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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房子

 非名流WO 2021-04-29

       中国人爱讲男儿立志,往大了说要经天纬地,往小了说要成家立业。经天纬地是大人物的事,小老百姓只讲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其中成家往往是在立业之前。成家的标志,首先就是得有自己的房子。

       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我家有10口人:7个大人,小孩子3个;后来二爷出嫁、弟弟出生,依然10口人了:6个大人,4个小孩。生产队里分的口粮不够吃了,于是我的父母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和祖父母分开过了。

       六口之家挤在祖父母割出来的三间小屋里生活了三年。父亲决定做屋造房子了。那大约是在1978年春节刚过的时候,那时候我和姐姐都是小萝卜头,念小学,弟弟妹妹则是拖着鼻涕的小毛毛头。

       于是父亲向生产队里申请地基。原本想在祖屋后面的山坡上选址造屋的,由于我家祖上排行小,祖父母的现居地都是在族亲们的间缝里挤出来的,父亲要造房子不可能再“挖”族内堂亲的墙角,只好另外选址,在“山那边”的村东头——我们村子里虽然都姓刘,但是分住在大塆和细塆两处,大塆里是世代居住在此的刘姓家族,细塆居住的则是从大塆的刘姓人家里分支出去的小户人家,还有合作化时期“细塆伙大塆”搬进来的细刘塆的部分人家。大塆和细塆之间有一道土岗山梁隔着,住在细塆的刘姓人家就被称为“山那边”的了。

      从大塆搬出来,定居细塆,放在“讲经”的人眼里,会生出被家族排斥的失落感。父亲很拿得起放得下,他必须表现出不在乎,因为他是党员,是小学校长,是村里响当当的“大知识分子”,二话不说就接受了生产队的安排。地基选好后,生产队出面做了两件事:指定了凤起塆那几块贫瘠的稻田停耕一年,用于我家起泥做土坯砖;又在我家选定的地基下埋炸药放了两炮,松开岩土层,便于我们自己开挖。——真到了挖地基的时候,父亲好面子,不肯让生产队出工分安排人民公社的社员同志们来“干天斗地”,总是约好自己的亲朋好友利用夜间休息的时间,用干锄扒锄、铁锹镐子、篓子箢篼这些原始农具,手工劳作了大半年,才地基给整出来了。

       中秋节过后,就着手泥坯砖的事情。那年天气反常,秋后多雨水,田泥踏好了,却不能印砖,眼看要拖到十冬腊月,没有办法,父亲咬咬牙,总不能因为我们造屋让生产队的稻田闲置两年吧——开印!父亲做了决定,生产队长就安排了一家一户派出一个劳动力,在1978年的冬天,我们家造屋用的土坯砖4万余块一气呵成。大约十余天,砖坯快干了,我们立即上码,堆成一垛一垛的,盖上尼龙油毛毡,防止雨水淋坏了。但是好事多磨,依然有四分之一的砖坯在那年的冷雨中损坏了。我常常记得在冬天的夜里,父母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四个给砖垛加盖草、布等,尽量减少损失。

       1979年春节刚过,正月初四,父亲就在山那边的地基上造起了属于他自己的屋子,土坯的。造屋,在我的印象中很快,天蒙蒙亮,就开始动工,晚饭时分,三连的一幢屋子就立在那里了(当然还没有上梁)。那年,我写了一篇作文《我的姑父》,就是记述我的姑父在我家造屋时如何调度众人,又如何给砌匠师傅当助手的情景,只教过我一年的语文老师王善德老师说,人物写活了,劳动场面太有生活气息了,当做范文来念。我至今还记得。

       其实,父亲做屋,不能不说一个人,那就是父亲的二舅我的二舅公。

       二舅公是人民公社集体所有制下的土建工程师,从解放干到退休,他造了不少屋,带出了不少徒弟。我父亲造屋,他就带了一帮徒弟来做援手。我家的土坯砖没有干透心,造屋时,有些砖走形,导致墙面有弯曲弧度出现,二舅公只瞧一眼,就让人们走开,自己拿了一把砌刀,捣鼓了一番,墙正了!此后几年,他基本上每年春季都来我家住上一阵子,一住就是十来天,不干别的,就是检查我家屋子屋面、墙面、地面上可能出现的问题,稍有发现,他就凭一己之力把问题处理在萌芽之中。

       父亲曾说,他一辈子没有服过几个人,但是二舅公是他最服的一个,二舅公自己的子女读书都没有读到中学毕业,他却支持我父亲念完了师范;二舅公也曾说,他的晚辈徒弟一大群,他最欣赏的就是这个脾气倔起来跟他有几分相似的外甥(我父亲)。

       父亲做屋的时候,没钱买好的材料,大多是旧屋里拆下来的,还有一些自己种植出来的树木。但是,房子造完之后,他特别注重打理细节:第一年,把木框大门换成水泥框了,用窑泥、黄泥混合石灰渣自制三合土填地皮;第二年,将屋外出檐下接水沟做成水泥台阶和水泥沟垄;第三年,屋子东北角的土墩子长出了成片的竹林,可以遮挡风雪了;......一年至少有一些变化,这是父亲在新屋里所做的不懈努力,大约在1985年吧,父亲干脆把屋子正面的土坯墙全换成了当时正流行的红砖墙,所有的窗户都换成了钢筋栏杆窗,将透明玻璃都换成了带花纹的毛玻璃。

       后来,又做过几次大修,又有几面墙换成了红砖,还在靠近竹园的最外边有盖起了一连披子屋。79年,我家在凤起塆做屋的时候,是单门独户;89年,我去黄州读书的时候,以我家的房屋为打头,凤起塆已经出现了两排屋舍了!据说,由于我家的房子在村东头带起了风水,凤起塆成了刘塆人造房子的热门选址地。现如今,大塆越来越小,细塆的人家越来越多,塆中80后这一代人的头脑中已经没有“山那边”这个概念了。

       恢复公职后,父亲工作单位频繁换动,他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收拾自己的屋子了。适逢细爷(小叔叔)要做屋,父亲就动员他从大塆里搬出来,把我们家的屋子拆了两连,给细爷造了两层的楼房,剩下那两连瓦屋,一连给细爷的楼房做柴灶间,那一连披子屋共两间就算是父亲1979年所造老屋的根保存了下来。父亲自己则带着母亲在单位的公寓里暂住,过年过节才会刘家塆小住。

       我和弟弟在外工作多年,父亲深知安居才能乐业的道理,鼓励我们在各自的城市定居,不要做漂一族。在他的鼓励和支持下,2000年前后,我和弟弟分别在杭州和昆山按揭买了房。本以为此后父母就能够在苏杭两地自由来往,想怎么住就怎么住,没料到2004年元宵节过后,积劳成疾的父亲还没有等到半年后的退休的日子,就去世了。去世前,回老屋在细爷的楼房里做了60大寿,寿筵上他还吩咐细爷既要用心打理新屋,也要好生照看老屋,屋外的花草树木,屋内的一片瓦、一个檩条都不要损毁了。

       宇宙间大概真的有因果轮回。1979年老屋造屋之始,天气反常,印土坯砖就曾经很费周折。父亲走后这几年,天气越发反常,梅雨季节总是拖得很长,大雨如注,老屋那最后的两间土坯房好几回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2010年底,细爷先拆掉了用作厨房的土胚房,改建成砖瓦房;2013年秋季,母亲又请砌匠师傅将靠近竹园的那一连披子屋翻修,作为父亲灵魂的栖居地,也是我和弟弟偶尔回老家的落脚点。

       只是两次维修换下来的那些熏得乌黑的经历了几十年的檩条椽子、那抵御了几十年风雨的青色瓦片,既派不上用场,又无处安放,只得付诸尘埃,化作土砾了。一生勤扒苦做的父亲,九泉有知,该不会骂我等败家如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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