回头客”,他有自己的独门秘诀。

身为一个修鞋匠,技术上要眼尖,为人上要心细。尤其是身处北京,不但要手艺精湛,更得懂北京人的脾气。老北京人性格豪爽,喜欢和人称兄道弟,有时候喜欢谈谈政治吹吹无伤大雅的牛逼,对面子十分看重,如果非要用一个动物来形容,那“顺毛驴”再适合不过。北京老人们吃软不吃硬,多叫几声兄弟,多点头称是比什么都管用。一个合格的北京修鞋匠,除了技术过硬,必须得对得上老北京人的脾气,这样顾客才能成为回头客。

引人深思的是,老崔当初是如何让这些老人闻名而来的呢?

关于这个问题,他充满自豪。老崔把烟点着,放到嘴里吞云吐雾,在他旁边堆放着一堆袜子的小盒子上,有一页塑封的“报纸”,外层塑料破旧,上面有几块污渍,显然少有人翻动。翻开折页,里面有着几张照片和剪报,记录了老崔的往日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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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老崔说的“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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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鞋匠的“挖比特币”副业

 

老崔本名崔东川,1964年出生在河北保定西边的一个县里,童年时期正好经历了十年文革的全过程。等到了1984年,他二十岁的时候,更是参了军,跟着部队去了内蒙古的边防线上,待了整整四年。

四年时间不算多,但也能发生很多事。对老崔来说,他在四年里立了两次三等功,也算是功成身退。1988年,离开部队后的老崔来到了北京。那天是3月8日妇女节,他踏上北京土地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80年代末的北京,夜生活逐渐丰富。那些诗人和摇滚老炮的风花雪月和老崔无关,迎接他的是正在建设中的一片工地。他的工作,就是当一个炒菜的大师傅,和其他几个同样是退伍兵身份的厨师一起喂饱施工的三千多个工人。

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成了半个北京人,此后除了清明节回乡扫墓之外,再也没有回过保定。即便是在九十年代,老崔的存款也不足以在北京买房子,他只能租了一间屋子,开始在北京安身立命。

个人的命运,永远会紧跟着时代的命运随波逐流。轰轰烈烈的下岗大潮在九十年代如星火燎原一般烧遍全国,老崔也在这个时候收到了一个坏消息——工地黄了。三千多号工人们四散而走另寻出处,这也就意味着老崔失去了自己的工作。这是一个十分致命的问题,童年时期,他没有受教育的机会,青年时期,他去了部队当兵,当他连这份厨师的工作都没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什么也不会,连一门吃饭的手艺都没有。他开始成了一个入城民工,也当过流浪汉,吃了不少苦。

直到2008年8月8日,对老崔来说,那一天北京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事是北京奥运会开幕,第二件事是,他决定当一个北京街头的修鞋匠。

“我记得很清楚,一辈子都忘不了。”老崔提起修鞋显得十分兴奋,“报纸上报道了我,我当时还不信,直到有人把报纸给我。”

老崔说的报纸,就是上边塑封图片中紧挨着右下角彩色照片的一块剪报。报纸已经上了年头,颜色有些发黄,字迹已经模糊难辨,但照片已经能看出来老崔的模样,标题则是《补鞋哥,时尚杂志中找灵感》,这篇报道刊登在2012年前的某期北京法制晚报上。

那是老崔最辉煌的时候,只要他修鞋,就有七八百号人围观,效果如是前段时间被全网围观的拉面哥。那时,老崔积累了不少客户,甚至还有人专门跑大半个北京城,就为了让他修一修鞋,生意称不上客似云来,但养活家庭还是绰绰有余。可是后来搬了一次地点之后,很多人再也找不到他的小摊,联系方式全部断了。说到这儿的时候,老崔叹了口气:“那时候要是有微信就好了,随时都能联系上”。

但无论怎么说,老崔还是有过其他修鞋匠难以比拟的往日辉煌,这也是让很多老人愿意尝试来他这里修鞋的原因,只要来了第一次,熟知老北京人脾气的老崔就能让他们来第二次。

他念叨着,回忆那些老客户兼老朋友。有个大兴的老客户最让他挂念,而这个老友已经两年没来了。但气氛也没消沉多久,从报纸报道的老崔为了修鞋看时尚杂志这码事,就能知道老崔就不是一个擅长感伤的人,他是一个紧跟时代脚步的修鞋界弄潮儿。和旧客户断了联系后,他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已经待了六年,六年时间,他的生意一落千丈,成了现在每天100元KPI的日子。

每日天收入100元在北京怎么活?老崔只能找一门不妨碍他修鞋主业的副业,那就是“挖比特币”。老崔的手机上有一个“挖比特币”的App,屏幕上数字一直在滚动,各式数据来回变化,看起来煞有其事。老崔看不懂那些数据变来变去有什么区别,他径直按下“领取”按钮,油腻的手机屏幕有些失灵,他按了好几下,终于把“比特币”领取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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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特币是一种P2P形式的加密货币,全球任何人都可以挖比特币,一枚比特币的价值是60000美元。但是挖比特币需要大量的电,同时需要大量的计算机。换言之,手机是挖不了比特币的。

在老崔的手机上,这样的软件还有十几个,他每天的休憩时间,就是在做任务,把这些软件的任务都过一遍。有的是“挖比特币”,有的是“签到领取金豆”,还有的是“看广告赚钱”。繁杂的软件,让老崔的手机一直卡顿。但是每天六块钱左右,一包烟钱的收益让他无法下定卸载软件的决心。

没事的时候他就盯着手机看,手机屏幕上是演技稀烂的视频小广告,他耐心等待着广告右上角的数字从60变成0,然后点开下一个广告。老崔不喜欢看广告,但是他必须看,这是他的工作,是他生活的资金来源。

“手机太卡,”老崔吐槽,他的华为手机用了三年,臃肿的几十个软件让他的手机间歇性失灵。但是他又不肯换手机。一是换不起,二是他只认华为。

老崔喜欢规劝身边人手机还是要用国产的,最好是华为。他说,美国人不是好东西,但是他们搞金融很厉害,所以我们要与时俱进。“如今时代发展这么快,我们要跟得上时代。”用看广告、“挖比特币”的形式咬紧时代的老崔又点了根烟,继续把手机软件里的“任务”做完,烟烧得很快,和他白驹过隙般的13年修鞋生涯一样。

在老崔坐在破沙发上低头玩手机的时候,两个路过的中年男人停了下来,有一个人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丢到了老崔的腿边,老崔抬起头看了一眼,收起那支和自己格格不入的烟,把火机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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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鞋匠的时代正在落幕

 

老崔的房子十分简陋,但是在寸土寸金的北京,房租的价格都不会很便宜。老崔所在小区10平米的公寓租金就达到了每月三千,几近相当于他的月收入。老崔只能和小区居民租了一间冬冷夏热的简陋房子,灯光昏暗,墙壁破旧发黄,电线杂乱无章。这样的一间房子,仍然至少要花掉老崔三分之一的收入。不过老崔和妻子白天出门工作,儿子则早已成家立业搬了出去,夫妻二人的水电费的花销并不多,每个月几十块钱足矣。

而老崔的食物也极其简陋,被白领们称为碳水炸弹的米面主食是老崔保证温饱的主要食物,他的配菜通常也是土豆、白菜、豆角这一类亲民的蔬菜,有时候嘴里实在没滋没味,老崔夫妻二人就会割点肉回家打打牙祭,月支出加起来虽然没个定数,但几百元足以。

他最大的开销,应该就是烟钱。老崔每天要抽两包黄山,花费共十二元。不过老崔在闲散时间“挖比特币”、看广告,每天也能赚六、七块,正好抵一包烟钱。一个月下来,他在香烟上要支出一百八十元左右,比水电费还要多。但从没有人指责穷困潦倒的老崔抽烟费钱,老崔在生活中唯一的娱乐就是抽烟,充斥着尼古丁的烟雾缭绕时,是他仅有的可以忘记生存烦恼的时刻。

占收入三分之一的房租、一千元以下的水电食物话费烟钱,按老崔月收入三千元到五千元左右,老崔还能攒个一两千元,再加上妻子的工资,只要老两口不生大病,足以让他们在北京踏踏实实过日子。唯一对不住的就是老崔的孩子,老崔可能没有那个能力给孩子买房子住了。随着老崔年龄的增长,他和妻子能给孩子留下的钱实在是不多,但修一天鞋赚一天钱,这辈子先这样过吧。

度过了修鞋高峰期的老崔坐在了小广场长椅上,抽出那根不久前熟人丢给他的那支烟,转了转烟的过滤嘴,把烟的牌子让我看了看:“看看这是啥?荷花!”一包荷花香烟的价格是三十元,比他的那支黄山贵了五倍,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好烟”。他说,现在有一种四千块钱的机器,多么厚的皮革都能扎穿,修起鞋很方便,但是他买不起。

人一定是要追逐时代的,但是时代不一定会接受,就像是一场求婚仪式的结局,不一定总是圆满。老崔正是那个努力追逐时代却被时代放弃的弃儿。从办奥运会的2008年,到疫情后的2021,北京竖起了一栋栋新的高楼,老崔和他的补鞋机依然停滞不前。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残酷而又现实。在北京乃至全国,像是老崔一样的人数不胜数,就像王宝强演过的树先生那样广泛存在。

但老崔依旧热爱生活,大家各有各的活法,他并不伤感和焦虑,因为这种人与时代造就的伤感是廉价的,最多带来旁观者的几滴眼泪。面对现实,他顶多有点小无奈。

老崔告诉我,他的孩子在通州租了房子,在亦庄工作,虽然生活也是在北京,但一家人依旧少有团聚。他的爱人在朝阳区上班,晚上的时候会回来,那时候的老崔已经收好摊位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摊位附近的小广场上开始亮起路灯,从家里吃过饭的大爷大妈们跳起了广场舞,欢快的音乐在周围响彻,但这都和老崔无关。他打开短视频软件把自己拍的视频给我看,视频内容是他昨天在出租屋吃的晚饭,一份酸豆角素面,这才是他的生活。

我向老崔建议他可以在短视频软件上上传,看看能不能像是多年前上报纸一样突然间走红。老崔否决了我这个提议,他觉得即使他能红,那些观众们也分布在全国各地,不可能专门过来找他修鞋。老崔红的太早了,我不禁慨叹:“你要是现在红就好了。”他点燃了那支荷花,对我的话表示深切认可。

天色逐渐变暗,老崔嘴上叼着的烟头火星明暗,我向老崔告别。小广场上的老人们回家吃饭,老崔回到了自己的小摊,再过一个小时,八点左右,他的工作就结束了。

也许等到这批老客户辞世的时候,北京就再也不需要修鞋匠,那个时候老崔也就该退休回到故乡,修鞋匠的时代也会就此落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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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老崔

— END —
撰文 | 张大东
文章已于2021/04/29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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